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笑什么啊?我说错了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么……
“她说了什么?”手背上又落下一阵湿热,那药的效用,已是越来越弱。
“……”冷青翼闭起了眼,唇角有鲜红,陪着漂亮的弧度,“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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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百里坡之前,莫无寻了一处山洞。
升起了柴火,冷青翼昏睡着,发着高热,不停颤抖,似是做着噩梦。
“呃……不要……”
喃喃的梦呓一刻不停,莫无试着唤醒他,却唤不醒。
处理伤口要紧。
棉袍掀起,小腹处的白纱染满了血。赛华佗之前说过,这伤处反复裂开,如今身子太弱,估计无论如何不能愈合,所有的药和纱布,只能用来抑制流血。
手脚麻利地处理了伤口,莫无的目光落在了那些被人欺凌的紫红印记上……
那时,他似乎也在景王府,躲在小木屋里,无能地画着竖线。
手握成拳,一拳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坑洞,也是在心上,眸子里肃杀的黑,黑得发红,那是心底嗜血的魔,拼命挣扎,苦苦压抑。
洛月殇,把吴浩天留给我,我替你杀一人,无论谁。
就不怕我让你去杀小翼?
那我会先杀了你。
有些人,他一定不会放过,有些债,他一定是要追讨!
只不过那一刻,抱着冷青翼的他,不会去追景阳,纵使有一千一万个必须要去追的理由。
“放……开我……”
痛苦的梦,不必问梦到了什么。
莫无又喂冷青翼吃了颗药,将他揽入怀里,轻按着小腹的伤处,放成最舒服的姿势,内力起,息转心法。
如今内力精进,再用息转心法,其实轻松了许多。
时过不知多久,只见冷青翼脸颊上的潮红渐渐褪去,眉眼间的挣扎渐渐舒缓,喘息间也渐渐绵长,莫无才收了心法,将人放在用自己衣物垫起的地方,看了眼自己身上撕裂的伤口。
冷青翼轻轻睁开眸子,看着火光跳跃的洞壁,不禁喜悦,未死。
转过头,看到的是莫无赤裸宽阔的后背和铺满整个背部的疤痕。
肩胛骨上的两个血洞应是与前面的锁骨处相通,交织着的渗血鞭痕,应是被裹着倒刺的鞭子抽得皮开肉绽造成,几处形状不一的黑块,是焦黑的血肉,像是听到了那滋滋的声音,闻到了那令人恶心的气味。
“……”动不了,如今的他,连撑起身子都不能了,只轻微的挣扎,动了动,便疼出了一身的虚汗,分明觉得好像好些了。
轻微的声响,惊动了莫无,转身,手中拿着淡绿色的药膏,露出胸前狰狞染血的刀口。
“莫无……”冷青翼直直看着那胸前的刀口,眼睛一瞬不瞬,“……疼么?”
“避开了心脉,不碍事。”镇定自若地将一旁的里衣套上,手上的药也放在一边,拿过包袱里的水袋,走到冷青翼的身侧,“喝点水。”
“……”冷青翼掩下睫毛,沉默一阵,再抬眸时,微微带着狡黠,“怎么喝?”
