“他凭什么?”宋宣哼了一声,犹不服气,“他才是天底下第一等的狼子野心!我们将军为他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该分赃了,却将我们将军一脚踢开,说是我们将军蛮夷猾夏了!”
顾图却在此时,平静地道:“是我自己要离开的。”
宋宣一愣,“为什么?将军,您为什么要离开?”
“江夏王要稳住朝野人心,毕竟还需依靠洛阳城的那些百年望族。”顾图道,“我离他们远一些,让他们不至于烦心,也可以敲山震虎,让他们不至于生乱。”
“江夏王、江夏王,江夏王忒缺德了。”宋宣恨恨地道,“就算咱们帮他当上了皇帝又怎样?他也不见得分咱们一杯羹。”
顾图只是笑着。他略微掀开车帘的一角,见往北的行道上仍漫天飞雪,车仆的马鞭响在愈加凛厉的风中。他便想洛阳当已是春暖花开,殿下在华林园摆的大宴,或许有繁花郁树,鬓影衣香,那都是只属于汉人的风雅,只属于汉人的权位和尊荣。
“将军。”宋宣倾身往前凑近了些,直视着顾图的眼睛,“这些汉人,卸磨杀驴,您为他们出生入死,也太不值得。”
呼延弁觑着顾图脸色,不由得去拉宋宣的衣角,“你也少说两句……”
“将军忘了吗?”宋宣却更加执拗,话音几近于冷酷,“浑邪王死前几日,江夏王就已经收到了御医署的线报,却不肯告诉将军。我不信将军您没有想过!他们只是想借刀杀人,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些胡人的死活!”
“当”地一声,是顾图擦完了剑,将它收回了剑鞘。金铁交击的声响令宋宣的眼皮骤然畏惧地一跳。
“此事你又从何处知晓?”顾图安静地问。
“那个李行舟,自己说的,被我的手下听见了。”
顾图闭了闭眼,复睁开。
无事的,已经紧闭的心房不会再敞开,已经干涸的水也不会再流。他早已知道一切会如此,求仁得仁罢了,他不需要再为此而伤神。
江夏王至少还能放他回北方,他总比那死于窟室的专诸的下场要好得多了。
第46章 相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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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宫变乱平息之后的宫宴、朝贺、廷议,一桩桩一件件,都平稳如常地进行了。除了太皇太后与小皇帝不再出现,除了朝堂上少了一半的朝臣,似乎一切也没有更多的变化。
公卿百官们已经习惯了那一个空缺无人的御座——只有柔美的画帘无风垂落。而御座底下的江夏王,才是那个一言九鼎、号令所出的存在。
江夏王将寒人薛林提拔为右丞相,又以望族高赟为左丞相,以免贵人们口舌。其余官缺也都照此办理,看起来是一碗水端平了,只要他还中气十足地坐在上方,便暂且还无人敢置喙。
如今他的面前终于不再有任何的阻挡,那一方传国的玉玺都触手可及。四方臣僚、百年望族,都来向他道贺,可在那道贺的人群中间,没有他的顾将军。
他猛地咳嗽起来。遥远的高高的位置上,他的咳嗽声像很空洞,底下众臣忙忙碌碌,都不会对此多说废话。明明天气已转暖,却好像更加承受不住,入夏之后,他已几乎不来上朝了。
奏议仍如往常上尚书台,由尚书台转呈三公,更紧要的则转呈江夏王府。君臣纵不相识,但单凭那雪片儿似的文书简册,好像也能令全国各地这样井井有条地运转下去。
于是街头巷尾,便有不少人开始猜测,江夏王的身体,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不知是御医署中的哪位世家子弟,回来说起,其实早在许多年前,太医令对江夏王已下过诊断,说他是活不到二十岁的;然他如今已二十有四,清瘦虚弱,全靠烈性药物寒食散撑着一口气,每个月都有一车又一车的药材往江夏王府里送,江夏王的寝阁中散发出的气味,据说比御药房里还苦。
所谓日暮途远,故倒行逆施之。经过正月兵变,江夏王不止收了胡骑营,还将南北二军也纳入囊中,作乱的光禄勋被杀,换上了他所亲信的赵郡李氏的人。陈勘旧曾在荆襄、吴越各地调兵,如今似已不了了之,地方兵马归由郡国统领。更何况——
更何况,就在洛阳西北,长草深寒之地,还有全国最为精锐的军旅,虎视眈眈地压在边境上。
就算江夏王将顾图贬斥,但在洛阳城中的贵族们看来,那仍然是最可怕的一股力量。
这个时候,江夏王若是让小皇帝写出一封禅位的诏书,他们也不会诧异。
但在那之前,顾晚书却突然提出,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他要巡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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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幸天下,望祀山川,帝王之事也。
治礼的官员被江夏王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知当如何安排这个名目。江夏王却说,昔鲁隐公摄政,尚可观渔于棠,他是什么名目,孤便是什么名目。手脚要快一些,不然天气冷下去,该到不了北方。
说这话的江夏王像个孩子,团团地坐在孔雀金的裘袍中,白皙的脸容上一双愈加幽清的眼冷漠地向上挑起。侍礼郎被他看得心慌,匆匆忙忙地告退了,他便从席上一跃下来,笼着长可曳地的衣裳,高高兴兴地去后头挑拣他的行李。
说是行李,其实当有数十乘马车的珍宝,都要在行路上用于赏赐各地长吏。此外便是药材,备足了分量的寒食散和琥珀酒,以及止咳生津的药草药羹,乃至焙药所需的药炉、药铲等等。他走到王府的药房中,被呛得咳嗽起来,却还要靠近去闻,继而又闻一闻自己的衣袖,想自己身上,果真有他们传言的那么苦吗?
