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的发铺散于枕上,苍白的脸虽精致绝美,却全然不见半分生气,半阖着的眸子黯淡无光,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口中塞着一团锦布,不让说话,也防了咬舌,合不拢的口角,无法避免地落下丝丝缕缕的唾液,混着血沫,残留在下颚,看上去不洁不雅,狼狈不堪。
“唉,造的什么孽!这样子反复折腾,别说什么神医,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治不好!”赛华佗掀开了软衾,虽是早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无法习以为常,破口大骂发着牢骚,“小子,你别怕,再忍忍,至多三天,定要救你出去!”
满身铜臭,从不知怜悯为何物的赛华佗,也动了恻隐之心。
人生万般苦,生不如死最苦。
冷青翼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半阖的眸子微微张开,一潭死水中倒映不出赛华佗的样子,那木然空洞的僵硬显得有些惊悚骇人。
赛华佗未看冷青翼的脸,只看着他的身子,不是初见,怕也不是最后一次,可除了咒骂几句,赶紧补救,便再无其他办法。
被子下,单薄的里衣凌乱大敞,胸前固定着断骨的绷带又松散开来,瘦削的身子无法抑制地颤抖,瓷器一般白得透明的细腻皮肤上,茱萸挺立鲜红,宛若滴血,残留着的情欲痕迹和脏乱污渍令人目不忍视,小腹下陷泛红,伤口又在渗血,一看便知是遭了外力反复揉摁……
若一定要说还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便是那里裤只是松了腰带,并未完全褪下……
王爷,公子的心疾已是十分严重,禁不住房事,还请王爷先忍一忍,给老朽一些时日。
“小子,老朽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这是赛华佗第一次多管了闲事,未收银两。
打开药箱,取出银针、药物和棉纱。先用银针刺穴,护住心脉,点中昏睡穴,让人睡去,接着拿出塞在口中的锦布,果见几口暗色的残血纷涌出口角,触目惊心,赶紧将药物助服下去,手法麻利地又刺下几处重穴,待药效作用。
手边并无温水棉布,赛华佗也是娇惯的主,这下人们做的事,他自然不知如何做好,只得硬着头皮,从箱子里取出三套干净里衣,一套胡乱地当做布巾,拭去冷青翼身上的污渍,另两套备在一边待用。
时过三刻,药效彻底起了,冷青翼似是万分痛苦,下意识想要窝起身子,奈何手脚受制,不得心愿,只挣得铁链哗啦作响。赛华佗一手稳住那断骨位置,另一只手在其胃腹间有规律地按揉,却是引来了更大的不适。
万般折磨,冷青翼想躲躲不开,本能地挣扎了约莫一刻钟,身子猛然绷直,伴随着一声有气无力地闷哼,侧头呕出几口深褐色的血来,血中结块,大小不一,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赛华佗额际生汗,面目凝重,手下不敢耽搁,来不及处理污秽,拔了银针,落在别的穴位,又取出丹药,强行让冷青翼服下。
没有所谓灵丹妙药,神医,不过对症下药。
丹药落腹,便开始发挥效用,两刻钟后,冷青翼的痛苦彻底得到了缓解,呼吸变得绵长,总算安稳睡去。赛华佗舒了口气,除了银针,再次拿了干净里衣当软布,擦去那些身上脸上的汗水血污,先给小腹伤处重新上药包扎,然后小心按压着伤处,扶着冷青翼靠坐起来,用绷带重新固定胸前断骨,床头还剩一套干净衣物,正好穿上。
一切停当,新的软衾盖上,睡去的人安静乖巧,神色淡然,半点不像尝尽人间苦楚之人。