“……”莫无看着那抹恶作剧般的笑,仰头灌下一口水,轻抬冷青翼的上身,一点一点缓缓渡进他的口中。
冷青翼柔柔地笑着,喉间的水宛如甘露,带着那人一般的清冽。
所有的伤痛,他不愿他承担,他便默默承担好了。
“……你都这么……让人喝水的么……”苍白的面容浮起淡淡的粉,那渡水的人,渡完了水也不放开,逗弄着他的舌,交缠成了浓情蜜意。
“我从不管别人喝不喝水。”火光应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让人沉醉。
“……我累了……继续抹你的药去吧……”闭起眼,遮去眼里所有的贪恋,他没有舍不下,只觉得太短。
谁应了谁的劫,谁度了谁的业,苍苍人海匆匆一瞥,从此情深永世不灭。
第一百零一回:色厉内荏
天牢,设在皇城的北隅,直归刑部管辖,四方的殿宇,凶煞的门神彩绘,门口有人把守,暗红官袍,持刀直立,双脚分开与肩同宽,面色肃然,不苟言笑。
今儿个是大年三十,九尺大汗在此守卫十余年,从未见有人大年三十一大早,跑到天牢来触霉头的。只见那轿子奢华厚重,八人抬着,好不威风,心想如此排场,至少得是二品以上的大官。果然,轿子上走下一人,挺身卓然,目空一切,腰际令牌一亮,众人下跪,便如无旁人般被侍卫引了进去。
“王爷,这边请,小心台阶。”
入了殿门,是宽阔的穿堂,仅四根楠木大圆柱直立,撑着殿顶,十八罗汉的巨大铜像贴着墙壁,两侧对放,无不圆瞪着双目,狰狞凶恶。地面黑灰的石头,平整铺陈,据说总共九九八十一块,代表地狱里无限轮回。
有罪者,诸神灭之,轮回者,洗心革面。
过了穿堂,走入一方不算太大的铁门,方才真正入了天牢。
四十四间牢房,一间挨着一间,钢铁栅栏,岩石隔断,阴冷潮湿,终日不见日光,铁链撞击和低低哼吟声,不绝于耳,只觉得阴森可怖,一刻不愿多待。
“王爷,这边请。”
景阳一夜未眠,脸色不若昔日里红润,步伐倒是稳健,双目也算炯炯有神。
一路走过许多牢狱,囚犯们有些好奇地扒着铁栅栏看他,有些伸出带着沉重铁链的手呼救,还有些无动于衷躺在草堆上宛如死人……不过如肖奕般,一身整齐立于牢房正中的,倒是不多。
肖奕一身脏污的囚服,再不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只是头发梳得整齐,囚服也穿的端正,这才遮掩了几分狼狈,却也已经一文不值。
“我知道你会来。”看到来人,肖奕半眯着眼笑了起来,“我一直在等你。”
“大胆!见了王爷还不下跪?!”侍卫见肖奕那嚣张模样,想要冲上前去一顿教训,却被景阳拦住。
“你们先下去,本王要和肖翰林单独待一会儿。”景阳挥了挥手,看着手下行礼退出牢房,扫了一眼巴掌大的地方,除了杂草,就是一张石床,薄薄的褥子,发霉的被子,如此地方,肖奕仍能摆出这样一副模样,想必心中定是觉得不日便可出去,重整旗鼓。
“说说看,我为什么一定会来?”景阳轻咳两声,虚掩一番,直接问道。
“因为,王爷需要肖奕。”侍卫都走了,肖奕的神色忽然一变,双膝下跪,如往日般乖顺听话,“王爷,肖奕受那人陷害,这都是计谋,那人的目标不是肖奕,而是王爷啊!”
“……”景阳不语,像是认同,看着脚下的肖奕,略微沉思。
“肖奕死,于王爷半点好处没有,只少了肯为王爷掏心挖肺的人!肖奕知道之前对那人所做种种惹得王爷不高兴了,可那也是因为肖奕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肖奕全心为王爷,可王爷的眼中只有那人,肖奕不服,这才一次次胆大妄为,想要除了那人代替之……王爷不也是知道肖奕这份歹心,除此之外,肖奕可还做过对不起王爷的事情?!”言辞灼灼,半点不假,肖奕跪于杂草间,声泪俱下,他求的并不是同情可怜,他求的是自己尚有一丝可利用的价值。
“肖奕……”景阳也有着深不可测的心思,忽然话题一转,叹了一句:“你可知,莫无未死。”
“……”肖奕忍不住浑身一颤,先是惊惧,紧跟而来的是喜悦,连老天都助他么?!
“那厮又卑鄙的从我手中夺走了小翼!”说到莫无,景阳自是怒火中烧,想到夜间那两人相拥相抱的模样,就恨不能毁天灭地,杀光了所有人!
“王爷,肖奕以为那厮每每都能得手,只因他身无所系,不似王爷还要顾及国事身份。”肖奕已是心中暗笑,世事轮回,真不好说,是福是祸,“不过王爷,眼下肖奕失了所有,却是最合适之人,可于暗中助力王爷!”
