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第一杀手,有着这世上最凌厉骇人的灵魂。
“莫……无……疼……嗯……”
终是用了最笨的办法,大约要被骂了,但莫无停了下来。
“……”
一脸铁青,掩不住喘息,盯着冷青翼故意用了断腕上的竹板顶上的小腹伤处,莫无心口的窒痛,无法言说。
“……”
小心翼翼地打量那双深黑的眸子,看到里面的怒气、心疼、责备,还有怜惜。这般任性的伤人伤己,冷青翼也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依旧什么也不说,莫无环顾四周,找了一处稍稍可以避风的大石后面,将冷青翼小心放下,掀开衣物,看着那伤处应外力而荼蘼印染的鲜红,想要拿药处理,却被扑了满怀。
“莫……无……”辛苦聚集起来的力量竟是那般的微弱,这般扑了过去,却抱不住,身子不断往下滑,冷青翼可怜兮兮地看着莫无,直到莫无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身,托了他一把,这才让他得以如愿以偿环住那人的颈项,将头靠在那人的肩膀。
“我很生气,你竟伤了自己。”
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毫不掩饰的怒气。
“我……也……我也……很生气……”
一直被抱着的他,终于展臂反抱,竭尽所能,用所有的所有,换一次他对他的保护。
微不足道的,奄奄一息的,却也是倔强的,固执的。
“再坚持一日一夜,我们便可到药池。”他说。
“……我……可以……坚持的……更长……”他说。
寒风吹过,带起一些地上的雪,莫无下意识收紧了双臂,两人紧紧相贴,彼此温暖,各有各的坚持。
两人身旁不远,有一条小溪,溪水冻结,覆着冰雪,不再流淌,但愿如他和他之间强留的时间,别再流淌。
“你是骗我,还是骗自己。”
这一句话,太过沧桑凄凉,从莫无口中说出,似是又多了一份绝望。辛苦耐着剧痛的冷青翼忍不住打了个颤,吃力地支撑着仰起了头,看着莫无,轻轻地笑了起来:
“不信……就……试试……”
莫无不语,扶着他的身子让他靠在大石上,不再让他胡作非为。
除去染血的纱布,看着那小腹伤口附近肉眼都能清晰看到的肠脏痉挛,心头一紧,抬头去看仍是一张带着淡淡笑容的苍白面庞,像是昙花绽放的最后一刻,美到了极致,转眼却要凋零。
“疼……分不清……哪里都疼……”冷青翼老老实实地交代,说话间气喘不定,呕出的血越来越少,“……你……的伤……疼么……”
“……”莫无未答,答不答都没有意义,只低头专心处理小腹伤口。
“……我却……不在乎……疼……嗯……”药粉洒落在伤口上,灼烧一般,冷青翼难以抑制地挺了挺小腹,难受地挣扎了几下,死扯着笑,含糊不清地说着:“……心疾……呃……你不知……心疾……不可焦心……唔……”
莫无堵住了冷青翼的唇,不让再说,不让这拼命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还想着法子来讨好安慰他。
“好好歇着,我答应你。”依依不舍地离开冷青翼的唇,看着汗湿的发和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凝眸问道:“十四个时辰,我间或休息两个时辰调理,你……可坚持得住……”
“……”冷青翼涣散的眸子吃力地睁了睁,看着眼前的一片模糊,笑着应道:“……嗯……说……好了……”
“莫……无……”
处理了伤处,莫无复又抱起冷青翼,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从怀里散出:
“……我……不会……照顾……人……说了……好些次……别再……忘了……”
心口发紧,眼眶发酸,人影跃动,瞬间消失在原地。
那冰冻的小溪忽然喀拉一声,裂了,溪水丝丝缕缕的,自高处往下,遵循着地势,开始流淌。春日,就快到了,到时候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到处定是一片生机。
******
“什么?!又不是他们?!”景阳拍案而起,下跪之人微微发抖,也只能唯唯应是。
“这都是第三次了!我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桌上几个青瓷茶盏被一扫落地,碎裂开来,呜呼哀哉。“再去追!小翼的如意算盘!不许本王出京城!他们一定往关外跑!顺着去追!所有药铺统统不许开门!就说要救人就回来!不回来就死在外面!”
