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是外交部的事情。”
“不,是政府的事情!”他庄重地强调,“是女王陛下的政府联合事务,能源部、内务部、贸易部、运输部、农业部协助办理,这些部门的常任秘书已经准备开庆功会了,而我们行政部——却被排除在外!”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行政部怎么能跟一批葡萄酒扯上关系呢?
“问得好。”汉弗莱反问道,“能源部怎么能跟一批葡萄酒扯上关系呢?”
我当然回答不出来,忠诚的伯纳德给我解围:“他们声称酒精是一种能源。”
“谢谢,伯纳德!”汉弗莱补充道,“农业部介入因为葡萄是一种农产品,运输部的理由则是葡萄酒必然通过运输才能出厂。”
“内务部说这批葡萄酒出售要经过海关,而海关有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伯纳德说。
“至于贸易部,当然,卖酒是一种买卖行为嘛。”汉弗莱不容置辩地打了个响指。
我试图缓解下气氛:“看来唯一跟葡萄酒扯不上关系的就是外交部喽?”
“外交部。”汉弗莱以其特有的不屑口气重复了一遍,“请您原谅,除了这批酒是从外交部仓库里搬出来之外,我真的不觉得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决定不再听他这种胡扯了,我对他说,无论别的部门怎样巧立名目,争功夺权,这件事情与我无关。
“怎么与您无关!”他争辩道,“您难道看不出来吗?您的竞争对手正在加固他们的椅子呀。”
我说那是木匠该操心的事情,但随即意识到汉弗莱的话还有字面之外的一层含义。
我问他是否在暗示内阁成员会发生重组,或者,更糟糕的,重新洗牌?
他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我必须说,看到他这种神情我可不怎么高兴。“我无法对目前的形式做任何没有确切证据便贸然得出的结论,但我相信,一位拥有卓越才华和敏锐目光的政治家早已意识到我们处于艰难时代,人民的呼声日渐强烈,身居高官显位者必须要倾听民众的意愿,并为此做出相应的举措。简而言之,结合如今状况,考虑到多方意见,以及政府手段的微妙平衡,为了庇护麾下的勇士守卫领土,伟大的领导者应当抓住时机,猛烈出击,跻身于无可争议的胜利者之行列。”
这还叫“简而言之”哩!我毫不尴尬地承认我一句话都没听懂。(毕竟这已经司空见惯了——编者。)
伯纳德提示我:“我想汉弗莱爵士的意思是行政部应当也在此事中插上一脚。”
“就像您的诸多同僚做的一样。”汉弗莱补充说。
“但是……”我彻底迷惑了,是的,别人都在做一件事时跟着去总不会错,但我真的看不出这件事的意义呀,行政部要靠葡萄酒瓶盖个新楼吗?
汉弗莱解释说,既然首相在昨天的会议上提到了财政危机,那么应对它就是大臣们该做的事情了。出售一批葡萄酒虽然所得有限。(“就像用木塞去堵酒缸。”我自信地插话。)不,五万镑比起一万亿,就像用木塞去堵正在沉没的泰坦尼克。但这毕竟是一种态度表示,既显得对首相至高无上权威的尊敬与听从,又恰当地体现出大臣们不是一群无能之辈。当然,如此妙招可遇而不可求,这就是为什么众多部门争先恐后地往这件事里挤,像一群溺水的人抓着一个救生圈不放。
(纵观哈克先生的所有记录,我们颇有兴味地发现,在他心目中居于首位的显然是首相,而非一般人想象的英国女王。)
“啊。”我豁然开朗,“怪不得他们闻着味全都追了上来。”
“如蝇逐臭。”汉弗莱说。
“如鲨嗜血。”伯纳德说。
“如狗捕食。”汉弗莱说。
“如……”我打断了伯纳德的发言,如果我不阻止,他们会不住嘴地说一下午隐喻哩。文官们!“可我们是行政部,行政部跟葡萄酒八竿子打不着。”
“才怪!”汉弗莱立刻反驳,“葡萄酒是政府资产,容纳葡萄酒的柜子是政府资产,储存葡萄酒的仓库是政府资产,出售葡萄酒所用的文件纸张是政府资产,而所需要的文书(文书!伯纳德高声重复了这两个字)手续当然要经过行政的批准。行政乃政府之基石,是政府里的哲学,一切分支部门之母。万变不离行政呀,大臣。”
既然列名于酒贩其中这件事如此重要,我们现在就去外交部要求插上一脚。让行政的轮子开始转动起来吧。
我跟汉弗莱说了我的想法,他报以悲哀的摇头:“一切已晚,‘祸已酿成’。大臣,我们已经错过了良好时机。如果您在得到消息当天就通知我——”
我辩解说这不是我的责任,谁都不能指望一个大臣消息灵通。“应该是你来做呀,汉弗莱,你有常任秘书信息网,难道你的同事们事先没有知会你?”
