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向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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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把小泥巴也带回了北地郡的邸舍。
小泥巴显然不能明白,就在数日之前,自己还是顾将军最为宠爱的入幕之宾,如今却沦落到日日只能陪着那个病恹恹的小王爷。因为江夏王好洁,小泥巴被吹笙按着脑袋洗了五遍澡,直到水流终于清澈了才放它出来。
“啧啧。”吹笙一松手,小泥巴就跑得没了影,他不由得感叹,“怪不得不肯洗澡,这也太费水了……”
院落前,顾图正要出门,去郡廷处理政务。他一边低头理着衣袖,一边浅浅地笑着,似对门里的人说着什么话。吹笙知道门里的人就是殿下,在清晨的柔光里,殿下像又回头去取来什么东西,交给了顾图,顾图便爽朗地笑着接过,朝殿下拱了拱手。
殿下很快也便回屋了。顾图一手抱着银盔,往庭中走了几步,忽然说了句:“吹笙,你随我来。”
吹笙一怔,连忙擦干净手,跟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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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走出邸舍大门,他惯骑的高头大马已在门外难耐地蹬着蹄。顾图将银盔放下,又安抚地摸了摸马背,才道:“殿下的病情究竟如何,从实告我。”
他没有回头,吹笙对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唇。
“小人伺候殿下十多年了,十多年来,殿下便始终如此,咳嗽起来就服散,服了散,咳嗽便好一些……直到如今,也没多少大变化。”
“他在塞上时,药物不够,服散不多,咳嗽却也并未恶化。”顾图追问,“为什么?”
吹笙挠了挠头,“这小人也不清楚。其实御医署也配了别的药草,只是都不如寒食散见效快……御医当年还说,说殿下活不过二十岁的,但如今殿下已二十四了,御医署的人也不敢动老方子,相信就是寒食散让殿下延年益寿的。”
顾图突然抬起目光,冷酷的眼底有一丝裂开的罅隙,“御医说什么?”旋即哑了声,“这……这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吹笙一下子捂住了嘴,“糟了……”
顾图的手抓紧了马匹的鬃毛,直至青筋毕露,“那名御医是谁?”
“那是过去的太医令,叫高阐。不过早已致仕了,如今御医署里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姓高?”
“啊,”吹笙道,“高家是四世三公的望族,高阐是左丞相高赟的堂叔父,算是远亲。”
顾图沉默了。
他实则连高赟当上了左丞相都并不知晓。他只是个被放逐到边塞上的胡人而已。
“吹笙,我在洛阳时,曾见过那种日日服散的人。”顾图终于又望向吹笙,目光沉沉,好像有千斤重的话语要托付给他,“他们精神旺盛,体力绝伦,但性情躁动,若行散不当,便会时冷时热,以至于心智失常。我不知道殿下当年到底得了什么病,但为了一个咳嗽之症,却要服十多年的寒食散,这也太过荒唐。”
吹笙听着,听着,渐渐感到心慌,“将军的意思是……”
“我也不甚肯定。”顾图低声,“殿下已习惯了服散,寒食散想必是有用的。但或许……或许让他不要滥服,总是好的。”
“……是,小人记住了,会留意的。”
顾图笑了笑,“殿下有你在身边,我也能放心一半了。”
他这话说得真诚,眼睛直视着吹笙的眼睛,叫吹笙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或许连殿下都不曾这样正眼瞧过他。不,应当说,殿下不可能这样正眼瞧他。
而那么高傲的殿下与如此真诚的顾将军,却能并肩立在一处。
他给顾图擦了擦马镫,实心实意地道:“恭送将军上马。”
顾图拍了拍他的肩膀,翻身上马,又道:“你不必做这些。快回去看看殿下吧。”
“是!”吹笙深呼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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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去了郡廷,江夏王就带着洗干净的小泥巴独自候在邸舍里,偶尔见一见出身此地的勋亲大臣之家——但在这不毛之地,实在也没多少勋亲大臣。
若按王景臣拟的详案,自己此刻应当已过了长沙,正往淮南王的地盘上去。可是自己到底为了见顾图一面,而将南方的事都放置不管了。顾晚书一边将寒食散沉入酒杯中,晃了晃,一边按住了小泥巴乱探的脑袋,抬手一饮而尽。
小泥巴大约不喜欢药的气味,伸爪子乱扑,顾晚书生气地道:“留心顾图不要你了。”
小泥巴却比他更生气,凶狠地龇了嘴,胡须一耸一耸地,灵活的尾巴一摆就把酒杯打翻。外头吹笙走入来收拾,察看了一下酒杯,笑道:“它不想殿下吃药呢。”
“小畜生,想孤死么?”顾晚书提起猫儿的后领子,哼哼。
小猫却拿一双水一样的竖眼睛自下而上无辜地望他。耷拉着脖子,像在说它知错了,顾晚书又心软,道:“下回去别处吃,不让你瞧见。”
说着便放下它,小泥巴前爪一抬,却往顾晚书手上抓了一把,划出三四道爪痕。
吹笙惊呼一声,去开药箱,顾晚书却实在已习惯。这些日子与小泥巴相处下来,他脸上的伤疤虽然好全了,身上却没少被他挠来挠去,顾图还总是怪他,说一定是他要去惹人家,不然小泥巴为什么从来不抓顾图自己呢?
