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啊!怎么不叫?!你哑巴了你!装什么装?!你们怎么回事!没吃饭吗?!打!给我重重地打!打到出声为止!”茶盏被砸碎在地上,阿德勒也是满额的汗水,叽哩哇啦一通鬼吼,把草原勇者该有的傲气摔了一地,一如碎开的瓷器。
“呵……”阿罕终是发出了声音,他笑了,那跳梁小丑一般的人,实在太过好笑,这样的人,竟是他们部落的将军?!
“阿罕将军……还有三十杖,您要不要歇歇?”行刑者满目的敬佩,压根不把叫嚣着的阿德勒放在眼里,想来也与阿罕想法相似。
“歇什么歇?!还不继续?!误了曝刑,谁担待得起?!”阿德勒又是一通吼叫,憋红了脸,略显怀疑地俯身去看,只见阿罕肌理分明的腹部一片紫红充血,若真如传言,余毒未清,应是痛极,怎会如此没有反应?!“听到没?当心治你们的罪!”
“……无……碍……”阿罕吃力地开了开口,那两个字微弱地几乎听不到,却重重地敲击在行刑者的心上。
“阿德勒将军,请让让,您妨碍我们行刑了!”行刑者皱着眉,满眼厌恶。
“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可是将军!”阿德勒自是听得出来那语气里的嫌恶。
“将军请让让,若将军有什么不满的,大可以告了我们。”行刑者作势挥起了手中的军杖,“若是不小心伤了将军,可就怪不得属下了。”
“哼!”阿德勒冷哼一声让到一边,抱胸而立,一副高傲姿态俯视跪着的受刑者,却不知已是输了多少。
“阿罕将军,要来了,您撑着!”行刑者看着阿罕肩背上交叠的青紫肿胀,紧了紧手中的军杖,又是毫不留情地招呼上去!
沉寂的刑室里,发着血肉之躯压抑的闷响,军杖再也没有停下来,所有人都屏息望着,望着那个不知看向何处,不知想着什么的年轻男子,望着他可怕的坚毅隐忍,铮铮铁骨,永不低头。
“阿罕将军,您别再忍着了……”
“您喊出来吧,喊出来,我们心里也好受一些……”
“……”
到第四十杖开始,几乎每一杖落下,阿罕的身子就跟着一震,呕出一口血来,最后的十杖打完,地面已是印染出一滩血迹,自然是那铁凳角的“功劳”。
“如何?这铁凳的滋味如何?”
一盆冷水直浇而下,疼昏过去的阿罕渐渐苏醒过来,眼前得意的笑脸渐渐清楚,阿罕扯了扯嘴角,将一口残血吐在地上,虚弱地笑道:“阿德勒将军……自相残杀……好笑吗……”
“……”阿德勒一愣,笑容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眼前只余一双深沉黑眸,该有的刑伤痛苦没有,有的全是愤怒指责。
亲者痛,仇者快,真正的怒其不争!
耳边,那闷响还在萦绕,压在心上,让人觉得窒息,没有哀嚎低吟的一场刑罚,触动了什么,刻印了什么。
“阿德勒将军,我们要带阿罕将军去执行曝刑了,请让一让。”
手上脚上的锁链松开了,阿罕却没有倒下,有人小心地扶着他,撑着他,一如他宽阔肩膀之上,一力承担起的所有罪与罚。
“阿罕将军,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有人在耳边轻轻地问。
“不可说……”他轻轻地答,带着轻轻的笑。
曝刑,事实上就是被绑在空旷的草原之上,忍受日晒雨淋之苦,示众羞辱、以儆效尤的意味多于伤害。
直立的木头、绑缚的锁链,支撑着无力的身子,草原上清风阵阵,带着淡淡的香味儿,他穿着干净的衣服,遮掩着所有伤痕累累,静静地受刑。
没有人,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三日,没有任何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直笑着,轻柔地笑着,就像是蓝天上的白云,一般的清透。
三日后,塔达努将他从刑架上放下来,小心避开伤处扶着,他闭着眸子,血迹未干的唇角依旧带着笑,喃喃唤着:“丫头……”
湛蓝的天,洁白的云,碧绿的草原之上,少女坐在青年身侧,盈盈而笑,弯弯的眸子,看着青年的样子,陪着,伴着,支撑着。
风吹过,黑发与青草一起飞扬,谁看到了,这草原上最美的一幕。
第五回:衡虑困心
五日后,赫连戗穹带着塔达努等几十名勇士隐卫,离开了草原。看似温和无害的赫连戗穹自然也有着自己的部署和计划,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暖暖的死,触到了他的底限。五年的明察暗访,隐藏在撩特尔背后的势力,渐渐显出端倪,所有矛头都直指向中原。在中原,他安插了亲信,与人结盟联手,精密安排,布置了据点,五年的准备已经足够,他的时间也已然不多。
