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弗莱不愧是位训练有素的文官,他迅速转变了进攻方向。
“即使如此。”他开始说,伴着几声干笑:“我不认为艺术大臣会得知此事。”
我问他想说什么。
“这份申请是交给行政大臣的,大臣。我们未向艺术大臣递上呈文,艺术大臣对此建筑由何而得知,又由何而评判呢?。”
“由何而得知,又由何而评判呢?”我学着他的语气,“得啦,汉弗莱。你交给了我申请,而我就是艺术大臣。”
“但我交予的是英国行政大臣,大臣。”他又开始玩弄他的老把戏了。
“没错,行政大臣,同时也是艺术大臣。”
“哦,大臣……”他毫不掩饰地微笑着:“建筑申请是行政事务,我们递交给行政大臣。行政大臣对行政方面的问题进行审查,依行政状态而批准。虽然您既是行政大臣,同时也身兼艺术大臣。申请给您,是介于您行政大臣的身份,而不是艺术大臣的身份。因此您也应当以行政大臣的行事对待该申请,而不是以艺术大臣的行事。如果艺术大臣在没有接收到任何正式呈文的情况下贸然对行政大臣的事务加以阻挠,这就开创了内阁大臣粗暴干涉他部工作的先例。您不会愿意向首相解释您为什么要管别的部的事吧,大臣。”
我没来得及理清他一连串大臣之间的逻辑,他不停气地又说下去了:
“而且,鉴于我们没有向艺术大臣递交申请,艺术大臣不可能得知此事。如果艺术大臣对行政申请发表意见,就代表艺术大臣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行政部的机密消息,大臣。”他甚至懒得掩藏一下他的得意之情,就那么神气活现地说,“我建议对于行政部泄密一事展开调查。”
“汉弗莱,你把我彻底搞糊涂了。”我说,“你不是把申请交给我了吗?”
“我呈给的是行政大臣,大臣。”他重复强调,“艺术大臣可没有收到这份申请。”
“可我就是艺术大臣呀。你怎么能指望作为行政大臣的我拿到申请,同时艺术大臣的我对此一无所知呢?”我咂摸出他的意思了,“我得告诉我自己呀。”
“那我要恳求您,由于您杰出的责任感和肩上的重担,您千万得对自己保密,大臣。”
我逐渐理清了汉弗莱爵士的花招。职责分工——好一套花枪呀。“如果,汉弗莱,如果我作为行政大臣,非要艺术大臣知道不可,我该怎么办呢?”
他不高兴地皱起鼻子。我知道我已经抓住了他的要害:文官们:繁文冗节,引经据典,用细枝末节绕到人头昏。但是如果你单刀直入地问他们什么问题,他们会尽量不说实话,却从不说谎。
“行政大臣。”他说话的神情就像被人逼着灌进一剂苦药,“可以给艺术大臣递上摘录。”
“而艺术大臣也可以给行政大臣递交摘录?”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他不说话,严肃地点点头。
“太好了!”我合上双手,“亲爱的汉皮,你会高兴地看到我,和我,完全按照行政规范做事。”我快被他逼成精神分裂了,但是看谁笑到最后!“收到你的申请后,行政部立刻向艺术部递交了摘录,由行政部秘书执笔——”
“噢,那是我。”伯纳德恍然大悟地说。
“然后艺术部给行政部回了一封摘录,由艺术部秘书经手——”
“噢,那还是我。”伯纳德高兴地笑笑。汉弗莱盯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忿忿了。
“总之,两个部的往来文件都被妥善地留存,归档。以备人不时之需。”我向忠诚的私人秘书招招手,“伯纳德,去把这两份文件拿来。”
伯纳德看起来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迷惑不解地站着:“大臣?”我不得不跟他挑明说无论什么也好,把你写的摘录拿过来。他准确地接受了我的暗示,奔跑去私人秘书办公室。
只剩下了我和汉弗莱,他紧闭双唇,双臂前撑,在桌子上方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这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我站了起来试图和他对视,然而他仍然俯视着我,不过视线上移了一点点。
“坐下!”我严肃地命令。他不但不听我的反而转身就走,在房间里一边踱步,一边哼着一支没听过的小曲。
没过两分钟伯纳德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挥舞着两份摘录,我注意到他手指上有明显的墨水痕迹。
[我们在行政部档案室里发现了这两份摘录,字迹潦草凌乱,仿佛是一个人用最快速度一挥而就成的,第二份摘录上沾了一大滩墨水。]
女王陛下行政部
致艺术部:
您对阿塞洛?米塔尔轨道一事怎么看?