抑或,是一股死人的气味?
他百无聊赖地坐下来,守着那尚未沸腾的药炉,身边是成捆成捆的木券,都做着自御医署领受的记号。他想顾图到底是从未来过这里,若真来过了,见到这么多药石,这么多木券,就该不会拿那把精绝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殿下。”王景臣七绕八绕地终于找到了这里,见他这副情状,急得跺脚,“臣刚见侍礼郎出去——殿下这么快就要离京了么?臣连夜拟了一个方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简册呈上来,道:“此次巡行非同小可,一定要让地方上全都低下头来,为明年——明年的大事,做好准备。”
明年的大事啊……还不知孤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顾晚书漫漫然地想着,神色间却仍旧春风得意,接过简册瞧了瞧,便皱起眉头,“这不是绕远路了么?”
“臣以为,郡国人心最难控制者,还是在南方。”王景臣认真地回话道,“那里藩王众多,各自为政,还都与京中望族广结姻亲,迟早要成腹心之患。趁此次巡行,看一看他们的虚实,过去秦皇巡吴楚,汉武巡山东,也无不如此……”
顾晚书冷笑,“孤还不信,南方那几个老儿,能闹出什么气候来。”
“但殿下若决心受禅,便要处理好首尾——”
“孤要往西走,安顿三辅,北上边塞,也是一样的。”
王景臣难以理解地看着他:“殿下当真是如此想的?殿下这样做,当真是为了未来受禅?”
“怎么,”顾晚书将简册往他身上一抛,懒懒地道,“你不信?”
王景臣摇摇头,“下官人微言轻,说不动殿下。下官去请李公子来。”
“请他来也没用。”顾晚书突然抬高了沙哑的声音,“这天下是孤的天下,不是他李行舟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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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景臣止住脚步,回头。
他从先帝时起,便已侍奉在江夏王的左右,他是看着江夏王的病情一步步加深,也看着江夏王的野心与权力一步步伸展的。如今他自己也是胡骑营司马兼散骑常侍了,他手底下带领的是对江夏王最为忠诚的一批人。
但他却仍然不能明白江夏王。
“殿下。”他的声音发涩,“您只是想去瞧一瞧顾将军吧?就算他在风雨飘摇之时抛下了您,您还是要去找他么?”
江夏王不说话了。
王景臣苦苦地劝道:“殿下,我不是怀疑顾将军的忠心。但他到底是个胡人,如今放他在塞上,对他,对您,对天下人,都是好的……您好不容易才撇清了与永安宫兵变的干系,您不能再搅入这趟浑水,这于您的声名有损……”
江夏王却笑了一笑。
“你看你,说那么严重做什么。”他将手去碰药炉,又被烫得缩了回来,笑道,“孤从洛阳一路巡行过去,做受禅的准备,也不单单是为了他。何况元会之前,孤总会回来的,孤还要拉着皇上去祭天地呢。”
王景臣还说了很多,江夏王却似个油盐不进、任性使气的孩子,再不肯听他的劝谏了。反而还拿袖子扇着风,要将药房中的苦味扇到王景臣的鼻子里去,王景臣皱着眉,一腔子脾气都无处发作。
最后,他只能说了一句:“殿下去北方,是与顾将军说好了吗?”
江夏王一怔,“什么?说好什么?”