“是,王爷!”暗卫刚想退下,又被景阳止住。
“等一下,肖奕那边有什么消息?”景阳按捺心中滔天怒气,脸色已是极差。
“按照王爷吩咐,刑部那里一直在用大刑,今早传来消息,说人就快不行了,但还是什么都没说。”暗卫如实汇报,似是对肖奕又有了新的认识。
“……”景阳眯起眼,双手背后,略微思量,说道:“你下去吧,安排一下,让刑部休停两日,再对肖奕用刑,若是仍不说于本王不利的事,就按计划办吧。”
“是。”
一人退下,一人入,跪于地面,递过帖子,张口禀报:
“王爷,太子殿下邀您入宫。”
明黄的帖子上,只有时日地点,并无叙述何事。
“知道了,下去吧。”景阳将帖子放在桌上,看着地上的碎渣,心中思量。
太子与落花阁芸娘关系非同一般,此去怕是鸿门之宴,得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
太子偏殿。
一曲汉江韵,余音袅袅,仙乐飘飘,弹者风情万种,听者如痴如醉。
“芸娘,说是不爱此曲,却偏偏弹奏得最好。”面目清秀的太子,长身而立,身着银丝锦缎滚纹便服,却也高贵不凡,举手投足间王者气概不掩。
“太子谬赞了,芸娘不敢当。”纤纤玉指,蔻丹花红,伏于琴弦之上,一曲已了。
红色的扶桑花在衣裙上朵朵绽放,散落簇拥,少了几分妖艳,多了几分清淡;素雅的淡妆衬出几许羞涩,红唇笑颜,宛如忘了风尘。
“洛月殇不帮你?你竟这般委曲求全找本太子帮忙?”太子虽年轻,却是长于宫廷,心计所长,思虑所周,自不可与常人同日而语。一双凤目流转打量,欣赏多过倾慕,眼前这女子,一生传奇,偶遇结为红颜知己,只可惜心有所系,不能全然得到。
“是芸娘不屑找他。”状似无聊地拨了拨琴弦,拨出几个尖锐刺耳的音,“不想再与那人有所瓜葛。”
“哦?此话怎讲?你二人怎么了?”太子挑眉,自是不信,如此女子,又怎会说弃就弃?
“太子不必试探,芸娘要么不说,说了便是一定会做的。”芸娘展颜而笑,笑不入眼,眼角似有疲倦的细纹,遮掩不住,“认识太子,是芸娘的福分,一介风尘女子,太子倒不怕些风言风语。”
“太子荒淫些才好,你我也不过互相利用。”太子上前几步,走到芸娘面前,站立下望,看着芸娘突兀有致的姣好身形,“我与那人争了三年,终是等到你不要那人了吗?”
“太子,您说笑么?”芸娘缓缓起身,衣裙徐徐展开,如花般绽放的人儿,只一双眼太过清明,唇角的笑太过刺眼,“您与何人争了三年?芸娘不过一粒浮尘,谁人入眼?”
“是么……”太子笑,手指轻抬芸娘下颚,看着那最爱的韵味儿,“那么此次本太子帮了芸娘,芸娘便从了本太子如何?”