10月18日
女王陛下艺术部
致行政部:
丑毙了。
10月18日
[哈克的日记继续下去:]
汉弗莱以挑剔的眼光仔细审阅这两张简明扼要的摘录,我坐在一边乐不可支:“怎么样,我的好汉皮?”
他像合上垃圾桶盖一样地放下那两张纸。“容我指出,大臣。”他慢慢地说,“艺术大臣只表达了他对此建筑的个人评价,并没有要求行政大臣否决它呀。”
“啊,”我脱口而出,“我忘了之后我和我又互相递交了一份摘录,摘录里我清楚地向我表明了阻止这一申请的意愿。我这就让伯纳德给我们拿过来……”
“您就别折腾伯纳德啦!”他叫了起来,一屁股坐上椅子生闷气。
他定了定神再次开口:“大臣,您究竟为什么非要跟这个轨道过不去呀?”
“因为它像一架融化的过山车。”我发觉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所以它将成为伦敦的传奇标志。”
我为他无动于衷的立场而震惊,我再次向他指明,这个奥运塔丑陋,另类,令人恶心。
他稍稍修正了下他的措辞:“不走寻常路的传奇标志。”他说,紧接着向我说明,这座塔是现代艺术的结晶,不稳定感正是它的出众之处。
我对他说我可看不出这种现代艺术有什么美感可言。“它是个怪物,是钢铁制成的弗兰肯斯坦。”我说。
“其实是‘科学怪人’。”伯纳德插嘴。
“什么?”
“‘科学怪人’,这才是那个怪物的名字,弗兰肯斯坦是制造它的发明家,他是个正常人。”他耐心地解释。
我想他一定误会了我和汉弗莱的眼神,因为他更加起劲地讲解起来:“《弗兰肯斯坦》是玛丽.雪莱创作的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说,文中那个人造的怪物被称为科学怪人,但是现代人往往混淆了它和它的创造者,真正的弗兰肯……”
“谢谢你,伯纳德,没有你我们真要铸成大错了。”汉弗莱按着额头打断了他。
“它不仅丑陋,而且功能上一无是处。”我察觉到我已经占了上风。
“大臣,想想它随之而来的收益!络绎不绝的游客前来观光,人们将争相登上塔顶,一次可以接待600名游客,每人收费三十英镑!”
“前提是有人愿意来。”
他做了个信心十足的手势:“我想……我们可以把参观奥运塔列进运动员必备行程,就列在接受尿检之后。”
我告诉他关于塔的讨论到此,我绝不会在此事上做任何妥协,死心吧。
“但是……想想会创造多少个工作岗位!大批的待业者重新就业,大兴土木,工会会乐死的。”
“是呀,我会被骂死的。”我说,“但我要是不批准它呢?声名鹊起!民意高涨!我会成为伦敦乃至英国的英雄。”
“您只要等到2012年,就能看到它会带来多少收益啦!”他哀求道。
“可是我只要否决它,明天就能上报纸头条:‘詹姆斯.邦德.哈克’、‘吉姆大战铁金刚’……”
“超人吉姆。”伯纳德兴奋地提议。
“超人吉姆。”我重复着,这个标题相当好,带有时下流行的美国风味。我向伯纳德暗示道,这么精彩的标题《太阳报》不应该错过。
汉弗莱看出我决心已定。他又沉默了一阵,终于开腔了。
“您令我震惊,大臣。”他轻言细语地说,“您无视我们辉煌的精神成就,放弃智慧的精华,将旷世奇观扼杀于未出世之时,仅仅为了——去讨好那些满身臭汗的,对艺术一无所知的大老粗们,将我们社会文明弃之于不顾,您究竟想干什么呀?否决这座塔您能落什么好吗?”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没准能给我增加三万张选票。
他这回可是连鼻子周围都皱起来啦。
“肮脏的争取选票活动——恕我使用这个词——这就是您的原则。对啦,您的终极目标。”
他说起了气话,我知道他气坏了,而我也确确实实被他的无礼激怒了。
“别跟我指手画脚的,汉弗莱!”我厉声谴责,“我跟你不一样,你吃着稳定的俸禄,每天稳稳当当上班,退休了还有跟物价指数挂钩的养老金……我可什么都没有!要是我不为自己考虑,谁还能替我分忧呢?要知道我在内阁已经坐不稳了,也许明天首相就要请我去上议院,或者踢我去欧盟!下半辈子我就只能跟一群植物人进行光合作用,或者在克诺克-累-苏特海滩上晒太阳,除非组建个新的政党否则我别想回来!”
他对我的愤怒大吃一惊:“哪个白痴告诉您首相要动您呀?”
“你!”我指着他的鼻子,“你告诉我你在受常任秘书排挤!”