生命结束前,他想着要扞卫草原的安宁,要替暖暖报仇,还要……再见她一面。
浩浩荡荡一行人,天色未亮便身着便装离开了,刑伤未愈的阿罕被留了下来。
“阿罕你留下,待伤势痊愈再来与我会合。”
“……好。”
赫连戗穹对待阿罕,毫无王者架子,亲切爱护,关怀备至,却不一定多么了解,一如南宫月虹,甚至是塔达努。
阿罕一早起来,撑着身子躲在暗处,看着一行人离开,心中默默祈福。
一日后,阿罕准备停当,带了十个好兄弟,走了另外一条道,去中原,去红釉小筑。
那日,南宫月虹带着小怡离开后,跟着她们暗中保护的人,一直讯息未断,其所到之处,行为举止一些变化,赫连戗穹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不去打扰,任她自由自在过着没心没肺的日子,逃避自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若是无路可走,逃避自然也是个办法。
肩背的刑伤涂了五六日的药,已是好了许多,只是腹内不好受,之前铁凳的凳角硬生生碾断了一些被余毒蚕食的肠脏,虽说一直吃药调养,如今也不过只好了大约五成,随着马背的颠簸,一上一下,钻心地疼。
如此咬牙忍耐,十一人一路风尘仆仆行将十余日,到了中原,一番接应路线安排,又联络了中原安插的亲信,妥当之后,阿罕带了几人,去了红釉小筑。
迎接他的,又是一杯有毒的茶。
五年不见,红姨变化不大,只发色微暗,两鬓有些银丝。原本的笑脸,在见到他时,整个沉了下来,他的到来,就好像一根木棍搅起了清澈河水底下的淤泥,将清透搅得浑浊不堪。逃避不得不终结,最不想不愿面对的,终究来了。
五年的磨砺,阿罕其实变了许多,身形更加伟岸矫健,眼神更加深邃坚毅,心胸更加开阔沉稳,双肩之上,已是了不得的担当。
变了许多,也有没变的。
青花瓷茶盏带着瓷器的冰凉,依着唇瓣,慢慢倾斜,有毒的茶水缓缓流入喉间,落入根本没有消停一刻的腹内。那些隐藏在衣物之下的伤痛,他不会说,胸膛里的心火热而坚定,这一次,要么带着红姨去见不久于世的殿下,要么就干脆死在这里,死在心心念念那人的身边。
红姨又一次惊愕,像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那般简单,只是不够了解而已。
那些打了腹稿的话语说得清清楚楚,表情动作都很自然,控制得很好,腹内本来的疼痛不断加剧,毒素侵蚀,宛如在腹内点燃了烈火,荼靡出一片难以言喻的灼痛。
一如五年前,下毒的人还是下了毒,喝茶的人还是喝了茶,像是什么都没变。
只是那个坐在蒙古包里如木偶般的少女,如今已经翩然成蝶。
“你、你、你是谁?!在这里想对我姑姑做什么?!”
那一抹鲜红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少女脱去了稚气,乌黑的长发,白皙的皮肤,水灵的眸子,精俏的五官,大红的衣裙裹着婀娜,隐隐约约有了女子的韵味。
却不认识他。心中不知默默想过多少次的情景,怎料竟是这般可笑。
心口骤然一痛,猝不及防的慌乱被狠命压制,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比相认重要许多的事情要做。强迫自己瞥开眼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记忆和念想被禁锢在心底,不断挣扎翻腾,牵连着腹里的毒,阿罕却用咄咄逼人去掩饰,用凶狠不讲理去伪装。
“撒泼也不看看地方!我和姑姑不是好惹的!!”
茶壶砸在了胸口,并不是很重,却砸开了所有的禁锢,草原上最美好的一幕像是就要碎裂,心中狠狠一阵窒痛,腹内一股热流直冲而上,压也压不住,冲口而出,落在地上,红得发黑。
“只可惜红姨没用见血封喉立时毙命的毒药!”
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拾回伪装,再次挺直了腰杆,记忆和念想已经泛滥,便不再阻止,随它去吧,反正那人已是忘了,忘了便忘了吧。
“若是红姨再狠心点,这会儿也不必再听阿罕纠缠!殿下对阿罕说,红姨若不毒死阿罕,便强行带去见他,他答应等阿罕三个时辰,殿下从不食言!”
早已想好的说辞,虚假也好,真实也罢,就赌一赌。
“本来御医说殿下活不过两个时辰。”
赌一赌,所谓爱,究竟有多深。
一来一往,你一言我一语,这样的交锋,比战场上的拼杀更让阿罕觉得疲累。
内力压不住毒素发作,腹内金刚铁杵,肆意戳戮,疼痛太过剧烈,让他抑制不住,掩饰不了,支撑着他的,不过一个忠心,一个信念。
“那就当是去见个陌生人!去积善施德!阿罕心中敬重红姨,不欲动手,最后一次,阿罕再问最后一次!”