他回答道:“我无权评论同仁的态度,虽然我想起了一句俗语。”
“什么?”
“老鼠总会离开即将沉没的船。”
我慌了神。
我该怎么办?我猛然发现我岌岌可危!政府需要紧缩开支,行政部尾大不掉,首相本来就想整我,而我眼睁睁放过了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现在汉弗莱明显地受到了常任秘书圈的排挤,他们的嗅觉是最敏感的,也许下一步就是把他调进现任军人坟墓管理委员会了!而我将得到什么?一个爵位?一个欧盟官职?一个上院席位?老天爷呀!首相可能马上就会拿我开刀了,头一步就是削减行政部——
“也许还没有那么糟。”汉弗莱汉一副沉思的神态,“我们可以养精蓄税,略予喘息,龟息于藏身之所,刺探严冬的长袍何时消逝,若得垂怜,不但可保万全,甚至待时机成熟之日,尚能重振旗鼓,祈求慈悲之主将祝福重新赐予众生。”
他就不能不说他那套废话吗?我要他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要钱。”他简明扼要地回答。
[伯纳德.伍利爵士(在与编者的谈话中)回忆道:]
那天的谈话结束之后,哈克深陷在椅子里,双目茫然地凝视天花板,看上去被吓傻了,而我也因刚听到的一切而不安。尤其因为我自认机敏,却从未察觉其他部门的私人秘书对我有何动作。我急于弄清楚同仁,或者说,假想敌们——对付行政部的计划,以及我们应对的措施。我相信汉弗莱爵士作为我的前辈和主管,一定能给我很多有益的劝告。
汉弗莱爵士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行政办公室。我得说,以他潇洒的背影根本看不出这是个正在被内阁阴谋所困扰的人,我不得不小步奔跑才在楼梯口追上他。
“汉弗莱爵士。”我叫住他,并且对他说,我感到心急似火,心焦如焚。
他诧异地扬起眉毛:“为什么,小伯纳?”他问,“现在可不是盛夏的季节呀。”
我向他解释说我非常心慌,猛然发现置身于同僚的算计之中。
“同僚就是互相算计的嘛。”他回答。我想他的轻松风度我永远也学不到。
“但是我没有察觉到他们在排挤我。”
“你受到排挤了,伯纳德?”他终于流露出兴趣,停住了脚,“这可真有趣,你做了什么引起公愤的事?”
目前还没有,但是如果维持这样的惴惴不安下去,我不定会做出什么来呢。我提醒汉弗莱爵士,是他作为部门代表,首先感受到了微妙的气候变化。枪打出头鸟嘛。假定真有人要针对行政部做些什么的话,估计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我可没有感受到任何变化。”他责备地望着我,“妄加评论其他秘书的做法不是理智的行为。”
“但是您刚刚说的……”我无助地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伯纳德。”他一派无辜地回答。
“您至少暗示……”
“我没有暗示任何事。”他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我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刚才办公室内的对话,他真的什么都没有说,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一定说了什么呢?我决定寻根究底把事情弄清楚,否则明天见到每个私人秘书,我都会疑神疑鬼怀疑他们在背后密谋不利于我的事。“汉弗莱爵士,让我们假定……”我犹豫着,选择一些听上去婉转礼貌,他却非回答不可的措辞。
他深感快慰地鼓励我:“假设从来都是解决问题的良方。”
“让我们假定,呃,如果大臣争取到了二十万镑,它将用于什么方面?”
他颇有兴味地盯着我:“我以为那份提议是你起草的呢,伯纳德。”
我提醒他虽然内容由我起草,题目可是由他撰写。而且“新型材料人性化办公分类器具”这样的名称也许他明白,大臣明白,而我作为小小的私人秘书,头脑尚不足以理解这个莫名其妙的新潮单词。
“二十万镑的小数目。”汉弗莱爵士笑容可掬地告诉我,“将用于购买一种粉红色的蝴蝶型塑料回形针。”
我一时无话可说,脑海里遍布衣冠楚楚,西装革履的女王陛下的文官们,腋下夹着数沓文件,每份文件上都飞舞着粉红色的蝴蝶。
“您觉得这合适吗?”我吃力地问他。
“无所谓呀,”他说,“我又没指望大臣要来这笔钱。”
我想我当时表现得相当幼稚,因为我吃吃艾艾地问他,既然根本没打算要,为什么还要让大臣争取呢?还有,他暧昧不明的表态究竟想说什么呀?