赛华佗又把先前的血块清理了下,这些被景阳强灌下去的食物,成了胃腹里的毒药。几番叮嘱,只能喝些水,不得进米食,偏偏拿来当做了惩罚的手段。
这人也恁是倔强,不肯屈服,若是稍稍服软,想必也少吃些苦头。
赛华佗摇头叹息,这样的日子,却还要再熬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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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心观自在。
凝心静气,周天轮回,息随脉走,逆滞渐得通达。
景王府北隅,小木屋后,凤尾竹下,一人打坐。
入神入定,万物不可扰,乾坤不可逆。
修炼之法,为息转心法。
息转心法的绝妙之处有二:一为自伤救人,一为伤者自救。
莫无假扮“送鬼人”的日子,转眼已过了两日,无人察觉异样。倒不是莫无擅于做戏遮掩,只是新年将至,此处鲜有人来,来者也多是行色匆匆,连个照面都不打,遑论发现端倪。
穆杰青倾囊相授的功力加上息转心法反复的调理,他的内伤已基本痊愈,内力自是大有增补,只奈何外伤过重,特别是手脚断骨之伤,短时间内难以复原。
“……”睁开的眼,深邃沉黑,心法已结,又有体悟精进。
不起身,静坐原地,未愈的伤,疼痛不知,化雪的冷,丝毫不觉。像是深思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未想,易了容的面上只有一双眼是他的,却还冷冽得不见半分流转。
昨夜,他去了翼景园,本就是荒园禁地,潜入并不困难。
满园寂寥,月光下说不出的悲戚。
屋门敞着,白光散落满屋,那人住过的屋子,简单素雅。
走近床侧,平整的床上,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目光扫过,忽觉枕边靠里侧褥子下微微有些不平,伸手掀了,一叠宣纸。
两个人的字,一者笔乱而无章法,字大而无结构,似是初学者,反反复复几张,只写一个“翼”字;一者笔颤而有锋回,字抖而有勾转,零零落落几页“莫无”。
生死两茫茫,相思何处放?梦回几次伤,愁苦欲断肠。
宣纸在手中皱了起来,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欲望在身子里焚烧,那最激烈的情绪,盛放在深黑的眸子里,却一点一点,随着唇角溢出的血水化去。
他胡乱抹了嘴角,抿唇冷脸,坐于床侧,默不作声,坐了一晚,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低垂的头,情绪依旧掩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恍惚间觉得,那纤瘦的人便在他的身后,侧卧向里,蜷缩而眠,手探出被子,摆放在那枕边的褥上,压着他和他的名,微微浅笑,小心翼翼的满足。
翅膀扑腾的声音,打断了纷扰的思绪,有信鸽落于身旁,白羽赤瞳,足上绑着小袋,小袋中有丹药一颗,薄纸一张。
安排妥当,后日亥时。
简简单单八个字,他皱眉运力,薄纸在掌中化为灰烬,掌心摊开,风吹而散。
等,依旧是等。
站起离开,白鸽自飞,两者皆是很快消去了踪影,不见丝毫拖沓。
小木屋里,阴暗的木质墙壁,用炭灰画着短短的竖线,并列成排,是困着野兽的栅栏。
“十六……”
低沉的声音,宛若梦呓般,并不十分清楚,随声而落,又多一条竖线。
一竖一时辰,如今已过了十六个时辰,却还有十九个时辰要等。
并不多看几眼,也不多愁感伤,转身两步,坐于床侧,弯腰,自床下拿出一柄长刀。
绝世好刀,流鸣。
刀半离了鞘,立刻染了杀气,银光流转,嗡嗡低鸣,映射出一双眼,凌厉凶狠,冷冽肃杀,那其实是心,就快入魔,决然成疯!
