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弗莱爵士带来的文件是关于在伦敦奥林匹克体育场兴建一座螺旋形塔的申请。行政手续已经齐备,只待哈克签字同意就可以了。那座塔现在就矗立在伦敦的地平线上。在那个上午,它还仅仅是纸上的一堆文字。汉弗莱爵士——合情合理地——没有在文件中附上效果图。
但是哈克是如此心烦意乱以至于无法理解汉弗莱爵士的意图,他拒绝签字,除非汉弗莱爵士向他保证能想出办法让他的民意调查上升至少五个点。众所周知,文官对政治一无所知。我俩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最终我们认为今天哈克的状态不适宜工作,于是将他架下楼,塞进他的公家汽车里,让罗伊把他送回去。
[哈克的日记继续下去:]
我的头脑一片清明,像拨开层层雾霭的天空:人民的支持!这是多么容易办到的事呀,我只要做一件大家都乐见其成的事情就足以提升形象。政府的支持率正日益下滑,江河日下,首相绝对不敢踢开一个能给他争得人心的大臣。
当然我也试探着问了下罗伊,最近有没有从司机的信息网络里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我知道的不会比您更多,大臣。”罗伊漫不经心地说。
我看从他嘴里是得不到什么了,于是换了个话题。我不经意地提起我需要倾听人民的呼声,而他正是一名人民。
“您是问我是不是个纳税人吗?”他回答,“让我想想,我每天乐不唧唧地送孩子去公立学校上学,生病需要预约三个礼拜才能见到医生,拿到手的工钱一个月比一个月缩水……没错,我是个大英帝国的纳税人,铁铁的。”
我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意味:“罗伊,说实在的,我一直在想,呃……怎样完成人民赋予我的使命,但是如果我不知道人民最迫切的需求……”
“您是想真给老百姓干件实事啰?”他快活地问。
就像我从未干过似的!
“我是大老粗,您别介意。”罗伊笑嘻嘻地说,“您要是能让国家减点税该多棒。我知道纳税是俺的义务,可我们也要养家呀。”
我非常抱歉地告诉他,减税是件好事,可惜那属于财政大臣的工作范畴。
他又提出增加公立学校的教师名额,但那是教育大臣要管的事。他提出增加公立医院数量,显然这个该卫生大臣操心。他问我能否让警察对老百姓客气点,我告诉他去向内务大臣反映,他跟我说骑士桥如果能不那么堵就好了,而这,毫无疑问的,是交通大臣的职责所在。
最后他问我能不能解散切尔西足球队,因为他是曼联的球迷。我充满同情又无可奈何地对他说这事归体育大臣座下。“呵,这么说体育大臣能解散切尔西咯?”他兴高采烈地问。
我对他说体育大臣未必能行,但是我肯定不行,因为我不管这一摊呀。
“您可究竟管什么呀?”
我意识到我必须对我的职责做一番解释。
“唔。”我开始说,“我负责行政,换而言之,我负责核实信息,审查计划,批准或者拒绝批准计划。”
罗伊从后视镜里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地看着我,我想大概是我说得太书面化了:“行政部,负责接收信息、计划以及请求批准的呈文,对它们加以核实,审查,最终决定批准或者拒绝批准,管理人员,制定政策,申请预算……”
我说不下去了,我觉得从我嘴里蹦出来的字眼就像粉笔屑一样枯燥无味。
罗伊宽宏大量地试图安慰我:“官老爷们做的事咱没法明白,总之,您肯定明白您在做什么。”
你真高估我了。我忿忿地想。行政部究竟在做什么我怎么能明白,我不过是他妈的行政大臣而已!