“太子抬举。”芸娘依旧笑得绚烂夺目,精致的面容,让人心动,“只要替恩欣报了仇,芸娘任凭太子处置好了。”
“那好,一言为定。”太子看着那双千娇百媚的眸子,落上了那红色的唇。
第一百零三回:难舍难分
书中有云:是药三分毒。
药分属性和效用,天下无包治百病之药,对症下药,治其症,却免不了伤其身。
药性之毒乃衡量利弊后无奈之举,不可深究。
与事有轻重缓急相似,人之疾病,心脑为上,气血为重,其余亏损,可视为取其轻。
伤患救治,先保其命,再去其痛。痛者,乃知觉也,知觉乃意志生。
药中七分效,三分毒,医者救死扶伤,只靠七分药效,其余三分靠患者意志支撑。
药多为苦,治疗时多为痛,苦痛之后,方能重生。
此乃医理。
时辰到了,阎王索命,妄图逆天者,自当生受其罪。
十四个时辰,从天亮到天黑,时间过半,路途过半,希望和绝望却不是一半一半。
“呃嗯——”
莫无抱着冷青翼,跑了七个时辰,其中间断休整,耗费了近一个时辰。如今,天已全黑,只剩漫天星斗,一轮残月。
一开始还会说些话儿的两人,到了此刻,只余默默无言,拼尽全力聚集的力量,轻而易举便伴随着伤痛流失殚尽,剩下的七个时辰,变得愈发难熬。
冷青翼在莫无怀里,像是失了意识,呻吟闷哼的声音渐渐频繁,瘦削的身子剧烈颤抖,窝起蜷缩之态再也无法掩饰,抽喘间几次咳血,血量不多,似是已然枯竭。
偏生脚下的路,渴望的救赎,遥遥不知何处。
半毁的地奘庙,菩萨坐落案上,裂痕处处,残缺不全,灰尘蛛网,世人不尊。
生了火堆,铺了外衣大氅,将人小心放下,取药。
药,是赛华佗给的,交代四个时辰一粒,若是紧急情况,可加服一粒。
此药主抑制心疾,极有效的药。
心疾不发,则其余衰竭尚可抵抗,所谓抵抗,却是一场浩劫。
“唔——”
躺在地上的人,痛苦地弓起了身子,那竭力而怪异的姿势,维持不到一瞬,便又力竭恢复成原样,软绵绵的手臂抬不起来,痉挛的身子无助地扭动,轻微的几下后便是用力的一撑,僵直数秒,咳出残血,像是舒服了些,还没来得及眨眼,便又开始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般。
莫无在看,在用息转心法,在努力坚持。
息转心法护着的,也是心。那个脆弱残缺的脏器,被小心翼翼地全力护着,可身体里所有其他被忽略的事物,又怎会坐以待毙?
绝色的脸,已不能用惨白来形容,汗水一层又一层,刚擦完便又涌出,湿哒哒的发黏在脸上,紧皱的眉,半阖的眼,扭曲的神情,毫无血色泛着绛紫色的唇。
“嗯唔——”
息转心法运行一周天后,莫无收气调息,怀里的人却是猛地弓起,像虾子般竭力蜷缩起来,半阖的眸子大瞠,痛苦的粗喘伴随着口中断断续续的音,一时听不清楚。
“青翼!”
调息间不敢分心出岔子,耽搁的时间并不长,莫无极其小心地抚平冷青翼蜷缩的身子,抬起他低垂的头,看到的是一双涣散的眸子,一张惊慌失措的脸,还有落了满脸的泪水。
“青翼……”
缘何流泪,是因为疼,还是因为苦?
“莫……无……”
微微的迟疑后,冷青翼露出了这辈子最难看的笑容,他问:
“……我……没死……对不对……”
莫无垂眸,无声地看着怀里的人又痉挛成了一团,淡淡地应了声:
“对。”
两个固执的灵魂,终究是人,不是神。
******
路还很长,腿脚却开始变得沉重,怀里抱着比生命更重要的人,可无论抱得多紧,他们依旧是两个人。
面上没有表情,一双眸子里失了星辉,执着地抱着、跑着,所过之地,猩红处处,映衬着白雪,格外的刺目。
身子再痛,痛不过心里,心里再痛,痛不过怀中之人。
如此,又跑了三个时辰,两人停歇在一处避风的山洞。
或许,不是停歇。
“……莫……无……”
怀里紧紧抱着的人,抖得犹如风中残烛,疼痛消耗着体力,最后,连挣扎的力气也用完了。身子不会再弓起,呻吟的声音也渐渐不见,只偶尔含糊不清地念叨“莫无”两字,像是还在逞能证明着什么。唇瓣早被咬出了血口子,偶尔随着身子的痉挛呕出的血,很快渗进深色的衣物里消失不见,无力垂落的手臂,手掌耷拉在地上,微微摊开,露着掌心里深陷的道道血痕。
能忍的,不能忍的,都忍了,只因,他和他之间的约定。