“我并不想小翼死于你手中。”景阳眯起了眼,放眼四周的阴暗,一如他的内心。
“如今肖奕只想活命,哪里还想得争宠,再说肖奕手无缚鸡之力,王爷若再发现肖奕擅做主张,胡乱而为,杀了也不难。”肖奕脑门碰地,双手抓着杂草,眼底满是阴沉。
“……”景阳不语,铁牢里一阵沉默。沉默一刻后,景阳宽袖一甩,转身出了牢门,出门前丢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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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未到,百里坡依旧不见秀丽茂盛,不过覆了白雪,显出另外一番景致。
小小的坟堆被压在厚厚的白雪下,刻着字的木头整个被雪掩埋,莫无用手拂去,渐渐的,木头上的刻字便清楚了起来。
吾之挚友凌越。
莫无停了下来,回身去望,那人斜靠着不远处一棵大树,盖着他的外衣,一动不动。
若能醒着,此刻那人一定不会睡着。
晨曦的光打在冷青翼沉静的脸上,透着瓷器般的光泽,几缕黑发无力地耷拉在脸上,遮住了眼角的泪痣,此时的睡颜却是在心疾猛烈发作之后,再也掩不住那吹不散的死气。
莫无的身上染着冷青翼先前呕出的血,已成褐色,隐在黑色的衣物里,并不能看得分明,却依旧可以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直直地穿透衣物、皮肉,烙印在骨血里。
手下未停,很快紧邻着凌越的墓,又多了一处坟坑。
莫无站起身,走到冷青翼面前蹲下,伸手替他拂开脸颊上的发,盯着那张睡颜沉默半刻,取了放于冷青翼身侧的瓷坛,复又回到新挖好的坟坑旁边。
放了瓷坛,填实泥土,堆积成墓,刻下碑文。
“走好。”
淡淡冷漠的话语,飘散在风中,隐隐带着的祝福,发自于心底。
这些曾经带给那人温暖的人,他自是感激不尽。
起身离开,黑色的背影,像是不带丝毫情感,半分眷恋,身后两座并排的坟,不再孤单,同样的木头上,刻了同样的字:吾之挚友恩欣。
走到大树下,看到那人已醒,脸上不觉柔和了几分,蹲下与那人平视,唇角微微勾着,似乎是在笑着。
“醒了?还疼么?”
“……还好。”
冷青翼醒来有一会儿了,不过身子里的疼痛一刻不歇,夺走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
并不挣扎,默默地耐着疼,默默地看着那人的“忙碌”。
看着看着,眼睛里就莫名蒙上了一层水气。慌张地仰起头来,让那水气又落回眼里,唇畔牵起好看的弧度,心底却蔓延着无止无尽的苦楚。
会不会……
再过几日,那人便是在此孤独地帮他堆着坟……
那时,坟前的那人,会是怎样的神情?
……无论是怎样的神情,他都再也不能替他抚平。
“……”莫无双手撑地,前倾身子吻了吻那睫毛?7 喜辛舻暮奂#窃诶淝嘁砩砩系耐庖拢嫠希⌒慕吮穑蚵砥プ呷ィ拔颐亲甙伞!?br /> “莫无……”清浅沙哑的声音,微微打颤,冷青翼靠在莫无的怀里,轻轻地笑道:“凌越……大约乐坏了……有恩欣在……一定不会寂寞的……”
“清明时,我带你回来踏青扫墓。”莫无走到马前,垂首看着怀里的人,总是看不够的,“无论生死,我都带你来。”
“……”冷青翼浑身一颤,眼底浮起点点晶莹,硬扯着僵硬的笑,强迫自己精神点,镇定点,淡然点……
“……你真煞风景……说什么生……”
“死”字还未说出,眼泪便稀里哗啦落了满脸,有一些惊慌,还有一些无措,原本想好了,在这最后的时日里,留下的一定都是笑容,怎么就哭了?还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下可好,这下可好。
手动不了,抹不去满脸的狼狈,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冷青翼微微觉得窘迫,却又抑制不住,索性头一偏,将脸埋进莫无的胸膛,任由那些软弱渗透进黑色的棉布里。
莫无不言不语,不安慰,抱着冷青翼上马,驾马而行。
毕竟身子弱,一番难受之后,冷青翼又体力不支地昏睡过去,莫无收紧了手臂,为怀里人度着内息,虽如泥牛入海,却也一刻不曾放弃。
生死有命……
沉黑的一双眸子看着前方的路,怀里人曾经说过的话语,在耳边萦绕,久久不能散去,面色冷然,似雪如冰,像是不为所动,早已看开了生死。
颠簸中,冷青翼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中,他走进了一个洞穴,越走越深,越走越远。
有光,光在身后,他不知为何背光而走,越走越黑。
忽然,脚下一空,身子不停向下坠去,底下漆黑一片,像是无止无尽的深渊。
青翼……
……青翼。
“青翼!”