啪!刀鞘合上,流鸣呜呜作响,像是不解,又似不甘。
莫无不理,取了半碗清水,将先前的丹药放入水中,那褐色的丹药入水化开,用树枝搅拌几下,便成了药膏。捋高了衣袖裤腿,露出敷着药物的断骨之处,去了纱布,将药膏一点点涂抹上去,皮肤瞬间宛若烫伤,红得骇人,却是不管不顾,继续均匀覆在各处断骨,直到药膏半点不剩。
蚁虫啃噬,跗骨之痛,或许比之那断骨时的剧烈,有过之而无不及。
坐在床上,靠着木屋,双手无力垂落,双脚平放,均是抑制不住微微颤抖,汗水已渗出,易容遮了脸,遮不住的依然是那双眼,深邃沉黑,丝毫未变。
若不是芸娘给的这苗疆秘制药膏,想来赛华佗要说的便不是三日,而是三十日。
一日三次,每次半个时辰,与那人同受的苦,半点不苦。
看了眼身侧躺着的流鸣,人与刀合二为一,隐隐然,都在悲鸣。
第九十八回:峰回路转
两日后,是大年三十前一日,宫中有令,酉时前皇亲国戚聚首皇城迎新年。
王爷只是地位象征,并不是官衔,宫中律法有云:皇亲先为四品官,之后各凭本事。
十几年的步步为营,处处算计,谋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如今的景阳,是王爷,同时也是太尉,正一品武官,管的便是军事大权。与左右相平级,却又因为身份地位,高出许多,自是不把左右相放在眼里,唯一称得上势均力敌的,便是景玉封。景玉封是封王,本来并不如他高贵,却深得皇上喜爱,如今任职御史大夫,虽为一品文官,却被皇上用来牵制左右相和他,其间种种利害关系,不可小觑。
申时过半,景阳冠发整齐,纯红珊瑚顶戴,九蟒五爪蟒袍,前后补服祥云麒麟,挺立卓然,容光焕发,只眸子里掩藏不住愁绪烦扰,皆因今日早间上朝时,那一旨诏书。
几步向下,转眼便来到石门前,一日里都在忙着尽力补救,临行前再来看看,寻求慰藉。
那人还在床上,温顺地躺着,像是每日都等着他,安安静静,乖巧可人。
在赛华佗的极力说服下,他找来了婢女。一日一换,在他眼皮子底下,帮着把他的小翼打理干净。
他的小翼喜欢干净,而他也喜欢干净的小翼。
“小翼……”亲昵的呼唤,景阳落坐于床侧,伸手轻轻抚摸那人瘦削脸颊的轮廓,“你可知皇上下了诏书,一切宛如又回到了原地,我是多么需要你……”
温柔地笑着,将那团塞在口中的锦布拿出。
惨白精致的脸上,睫毛轻轻颤动,微张的柔软唇瓣,因重获空气,而抑制不住地闭合喘息,唇角的晶莹垂涎,看着不雅,也莫名添了几分淫靡。景阳只觉下腹一热,低头便掠夺了上去,肆意吮吻啃咬,情欲似是被压抑了太久,总是这般轻易便会被挑起。
“……”冷青翼的眸子半阖半睁,似是醒了,又或者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不曾睡去。
他无法挣扎,安静地承受着,却不是逆来顺受。
身子就要枯竭殆尽,但思绪却越发清晰,力气所剩无几,全部用来报复,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黄泉岸边,或许还在傻傻等他的那人。
吻终是要停的,话终是能说的。
他渴望已久的时刻,到了。
“莫无……”
景阳的唇瓣刚刚抽离,不到半秒,低弱的声音,便像是早已准备好一般,冲口而出。原本苍白的唇,在蹂躏之后,微微红肿,发出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温柔。
最痛之处,一脚踩下去,他痛快地想笑,又痛苦地想哭。
“终于……等到了……”
“……”景阳握拳镇定,眯起了眼,细细打量那张忽然散出光彩的脸,不知又是怎样的花招,等到了什么?
冷青翼努力抬了抬眸,极力聚拢着精神,端看着景阳,轻轻地笑起来。
“兵权上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日起兵权上收一半,扩充御林军……
“用兵……需经皇权……”
凡各级官员,领兵前,先禀报,由皇上亲授兵符,方可调动……
“皇亲……一年内不得……出京城……”
因太子即位事宜,事关重大,皇亲国戚,一年内不得擅自离京。
低弱的声音和王公公尖细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景阳唇角的笑渐渐僵硬,取而代之的是震惊,然后是暴怒!
“是你那日向皇上提的这些谏策?!”
难以置信的震怒和理所当然的愉悦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对于景阳来说,比之这些谏策,莫无转眼成了沙砾。
“……”冷青翼不答,只那笑容越发的大,大得发出了声音。
爹娘,凌越,恩欣,还有莫无……
……你们看到没?
那笑声回荡在密室里,很快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闷哼,还有……
他终于等到的解脱。
赛华佗打开石门时,看到的正是这无比惊险的一幕。
景阳立起了身子,一脚直立,一脚跪于床上,一手握着冷青翼被锁链捆绑在床头的手,另一只手成拳眼见着就要夹带着内力击打在冷青翼心口之上!
“王爷!时辰已过了!”赛华佗意图阻止的银针已攥在手中,比他更快的是一黑衣暗卫,眨眼间出现在密室里,沉声说道:“若是被血污了官服,怕是要赶不及酉时!”