莫无用手掌轻轻压在冷青翼胃腹间,暖暖的内力,却安抚不了那些受着药性刺激激烈翻搅的脏器,掌下本该柔软的地方,坚硬如石,分明坚硬如石,却又不停跳突,顶着他的掌心,分外的有力。
冷青翼未死,苟延残喘着一口气,在他怀里。
十个时辰已经过去,剩下的还有四个。
“青翼,还有四个时辰。”莫无抬高了臂弯,换了冷青翼在怀里的姿势,垂下头,将脸埋在冷青翼的肩窝,鼻息间淡淡的清香混杂在血腥味里,还是闻得出来,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已喊了很久。
“嗯……”竭力地回应,冷青翼将头靠着莫无的头,半撑着的眸子,似是依旧盛着希望。
“……我们不会分开。”莫无的声音闷在冷青翼的肩窝,听起来无比的疲惫。
“嗯……”冷青翼轻扯唇角,俊美的容颜在月光下,浮着一层淡金色。
“青翼……睡吧。”
耳边呐喊的声音越来越响,宛若轰鸣,莫无握紧了拳头,绷紧了全身,那一瞬的痛苦永生难忘,那一刻的决绝满是悲怆。
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洞外寒风呼号,怀里的人不再颤抖,不再挣扎,软软得倚靠着他的臂膀,不再出声。
垂落的发,苍白的颜,阖上的眸,落寞的唇角。
“呃……”
一口血呕在地上,忽然想起那一日木屋前,那一刻以为的痛极,原来根本微不足道。
莫无……
耳边轻轻的呼唤还在,莫无睁着干涩的黑眸,没有泪。
******
赛华佗焦急地在山脚下张望,山上的药池已然被他用特殊的药物调理好了,若是那两个小子活着赶来,哪怕都只剩下一口气,也定是有希望的。
只是谈何容易,医者最知,两人的身体都是到了怎样的状况。
算算时辰,应是还早,赛华佗搓了搓手,转身欲走,回红釉小筑,却是忽然老眼一眯,看着急速而来的一抹黑影。
莫无。
“我的老天爷!”赛华佗深谙望闻问切,只消一眼,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莫无依旧抱着冷青翼,颓败青灰的脸上,带着令人心惊的木然,只看了赛华佗一眼,人便已上了山,腿脚有些蹒跚,速度稍减,却还是快,快得宛如眨眼。
“喂!等等老朽!!”赛华佗一愣,就看着人影消失一空,哪里还敢耽搁,脚下生力,上山而行,不见半分老态龙钟,步伐稳健矫捷,若不是那花白发须,怎知是个垂垂老者。
莫无一口气到了山顶,见了药池。
所有兀自强撑的力量反噬着身子,脚下一软,便笔直栽了下去,不忘空中翻转,将那人小心护在怀里,落地时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黑,口间早已习惯了的腥甜,毫不放在心上。
“青翼,我们到了。”
终是到了,裹着所有希望绝望,到了约定的终点。
说好了的终点。
一只大掌始终在那人的心口之上,深深摁着,送着枯竭的内力,手掌下还有没有跳动,那人有没有离去,似乎一点都不重要。
“小子!喂!小子!哎哟,这一把老骨头!”
四个时辰的路,他只用了两个半时辰,减了休息调理的时辰,加了舍弃一切的飞奔。
“小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眼睁睁看着那人在昏厥与清醒之间疼了近十个时辰后,他亲手点了几处重穴,夺去了那人所有的知觉。
“可真够狠的!让老朽看看……喂!放手放手!”
没了知觉,没了心智,没了抵抗,没了坚持。
“……”
所有的约定戛然而止,所有的结局宛若已定。
“真是神了!真是神了!”
“喂!你别这么绝望啊,这人不是没死吗?!还没死啊!”
……
飞奔的人还在飞奔,停留的人还在停留,说好了的约定,谁也没有放弃。
我可以坚持的更长……
不信……就试试……
……嗯,说好了……
满眼那人的笑,笑得那么美,那么醉人。
他可以软弱么?就此一次。
******
“老朽的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一共给了你十粒,每粒十两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