那不是废话嘛,你是它的主人,它以为我要跟它抢走你呢。
顾晚书没有这样说出来。只要还能抱着顾图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胜利了,不管小泥巴怎样扬威骋力,都改变不了这个胜利的定局。
小泥巴翘着尾巴打量他半晌,见他不搭理自己,便优雅地踩着褥子离去。北地郡不是什么舒适地方,邸舍只比塞上稍强,有床有榻的还算干净,但于小泥巴而言却已不啻神仙宫阙,小小的身子迸发出惊人的活力,抬着脏兮兮的脚丫子,往顾晚书带的所有席啊垫啊上头都打滚过去,气得吹笙放下了药箱又去拍它。顾晚书便一边咳嗽着一边笑起来。
吹笙直起身,又有些忧心地看着顾晚书。顾晚书便不自在起来,“有什么好瞧的?”
吹笙摇摇头,“小人无知,不敢置喙。”
顾晚书却偏偏很有精神似的,“你说说看,孤不责你。”
“小人……”吹笙犹豫,“小人只是觉得,殿下便留在这里,也挺好。”
顾晚书吁出一口气,“这又是什么傻话。”
吹笙却道:“这里没有人来烦扰您,周太守他们都是好人,顾将军也会照料您。洛阳城除了天气温暖些,贵人们勾心斗角,说话都带刀子,也没什么好的。”
顾晚书笑笑,“你以为孤若不回京,这样的日子,便能长久下去?”
吹笙无措地摸了摸脑袋。
顾晚书搁了笔,沉默半晌,偏过头去咳嗽起来,吹笙连忙给他端上一碗水。顾晚书捧着这粗制的陶碗,坐在这乱糟糟的小房间里,却舒服地笑开:“不过,孤终于明白了一些道理。”
第53章 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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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晌午,顾图托人带话说他暂不回来,顾晚书先用了膳,便独自在卧房批阅奏疏。洛阳每隔数日都有奏报送来,在王景臣等南北军将领的威慑下,一切似乎井井有条地运转着。但到临近年关,便有不少皇亲国戚要回京,他也必须尽早回去坐镇。
胸肺不适的时候,他便习惯要喝药。趁顾图不在,本以为可以多喝一些,谁料吹笙似乎得了顾图什么好处,也开始盯紧了唠叨他。他只好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喝,小泥巴原本在外头自己玩儿,这时候却从门槛上探进身子来,顾晚书将药碗护住,警惕地看着它。
小泥巴却无精打采,走了几步,顾晚书察觉它似一瘸一拐的,心下疑惑,上前一瞧,它的左前爪竟肿了起来,比右前爪大出一倍不止。偏偏这模样很好笑,顾晚书捧起它那肿大的左前爪,又去挠它脑袋,它便委委屈屈地瞅着顾晚书,嘴巴也撇了起来。
顾晚书毫不怜悯地大笑,“知道厉害了?这又是跟谁大战惨败,要来求小王了?”
小泥巴色厉内荏地喵呜一声。
顾晚书想了想,晚上顾图回来,若见小泥巴这样,指不定以为自己欺负了他,可不能背这个黑锅。于是抱起小猫,“吹笙?”往屋后走去。
与厨下相连的天井里却立了一个陌生的少女,手挎着一篮子鸡蛋,姿态端庄,见了他也不躲,虚虚行了个礼:“向殿下请安。”
顾晚书抱着猫,一身常服,披头散发,颇有些尴尬地问:“你是谁?”
“我是北地郡太守周缗的女儿,来给邸舍送些用物。”少女回答,忽然道:“这是被蜈蚣蛰了?啊呀!”
她将鸡蛋放在一边,着急地上前探看小泥巴肿肿的爪子。顾晚书忙道:“你懂这些?快帮它瞧瞧。”
他将小泥巴放下,猫儿恹恹地也不走,就歪倒在地,哀怨地看着自己的爪子。少女道:“沙漠里蜈蚣、蝎子多得很,猫儿又好奇,非要去扑它……不过,它看上去没有中毒,那可万幸了。”
“那有什么办法没有?”