王景臣苦笑道:“殿下就没想过,万一您去了那里,顾将军却不愿见您,当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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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种可能,江夏王却似是当真没想过。
或许不是想不到,只是藏在了很深的心底,不容许自己去想。横竖他已没有多少时间了。华盖如云,翠旗招摇,华丽的车马队列出洛阳西行,经弘农、司隶再向北,空中便渐渐刮起苍冷的风沙。沿着河水而上,经陇西,抵达征北将军行帐所在的北地郡郡治时,顾图竟真的不在官府中。
江夏王一路行来,赏赐甚巨,沿途上的招待也都花样百出地费尽心思。北地郡守周缗早已得了消息,给他收拾出了府中最气派的邸舍,江夏王却不住,只问他顾将军在何处。
周缗正是年前顾图奏请提拔上来,原不过是个无所依凭的刀笔吏,没见过几面京中的贵人,看江夏王笼着衣裘咳嗽,实心眼地关切道:“顾将军巡边去了,塞上苦寒,殿下莫如在邸舍中等一等他。”
“让孤等他?”江夏王冷哼一声,“他知道孤要来么,怎么就要巡边去?”
周缗为难地挠了挠头,“想必他这会子已听闻了,正快马加鞭往回赶呢……”
顾晚书却不肯信。他走到邸舍外头,看见风沙中一轮冷冷的太阳,刺得他眼睛生涩,又不由得低下头,咳嗽了几声。吹笙走出来,给他添了一件衣裳,轻声道:“车马行李都已安顿了,殿下。”
顾晚书道:“吹笙,这是孤,平生第一回出洛阳。”
吹笙没有回答。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越来越软了,顾晚书总觉得似王景臣、吹笙这些人,好像都以一种怜悯的目光望着他。他又笑了笑,道:“此处的风沙天气,的确难受。”
吹笙道:“殿下,进屋歇息吧。”
“不。”顾晚书却道,“孤要去边塞,孤要找顾图。”
吹笙叹气道:“殿下,您就不要任性了,您的身体……”
“只要见到了顾图,总会有办法的。”
顾晚书一边咳嗽,一边往外走了几步,脚踩在砂砾铺就的街道上。北地人烟稀少,即使是衙署附近,行人也不过寥寥,他一个人往前走,便仿佛独身面对着远方那铺天盖地的沙尘。在那沙尘之中,应当有万里的烽燧坞壁,而顾图就在那里。
第47章 幼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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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将入冬了,凛冽的日头将脚下每一颗砂砾都磨出刺目的金色,一条清浅小河绕过土石筑成的仓库,呜呜的风从远方沙丘的缝隙间呼啸而入,却吹不动戍卒们沉重而破旧的甲衣。
顾图一身黑铠,以剑拄地,双手搁在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仓库官吏给戍卒们发放冬衣。沙尘似乎将他的眸光都吹得浑浊冷漠,戍卒们排着队,隔着一段距离战战兢兢地打量着这位大都督,不明白他为何要到这种极卑下的地方来。
仓库的令史被他盯着,好几次险些写错了字,算错了数。旁边却有个爱说话的中军司马宋宣,时不时凑上来瞧一瞧,还笑道:“朝廷招徕我们,本是为了打仗,谁料到成日里只是写写名字,发发东西,也太无聊了。”
这时的队伍正排到一名隧长,他这话仿佛便是对着人家说的。那隧长却也诚心诚意地回答:“不论如何,再无聊的活计都好过打仗啊。”
宋宣有些下不来台,哼了一声,“国家养士,可不是为了让你们这样想的。”
“行了。”顾图却出了声,“宋宣,不要扰人做事。”
宋宣走过来,叉腰望了望日头,皱着脸道:“已快要日落了,日落之前,赶紧发完吧。”又向顾图道:“将军,该回郡里了。”
顾图道:“今日不回了,就在传舍歇。”
宋宣怔了一怔,“将军,这您可没早说,我都没带上衣裳——”
“要什么衣裳,传舍里都不见得有热水。”顾图漠然,动身往西边不远处的传舍走去,宋宣忙叫苦不迭地跟上。
后头的官吏与戍卒们这才终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是,将军,您是不是……”宋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沙地,“我知道江夏王来了,他一定有他的吩咐,您不去拜见他,会不会于礼有亏?如今您是外贬之身……”
“不去。”顾图冷冷地截断他的话。
“为什么不去?”宋宣发愣,“将军,我曾劝您拥兵自立,您固然不肯,那既有贵人从京中来,便不当让人怀疑您……”
真是在旷野里呆得久了,忘了隔墙有耳的古训,连这种话都敢大咧咧地说出来了。顾图回望了一眼那沙海上的太阳,没有温度的太阳,就如同耀目的权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