罗伊扭开了收音机,广播中的一些字眼引起了我的注意。
罗伊饶有兴趣地听着:“CBBE(英国建筑学和建筑环境委员会——编者)那帮人还不死心呐。”他评论道,“这些天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事。‘扭曲的意大利面’、‘可怕的曲线’、‘开裂的Meccano玩具’,但老百姓说什么也挡不住这个官方建筑,嗨,很快这堆肠子就要矗立在泰晤士河边上了。”
我不得不请他做出更为清楚的解释。
“伦敦奥运塔呀,大臣。就是咱们白痴市长试图塞给伦敦的一滩废铁,长得怪模怪样,跟个阿拉伯水烟壶似的,马上要开工啦。咱们的老伦敦呀,什么大笨钟,双子塔都见鬼去吧,今后伦敦的景观可得添上一项了:变形金刚的大肠。没准外星人会把它当做祖先在地球留下来的基地呢。”
我问他这座塔看上去如何,他格格地笑了起来。
“看上去?这玩意就是一滩屎,您明白吗?要是有人能阻止这摊狗屎污染美丽的伦敦,所有的居民都得给他欢呼感谢哩。可是没办法了,这玩意的模型都已经正式展出,啥时候拿到政府批文,它就正式动工了。”
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的脑海,我迅速打开红盒子,翻出汉弗莱硬塞给我的那份文件。
《建造阿塞洛?米塔尔轨道之动工申请》
“唷!”罗伊高兴地说,“原来审批它的人是您呀,大臣。”
我庄严地告诉他,这就是行政大臣的工作事务。
罗伊对我拒绝它而不是审批更感兴趣。他一个劲怂恿我在文件上画上大红叉。“那您就成英雄啦,整个伦敦都感谢您,您拯救了我们的城市,说真的。”
我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我告诉他伦敦居民感谢我没有用,我的选区在伯明翰。
接着我反应了过来。多么傻!我当然可以借此获得一大批声望。不仅仅是伦敦,整个英国都将为我的创举而得益。我几乎已经能看到报纸报道此事的标题:“行政大臣告诉世人什么是美”、“吉姆哈克,真正的艺术家”、“他拯救了伦敦”,还有诸多这样的标题。我的照片会登在每日电讯报的头版,手里握着一个被捏碎的奥运塔模型。
罗伊似乎对我产生了极大的信心,甚至帮我把红盒子提进家门的时候还在说个不停:“您要是能把这东西干掉,下回大选我准投您一票。”他说,“我特想把这堆纠结的肠子塞回设计师的屁演儿里,您知道。”
我不知道。说实话,我连这个塔长什么样还没看见呢。红盒子里一张照片也没有,准是汉弗莱忘了放进去。我得赶紧去网上搜搜看。
10月19日
昨天我试图在计算机上搜索下阿塞洛?米塔尔轨道的相关信息,结果毫不意外地迷失在大量的网络数据之中。这种高科技的东西我果然还是用不惯,只得请伯纳德帮我整理出来。
今天上午他骄傲地向我提供了厚厚一沓文件,包括这座高塔的来龙去脉,造价估算,赞助单位,以及效果设计图。他好心地把照片放在最后一页。
看到那幅图的时候我觉得脑子被针扎进去了,又狠狠地搅了几下。
终于明白罗伊为什么会对这东西满口刻薄的俏皮话了,它看上去就像一群黏在一起,歪歪倒倒,马上要塌下来的深红色猪肉绦虫,丑陋,恶心,庞大——同时要花纳税人1900万英镑。
尽职的伯纳德又给我提供了一份民意调查,上面显示各大日报的读者——阶级不同,理念相异——异口同声地认为这是堆垃圾。自从王室迎娶卡米拉王妃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大伙一边倒地持反对之词。
“哇。”我合上文件,以保护我的双眼不再受这个深红色噩梦的摧残,“谁说当代英国不能再次团结起来。”
伯纳德得意地抿着嘴唇,突然我顽皮心起,想逗他一下。“伯纳德,你对这东西怎么看?支持,还是反对?”
这可难住了他。我相信他的清白良心不允许他说出违心之词,但他毕竟是名文官呀,他无法对官居上位的汉弗莱(及汉弗莱爵士支持的任何事——编者)做出任何否定的评论。
“嗯……我想,这个建筑……它……质量会很结实。”
他如此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以至于我都看不下去了。“好啦,我的伯纳德。”我给他解了围,“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他感激地松了口气。
“话说起来,难道汉弗莱事先没有看过这个怪物的任何图片吗?”
“哦,大臣。”伯纳德咧嘴一笑,于是我明白我又犯傻了。
我仍然弄不明白。任何一个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这是个笑话。而老汉弗莱居然想让我在上面签字通过。他为什么要替这个玩意费劲?
“我想,大概因为这东西是个艺术品吧,大臣。”伯纳德大有帮助地说。
“艺术品?”我抖动手里的照片,“这个丑陋的东西居然被称之为艺术?”
“啊,是的,当然。只要是艺术相关,汉弗莱爵士从来都不遗余力。”
紧接着我们谈话的男主角走进了办公室,神采奕奕,道貌岸然。他彬彬有礼地问候了我的身体状况,随后便暗示:既然我的头脑已经清醒得足够提起笔写字,是时候把被批准的申请还给他了。
我告诉他我拒绝通过这份申请。他看上去非常困惑,似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您的意思是您今天状态仍不适宜签字?”
“不。”
“那是说您明天会给我?”