汉弗莱爵士对我的问题适度地表示了不满。当天下午我收到了他手写的备忘录,告知我一位合格的文官应当如何应对他的大臣,并要求我牢牢记住。
[我们得到了这份备忘录的复印件,并将其全文呈现读者如下:]
备忘录
发自:常任秘书
致:伯.伍
我不无担忧地考虑了你提出的问题,现就秘书的日常工作技巧略总结如下,希望你铭记在心,对你未来的远大前程应不无裨益:
1、如果你希望大臣去做某件事,一定要批评他目前成绩太少,否则他将毫无工作和斗争的动力。
2、与之相反,如果你希望大臣停止做某件事,一定要夸奖他勤奋,则他会在虚假的成就和自满中止步不前
3、如果你发现大臣开始插手你不希望他了解的事情,说明他最近过于清闲。
4、为了避免上述事件发生,你需要让他陷身危机之中,无暇多顾。
5,、如果没有危机,汝可自行制造危机。
6、综上所述,一位秘书理想的大臣是易于受影响,接受暗示,由此紧张,焦虑,惊慌失措,以至于无法判断得到的建议是否真实可行。
7、而一名合格的秘书的标准是能否创造出理想的大臣。
汉.阿(签字)
10月17日
[伯纳德.伍利爵士的回忆继续下去:]
收到备忘录之后我才发觉自己有多么天真。简而言之,汉弗莱爵士的处理方式是令哈克因未能完成争取——绝对不可能争取到的——预算而心怀歉疚,同时令他因真假难辨的内阁阴谋而心神不定,从而对我的长官(指汉弗莱爵士——编者)言听计从。
这份备忘录令我受益匪浅,汉弗莱爵士一如既往地展现了他作为资深文官所拥有无可置疑的逻辑思辨和推理能力,但我要说,即使是睿智如汉弗莱爵士,也低估了哈克在官位受到威胁时产生的,本能的无理智行为,他是如此惊恐而狂乱,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完全脱离了汉弗莱爵士的掌控。那段日子可真够瞧的。
10月18日
今天没有任何新情况,虽然昨天听到的消息仍在我脑海内盘旋不去,但我成功地拂去了它所带来的消极影响,就像拂去一片云彩。我开始思考究竟怎样扭转当前的不幸局面。经过一上午的思考,我以一名政治家常有的敏锐思维,巧妙地另辟蹊径,找到了另一条自保且有余的路。
汉弗莱交给我一份建筑申请请求我予以批准,由于上午繁忙的工作我未能完成,于是他把这份文件放到红盒子里让我带回家。
[伯纳德.伍利爵士(在与编者的谈话中)回忆道:]
虽然我对哈克先生致以无限的敬意和忠诚,实话实说,这段他美化得也太过分了。
那天一上午他根本坐不住,围着屋子团团转,像一只被砍下头的母鸡。
我请他放松一下,结果他大发脾气:“我怎么能放松?伯纳德。我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且挥之不去呀!”
我试图告诉他达摩克利斯之剑是无法挥动的,只有伦敦大雾才能被挥走。他叫我闭嘴,然后使劲啃手指甲。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他该怎样保住他的席位。我相信哈克确实在谨慎措辞以避免让我看到他的政治弱点,但我得说,他对语言的运用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成功。
我记得他磕磕绊绊地问我:“假设一个公司……有一名经理……时候不景气,公司要裁员……也可能不会裁员……这个经理不是总经理的亲信……有一次签订合同,嗯,这个经理错过了……”
我实在不忍心让他蹩脚的比喻摧残我的头脑,于是我告诉他,经理可以在其他事情上树立威信。
他显然没能理解,我不得不说得更清楚些。如果公司的员工都说这个经理的好话,那么他应该不会成为裁员的牺牲品。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你会说我好话吗,伯纳德?”
上帝啊。作为一名文官,我一直尽量避免牵涉进肮脏的政治行为之中,但我要对我的主公忠实呀。在他头脑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我怎么能往里面加黄油,而不是把火熄灭呢。
我确定无疑地提醒他,得到文官的称赞并没有用,只有人民的认可才足以傍身。
“人民,对!对!”他极力赞同,之后一直在思考究竟怎么讨好他选区内的群众,以至于汉弗莱爵士走进房间他都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