双膝跪地,比性命更加宝贵的尊严,只为请求一个女子回去,挽救这世间最可悲的破碎。
烙印的伤,懦弱的心,陨落的暖暖,一世的薄凉。女子不允,铁?8 诵模饲椤?br /> 跪着的阿罕,看着自己呕出的血,在地面开成了花,是不是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花叶不见,生生相错。握着双手刀,复又站起来,身子不稳,望着护在红姨身前的小怡,那双眸子里毫不掩饰的恐惧和求助……想笑。门边的两个男子,只消一眼便知都是人中龙凤,比之于他,大概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这丫头有了别人护着,也是好事……
“若不想你姑姑被我带走,便杀了我。”
抬手丢弃了一直跟着自己,视如生命的一把短刀,丢给了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女子,出手时,阿罕想了许多,多是回忆,很美。
红姨确实心狠了许多,素手探入了怀里,洒了漫天的银针,也许这场赌局,他真正败了。银针的光芒刺疼了眼,最后一眼,阿罕留给了抱着他的短刀彻底傻掉的小怡。像是又看到千里草原上,少女随风飘荡的发,银铃般的笑,满眼是他,停留在她的心上。
忽然一股大力,砰的一声,身子被重重甩落在地上,躲开了那些要命的银针,却再也躲不过剧痛翻腾。剧烈的震动使得腹内旧伤新伤一并迸发,一时间宛如无数利爪探入腹腔,生生撕扯,痛不欲生,只能徒劳地死命摁着,随着那翻涌而上的血腥,吐出一口口褐色的污血!
“你无论如何都要带她走?”
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楚,拼命隐忍不知几时,直到一双黑色的布靴走到跟前,吃力的抬首去望,冷峻的男子透着清冽的杀气,只对望一眼,便觉得一股冰寒直透入心底。
“是的。”阿罕说,再清楚明白不过的答案,没有疑惑,没有犹豫,今日来时,一切都已决定,而决定了便断然没有放弃的道理。
“好。”
这一声好,莫名让阿罕安了心,分明是完全陌生的人,却只一眼一句,便信了。
内息渐渐稳定,毒素又被压制,可伤害已成,颓败难掩。吃力地喘息,手下肠脏不停痉挛,竟是与五年前一样的毒,如此倒也不必太过担心,此毒并非难解,即刻也要不得性命。
“你……你怎么样?”
看着小心翼翼蹭到面前蹲下的小怡,看着那双记忆中的眸子离得如此的近,阿罕笑了。多少次午夜梦回的失落,在这一刻得到满足,虽是不记得他了,可那双眼睛里终是倒映出了他,关心,还有担心。
“丫头,忘记我了吧?”
“怎么长成了一张包子脸……咳咳,真是丑死了……”
怎么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出落得这么美丽大方?一颗心里忘记了他,有没有进驻别的人?那一日的放手,是不是已经错过了一生?如果此刻再来挽回,不知是否已是太迟……
心中千千万万的疑问,阿罕什么都没问,故作轻松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语,那些记忆属于过去,属于他,再不愿眼前这一双清澈单纯的眸子里,染上那些绝望的颜色。
“也不怕我那时把你给劈了,真是的!喏,给你。”小怡伸手,递到面前的,是阿罕的短刀。
“送你了,刀鞘拿着。”阿罕没有接刀,反而给了刀鞘。
“我为什么要拿你的刀?”小怡皱眉问道,不想要。
刀和刀鞘都在她的手里,他送出去的东西,她还不了。
缓过了尖锐的剧痛,阿罕吃力地撑起身子,看着掀开的帘子里走出的男子和怀里抱着的被点了昏穴的红姨。
“你带她走,护她周全,我信你。”
被递过来的女子并不重,重的是那句“我信你”,除此之外,还有一方红色帕子,鸳鸯不成双,爱恨已成殇,黑线绣着的字:错过一时,或者就是一世。
什么都不必多说,这世间说不出口的,永远最为深刻。
谢了男子,阿罕转向了心心念念的人儿,其实忐忑不安,努力掩了去,不着痕迹。
“我……我自然要跟着姑姑的!等我一下,我去收拾一些东西!”
看着始终被握在手中的短刀,和匆匆跑走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抱着红姨走出屋子,屋外的日光让阿罕有些晕眩,身子虚耗得厉害,腹中绞痛不歇,但他始终笑着,看着那些赶紧迎过来相扶的同族兄弟,只觉得喜悦,无论如何,那日他没能留住的两人,今日由他带回殿下身边。
——番外完——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