“不。”
“或者后天?”
“汉弗莱。”我张开嘴,一字一句地强调:“我——拒——绝——通——过——好不?拒绝通过这份申请,这个塔别想开工,至少我不允许,明白吗?”
“但这不是塔。”他糊涂地回答,“它叫做阿塞洛?米塔尔轨道。”
哈!我管它是个什么玩意呢。
他终于弄懂了我的决心。
“您是说您要驳回这份申请咯?”他威胁地微微鼓起脸颊,脸上还带着假笑。
我告诉他,就是这个意思。“这是个丑陋无比的怪物,汉弗莱,要是它从我手下通过我就成伦敦罪人啦。你不能让我干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呀。”
“但这是您的工作。”他立刻说。我希望他不是故意在侮辱我。
“我的工作是审批,或者驳回。”我回敬道。
他不说话了,这很好,我让他无话可说。“所以在这份文件上,我要签署的是:驳回。”我得意洋洋地做了总结。
他没有被我吓倒。恰恰相反,他把两只手的指尖并起,撑在鼻子上,眼睛转得滴溜溜的,心里不定琢磨着多少条对付我的鬼主意。
“大臣,我可以问一下您驳回申请的理由吗?”
我跟他交了老底:因为它丑呀,驳回它,我就赢得了声望。
“同时您也违反了程序法令。”他冷冷地说。
我叫他别吓唬我,没有任何一条法令规定行政大臣不能说不,只能举双手赞成。
“确实如此,”他振振有词,“但也没有任何一条法令规定行政大臣能无视程序规定,仅仅因为某种对建筑物外貌的非客观的评价而妄然施与生杀大权。”
他明白他已经唬住了我,于是很带劲地说下去:“行政乃立国之本,我的主公,世间万物皆有其规律所循,沿其一定之规理智运转,永世长存。依星辰之轨迹,而行政巨轮前行……”他郑重申明这部申请手续上一点问题也没有。它完全符合老房子法案、符合环境委员会法案、符合摩天大厦法案,符合1984年行政条例第五十四条法案以及别的什么乱七八糟法案,它通过了程序上所有可能会有的刁难和限制,它经过了从地方自治政府到行政部的层层把关,它完成了每一道非走不可的步骤,总之,这部申请是行政界的模范样本,它是如此完美以至于我除了签字同意,什么都做不成!
“它无可挑剔,大臣。”汉弗莱高傲地宣布这个结论,并且撅起嘴唇。
“仅仅是程序上,汉弗莱。”
“程序上无可挑剔。”他带着一贯的假笑说,“所以您按照程序,应该屈尊签下您的大名。”
我差点被他蒙过去了,稀里糊涂地去拿笔,突然我清醒了过来。“不!”我大叫着,把笔狠狠摔到桌上。
他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以为我已经把道理讲得很清楚了呢,大臣。”
“你说再多废话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汉弗莱。”我把效果图送到他鼻子底下,“这东西是个丑八怪。”
他厌恶地躲开了照片。“恕我直言,大臣。”(“啊,开始侮辱我吧。”我插话。)“我不明白您为何非要以您显而易见的,完全的个人主观态度而加诸不公正的意见,而忽视了您的原本职责。”
我琢磨着他的话:“你是说即使它丑得惊天动地,我也无权加以拦阻?”
他矜持地微笑着,仿佛这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它长什么样不是您管的事,大臣。”
“别跟我说这种话!”我厉声喝道。汉弗莱被吓了一跳。
一时间办公室的气氛有些尴尬。
一直没吭声的伯纳德适时打圆场:“我想大臣想知道它长什么样……呃……是谁该管的事,汉弗莱爵士。”
好伯纳德,真是帮了大忙了。
汉弗莱回答的态度——理所当然地——有些冷淡,他大概为我吼他而生闷气吧:“考虑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建筑,更是一座当代艺术品,只有艺术大臣才对它的外貌负责。”
简直太妙了!我得使劲抑制着自己才能不笑出眼泪来。
“亲爱的汉皮,”我用我有生以来最温柔的嗓音,轻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请容我提醒,现任内阁的艺术大臣是哪位?”
他莫名其妙地盯着我,然后,他想起来了!他干的好事,他一手把我推上的宝座!我几乎是狂喜地看着他神色一点点从成竹在胸变成不知所措。“哦,不,不,不。”他低声呻吟道。
“哦,是的,是的,是的。”我淘气地学着他说话。“现在,汉弗莱爵士,我以女王陛下艺术大臣的身份通知你,这份申请——不予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