“假以时日,它自己就好了……”少女歪了歪脑袋看向他,“殿下若不放心,可以去弄些蒲公英来,捣烂了给它敷上。郡廷后头的小山坡上就有大片的蒲公英,只是天气冷了,不知还剩多少。”
郡廷啊……
顾晚书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襟,严肃地清咳两声:“那孤就去拜会一下周太守和顾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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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与周缗在郡廷里理了一整日的文书事务,脑子直昏沉沉的,便连一旁侍立的呼延弁都忍不住犯困。北地郡扼守黄河咽喉,地势险要,周缗是顾图一手提拔,倒不担心他的忠诚,只是殿下正月受禅,万事都务必准备万全,尤其六郡边民刁悍豪猾,必须按住了以免生变。
其实他也想过,南方从长沙、衡山到淮南、吴楚诸王,辈分有高有低,野心有大有小,莫非就全能听话?但殿下说,那些藩王手底兵将不多,就算闹事也翻不了天,不须担忧。若一定要说最让殿下忧虑的,还是小皇帝那个不知姓名的父亲。
听殿下说小皇帝是太皇太后所生,顾图却并不十分震惊。也许兵变那日,性命危急之下,太皇太后望着小皇帝的眼神触动了他的心弦,让他有一种……这就是母亲,的感觉。
然而,小皇帝出生时,先帝已经在位,太皇太后长年居于永安宫中,能与之私通勾结的男人,只有每年元会来朝的宗室藩王。至少殿下是这样戒备着的;但到夜中,他们将天下诸侯一一数过,却实在想不到哪一位会是太后的情人。
这样看起来,就仿佛每一位,都有可能是太后的情人,每一位,都有可能在背后磨刀霍霍。
“顾将军。”周缗唤他,“顾将军?”
顾图恍然回神,“怎么了?”
周缗道:“下官是想问,江夏王殿下在北地郡已耽留多时了,计划何日启程呐?”
“啊……”还有这一茬,顾图险些要忘了。他险些要以为,江夏王会一辈子陪着他在此处的,“待我回去问一问他。”
周缗又道:“将军,殿下多待一时,对北地郡便是多一时的荣耀,下官绝不会推脱的。只是下官担心他的身体……这里风沙苦寒,您也清楚,属下怕殿下受苦,那下官可担当不起。”
“我省得。”
顾图说着,站起身来。
江夏王来此之后,便日日咳嗽,顾图虽让吹笙盯着,但他也清楚江夏王那副偏要跟人对着干的性子,或许总要偷着去服也说不定。顾图总觉得殿下若有一日不幸,那或许不是咳病害的,而是寒食散害的。
这想法将他自己都骇了一跳,好像往看不见的深渊里扔了一颗石头,连个响都听不见地心慌。
“……今日便到这里吧。”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桁拿下长袍披上,往外走去。
“顾将军、周府君。”一名灰头土脸的邮人在门外探头探脑,递上来一封合檄,由顾图的近卫接了过来,“这是今日自洛阳城送抵郡中邸舍的文书,似乎是光禄勋发来的。”
“光禄勋?”顾图一愣。那光禄勋姓李,是赵郡李氏的人,用他原是出自李行舟的计策。再看那合檄上的娟秀字迹,乃是要江夏王殿下亲拆。
周缗在一旁道:“下官已吩咐了郡中邮驿,所有京中来的文书,先送到郡廷中给将军验看。”
顾图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近门处,将那合檄拆开,一片木牍滑落出来,落款却是李行舟。
——淮南、河间等几名藩王已提前启程,城中大族暗中调遣民兵相迎,京中情势不容小觑,请江夏王尽速回京坐镇。
信中还列出了诸王所行的路线与速度,计算出了江夏王何日回京最佳。
顾图将木牍收入怀中,将那合檄折断了扔掉,廊下的邮人看得呆住。顾图对他笑道:“无事的,这一封书不需回复。”
说着他便往外走去。呼延弁带着几名书吏在后头收拾东西,却听见顾图在门口迟疑地说:“这是殿下的马车?”
可不,就在郡廷的门外,拴着邸舍来的马车,正是这些日子给江夏王用的。车仆恭恭敬敬地道:“回将军,殿下在后山坡上呢。”
顾图皱了眉。后山坡是什么地方,天气冷得很,他又出来胡闹。于是退回去,风风火火地穿过郡廷的厅堂院落,周缗一瞧不好,捧着刀笔也颠颠儿地跟上。
郡廷后头地势起伏,正是一片野草蔓生的小小山坡。峭厉的冷风拂过,压得野草都低了头,便听见那一声断一声续的咳嗽,像从什么清幽的孔洞里一次次挣扎出来。又听见温和的少女声音说:“我瞧您啊,恐怕比这只小猫儿还需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