这两句话,如此平淡,却有着出乎意料的作用。紧握的拳头没有落下,景阳看了看那张布满痛苦的脸,又看了看被铁链绑在床头被他捏碎的纤细手腕,面上显出的冷酷,让人心惊胆寒。
“小翼,无论你怎么任性,甚至背叛我爱上其他人,我都可以原谅你……但你不能如此对我,你可知我为了这一日筹划了多久?!付出了多少?!你分明知道!没人比你更加清楚!你却毁了一切!毁了我辛苦经营的一切!!!”景阳怒喝着,盯着冷青翼,像是盯着此生最大的仇人,恨不能撕成碎片,生吞活剥。
“……”冷青翼对于那些愤怒、质问和仇恨置若罔闻,他没有看景阳,而是看着那高高举起的拳头,然后转首看向跪在地上垂着头的暗卫,是巧合,芸娘,还是洛月殇……
手腕上钻心的痛渐渐被麻木取代,眸子里的失落无法遮掩,还要苟活于世么?
有什么是比放弃更容易的事情……
原来错了,原来想要放弃也是不易的。
“王爷,时辰已过。”在两人的僵持中,暗卫再次催促,赛华佗也进了密室,跪于地上,焦急地等待景阳的离去。
“赛先生,你来得正好,在本王回来前,什么都不要做,让他生受着,他活该。”景阳直起了身子,离开了床侧,居高临下的甩了甩衣袖,“若是你多管闲事,不但没银两,你那颗脑袋也别想要了!”
“是是是,老朽从不做划不来的买卖。”赛华佗尽显唯唯诺诺,唯利是图模样。
“小翼!你逼我至此,便休要怪我无情!”
冷厉的声音,哪里还有丝毫的柔情,这般决绝,才是他和他的关系。
做绝了所有的事情,孰是孰非,已经没有分辨的意义。
石门落下,密室里空空荡荡,独剩床上的人。
口中复又塞了锦布,眼眸慢慢合上,面容舒缓放松,心事已了,死不死都已无所谓,这个身子,便随它去吧。
折断了手骨,原是这般的疼。
莫无,那一刻你有没有示弱痛呼?
……没有吧,连我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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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人在这里,所以守卫最多。”
“我们会掩护你,你进了屋子,机关在此处,石门的机关是门边的火把架子,救了人赶紧走。”
“这是为你们安排的路线,另两人乔装打扮引追兵往关外跑。”
“赛神医已离开,会在药池等你们,他说冷公子已快到极限,赶过去越快越好。”
“芸娘因为恩欣姑娘的事,已说了绝不会放过景阳,有她牵制着,这般安排下,你们的处境并不算艰险,不必太过担心。”
“对了,这是路上冷公子救命的药,还有什么问题么?”
小小的木屋里,火烛摇曳的光,床上铺着图纸,什么都已安排好,一切看似无比妥帖。
一身肃杀的黑衣,乌发束起,碎发凌厉,俊颜冰冷,紧抿的唇,不带一丝笑意,深黑的眸子里苦苦压抑的情绪一分分泄露,就要燃烧。流鸣刀贴在腰侧,带着不可思议地轻颤,嗡嗡声宛如蚊吟,还有刀鞘困着,所有的杀气欲望,还没有全然地喷发。
“这个,你找人捧着,等在后门。”
一个小小的白色瓷坛,递到接头那人的手中,郑重其事的嘱托。
“这是什么?”那人不免有些好奇。
不说。
所有的安排都了然于胸,不会有分毫差错,风过门开,再不见肃杀的黑影。屋子里外的十几个人皆是有些错愕,却也很快了然而笑,哪里还等得了,紧跟其后,瞬间消失在黑夜里。
小木屋的门在风中来回摆动,烛?6 鹣鹎埃痴兆拍局实那缴希谏氖咭鸦巳母?br /> 月光反射着白雪,越发得亮,月光下,他依然是杀人不眨眼的鬼。
遇人杀人遇鬼杀鬼,不眨眼,不停留,宛如黑夜里的流光,瞬间划过,带起飞溅的血花,越过阻着的亡魂!九级台阶不过扎眼功夫,石门在前,他抬手放在其上,深吸了一口气,一道耀眼的白光,流鸣欢唱,石门拦腰而断,轰轰然,露出夜明珠照亮的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