汉弗莱被我的指责噎得直瞪眼。
伯纳德低声说了句俏皮话。听起来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类的俗语,我怀疑我听错了,但他无论如何不肯说第二遍。
“还有马丁!”我想起来在休息室和他的谈话,“他也告诉我首相要改组了呀,汉弗莱!”
出乎我意料,汉弗莱突然平心静气起来。
“啊,原来是咱们优秀的外长。”
他以一种不可琢磨的语调慢吞吞地说,“这样——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在那天稍后的某个时刻,汉弗莱.阿普尔比爵士在蓓尔美尔街俱乐部和外交和联邦事务部的常任秘书弗雷里克.斯图尔特爵士进行了一次会见。汉弗莱爵士在他的私人日记里记下了这次会见的情况。]
[高级文官由于长期在备忘录或者会议记录的页边写注释的习惯,他们更偏好在又长又窄的纸条上记录事务。因此我们发现汉弗莱.阿普尔比爵士的日记本实际上是用沃尔玛超市收银单据的反面装订成册,这是非常有趣的——编者]
巨人和我在俱乐部喝了两杯杜松子酒,我们就最近的内阁会议交换了意见。
我向他提起我从我的小伙子(指哈克——编者)嘴里打听到的消息,天真汉(指马丁——编者)明显在惊慌失措,并且将这种不负责任的情绪传染给行政部。
他承认最近他在用秘书的一贯方式来驯服这位大臣,并且反思是否做的有些过火。
我趁机向他提出,既然我们的主公在内阁中休戚与共,作为相应的常任秘书,我们也应结为联盟,互通有无。
巨人乐意地接受了我的提议,他向我保证他很高兴和我联手把这两个白痴搞下去。
这不是我的本意,于是我再次说明:驯服一位大臣所需不菲,而目前哈克除了精神状态不稳定且易于失控之外,我对他整体尚感欣慰。我还特别提醒巨人。如果他失去了天真汉而得到巴兹尔.科伯特,那就非常得不偿失了。
他答应我认真思考下这个问题,于是我向他询问关于葡萄酒的事情。我特别严肃地指出,为了平息唐宁街十号的慌张情绪而出售文官配给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它可能会开创这样一个先例:发生经济危机时以节约文官薪酬或福利的手段降低政府开支。这种动摇文官基础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允许在行政部发生。
巨人显得很懊恼,他解释说外交官员们吵着要iphone,这需要一大笔预算。而天真汉——令人惊异地——身为政客仍然保持着奢侈的羞耻心和道德,认为如不做出一定成绩,是无颜向十一号提出拨款申请的。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他说,并郑重地让我放心这种歪风不会蔓延开来,毕竟我们都不需要瘦身呀。
我表示同意,并建议如果还需要变卖其他政府资产以渡过难关,不妨找一些文官不需要的废物清仓。
这句话给了巨人很大震动,我察觉到他有意向我掩盖事实,便故意向他探寻外长的最新动向。他不肯清楚说明,尤其不肯说出是否与南亚有关,于是我正确断定最近内阁针对印度或巴基斯坦会有动作,但这是真正的机密——不是那种第二天早上就能见报的机密等级。
我对此倍感兴趣,巨人答应我,如果有更确一步的消息必然会给我送备忘录。
[哈克的日记继续下去]
10月20日
今天上午在投票厅遇到了特莎。她是一位有能力的女性,站在一群男性大臣中非常引人注目。
她在行事风格上有意无意地模仿撒切尔夫人,强硬、独立,且易于被激怒。
我和她聊起了关于我否决的奥运塔,令我吃惊,她对这个东西居然一无所知。
“我没工夫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吉姆。”她斩钉截铁地说,“人人都想在奥运会里捞一把,他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才不管呢,除非把文件送到我的桌子上签字,否则随便这群蛀虫去折腾。”
我大为惊讶地对她说,我还以为所有奥运相关都归她审阅,没想到这句话却激怒了她。
“关我什么事?”她咄咄逼人地瞪着我,“正事——我是说那些真跟伦敦奥运会有关的已经够让我焦头烂额啦!你当我不清楚吗?从来没有体育大臣进入内阁,但是我能,我还能一直待到2012哩,不怕改组,不怕重组,因为没人愿意接我这烂摊子。对啦,奥运大臣就是背黑锅的,给你们糟蹋的钱买单。我第一次申请奥运预算是11亿,你们对外界宣称27亿。我这次又申请了7亿,你们开新闻发布会说伦敦奥运要花93亿,财政危机不是因为你们的无能,是因为奥运呀——所有的窟窿都记在我头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