“呃……”身子猛然一挺,喉间一松,呕出一大口血来,带着寒意的空气吸进鼻腔,有些刺痛,刺痛之后,变成全身各处激烈的痛,痛得他差点再次厥过去。
“青翼……”
莫无的声音终于真实起来,冷青翼吃力地撑开眼,白花花的光无比刺眼,挣到一半的眸子不得已又阖上,剧痛难当的身子痉挛般颤了颤,他呛咳了几声,动了动唇,想回应,却回应不了。
身子猛然一动,被人紧紧抱在怀里,那力道如此之大,如同忘了他还一身的伤,那些翻涌的情绪丝毫不掩,瞬间将他淹没,他略显迷惑地半睁着眼,恍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青翼,别丢下我……”
差点没认出,那是莫无的声音。
吃力地勾起笑,他心中想着,说些什么吧,打破这凝重的气氛。
莫无,我这不是还没死么……
莫无,喂,你不是哭了吧……
莫无,你看,是你怕,不是我……
莫无,我没事,就睡着了一下而已……
莫无……
所有的话语都变成了呜咽,眼泪不停落下,泛滥成河。
原来,他差点就丢下他,去了。
原来,他和他,都不如想象中那般坚强。
第一百零二回:日暮西山
“莫……无……你别……这样……”
不喜多想的莫无,似乎每次多想,都是错的。
这一次,他为冷青翼想了许多。
他想着,所有的内息都要用来为冷青翼疗伤,护其心脉,保其性命。
他想着,自己外伤未愈,手脚断骨尚需休养,为了冷青翼,不应勉强。
他想着,未来的路还很长,冷青翼需要保护,不可落了残疾,反让其照顾。
他想着……
想了许多,如今只觉想的太多。
那一刻,冷青翼呕血不止,激烈的痛楚几乎在他眼前活生生撕裂了怀里的瘦弱身子,一口气未上来,所有的挣扎戛然而止,一如断了线的风筝,无论如何焦急呼唤,也只能看着越飞越远,再也寻不回来。
那一刻的痛,刻骨铭心。掌下带着内力,一下一下摁压着过于安静的心口,这是赛华佗教他的急救法,唯一的,最后的办法。
若是这人就此去了……
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这一句,没有下一句。
如此“若是”之后,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只余空白,一片渗人的空白。
“莫……无……不要……”
若论快,普天之下大约没有几人快得过莫无。
而此时的莫无,终其一生都未曾这般快过。
不顾一切,再也不想任何事物,脚下一刻不停,疼也好,痛也罢,流血也好,落泪也罢,荆棘铺路也好,山崩地裂也罢,他只看着前方,想着药池,起起落落间不带一丝拖沓犹豫,抱着怀里的人一路飞奔。
转眼,已飞奔了整整三个时辰。
间或停下,只是给冷青翼服药,用息转心法疗伤,包扎伤口……然后继续运气飞奔,一言不发,面色越来越差,唇角已有血沫,却不停,一刻不停,宛如疯魔。
冷青翼心急如焚。
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心底本有后怕,而如今,只余焦急。
他一直信奉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下才明白人有近忧必无远虑。
天下第一聪明人,脑子打了结,惊慌失措地看着莫无的不顾一切,却是半点办法都没有。
之前说好的生死与共,想象中无比美好的携手黄泉,此刻只觉无比荒谬。
看不得那些苍白,那些硬撑,那些疲惫,那些憔悴!
看不得,一点都看不得,像是看着看着,身子里的痛也不觉得了,只提着心,着急。
干着急。无力地窝在那人渐渐失了暖意的怀抱,苦苦的哀求,却阻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