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青翼吃力地撑起身子,扶着床栏在床侧努力坐直,“来吧。”
“……好。”
硬质的皮革隔着里衣,围裹在冷青翼胸口至小腹整个上半身,剪裁的尺寸自是度量之后,不大不小,搭扣扣上,便服服帖帖盖住了肋骨和小腹两处伤。恩欣接着拿来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内里松软棉质,外缝锦缎布料,袖口领口祥云图案滚边,束月白暗纹宽腰带,再系挂一块古朴白玉,外罩软皮夹棉大氅,最后又在颈边围了兔毛束领。因着脚上铁链绑缚,裤子靴子无法太过厚实,好在袍子够长,终是盖住一些腿脚,遮住寒风。
穿戴整齐后,恩欣扶着冷青翼,慢慢站起,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桌边坐下。经过昨夜的辛苦练习,今日已是走得相当平稳,不过伤处定然还是疼的,只是他不说罢了。恩欣拿了木梳,细细梳好那一头失了光泽的发,用玉簪挑起一束贯在发顶成髻,其余整整齐齐散落在肩上。
“要是面色再红润些,就更好了。”恩欣上下打量着,面上微微发红。
“……”冷青翼微微垂首看着一身锦衣华服,淡淡笑起,“他曾说,美丑要看心……”
“公子的心,自是顶好的!”恩欣脱口而出,看着那悲伤的笑,万般心疼,却又想着姐姐说的话,不觉又充满了希望,“公子,你可答应了恩欣,会完好无损地回来。”
“恩,答应了。”冷青翼看着眼前的少女,冬季里最后一抹温暖。“景阳为何一直未来?”
“昨日和王公公一并进了宫里,一夜未归,不知何事。”恩欣转到桌子另一边,开始收拾瓶瓶罐罐的药物。
“是么……”冷青翼微微掩眸思量,不知所想。
“公子,这些药,你收好,该如何服用,昨日已和你说了。”恩欣拿了这几日偷偷缝制的香囊软袋,将药物放入其内,递给冷青翼,并未多说,软袋上绣了荷叶、龟和鱼,这些手艺都是姐姐教的,还好当初姐姐严格,学得还算不错。
“……”冷青翼接过袋子,看了看上面的图案花纹,又抬眼看了看满面通红的恩欣,将软袋小心放在腰间扣好,笑着说:“龟为万年长寿,锦鲤可跃龙门,唯不可缺水,有荷便有水,小小的袋子,却是了不得的心意,多谢恩欣。”
“才……才没有那么厉害,我只求公子可以平安归来……”恩欣捂着发烫的脸颊,恨不能找个地缝钻去,“公子学识渊博,莫要取笑于我。”
“……”冷青翼始终淡淡笑着,停顿一刻,忽然略显突兀地说道:“恩欣,今日若无事,帮我缝件新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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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辰时,宫里来了马车,景阳依旧未回。
恩欣让冷青翼坐着竹制的轮椅,一路推出景王府,尽量不让他费力伤身。宫里来的是辆普通马车,恩欣早已猜到,给随行的官差递了银两,找人帮忙又加摆两床软褥、一个暖炉到马车里,这才小心翼翼扶着冷青翼上了马车。
没有多余的话,这么许多外人面前,恩欣只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奴婢。
“官爷,我们家公子身子不好,这时辰也尚早,还劳烦官爷行慢些。”
她能为公子做的,其实很少。
“不知到了皇城,可有软轿?我家公子走得慢,若没有软轿,恐会误了时辰。”
那望尘莫及的皇城,等待公子的究竟是什么?
“官爷,回来时,可是由王府的马车接回?”
不能相随,唯有等待,公子,你让恩欣缝衣,是否忧心等得焦急?
“恩欣,走了,回府了。”
“恩,好。”
马车缓缓而行,渐渐离开了视线所及,看不到了。送行的下人纷纷回府,恩欣也不例外,转身关门时,心随人走,空落落的,一座王府,宛如无人。
人群渐走渐散,各忙各的去了,恩欣似是无心,缓缓踱着步子,巧妙地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走到了王府最北侧角落,一座破破烂烂的小木屋。所谓小,便是只放得下一张床,零零碎碎的物什堆在角落里,显得简陋凌乱,住在此处的,是“送鬼人”。王府里送到此处的死人,多是景阳暴虐之后不可为外人知晓的死人,“送鬼人”也不填埋,直接一把火烧了,所以木屋前的地面寸草不生,黑乎乎的,看着都觉得恶心不吉利。
此处鲜有人来,拖了死人来的下人们,也是放了死人就走,逃命似的,就怕沾上一点晦气,倒是无意间,给了这里一片安宁。
世间本无鬼神,端看心开身正。
屋前没有草,屋后却有竹。小木屋的后面便是景王府的院墙,不知何时,由谁栽种了一排排凤尾竹,四季常青,枝叶挺秀细长,自成一道怡人风景。有人说是那“送鬼人”平日里无事,便偷偷在屋后摆弄些花草,也有人说,那是死人血肉为肥,所以长得特别鲜翠……
无论如何,这番景象,无人愿意前来欣赏,沾了阴魂的东西,哪有什么好东西。
恩欣来,自然不是看竹子的,她来找“送鬼人”。
之前凌越的事,那个贪财的“送鬼人”已是被景阳处死,如今换了新的人,听来过的下人说,好像是个哑巴,什么都不说,脸上僵硬得像打了石膏,几次见了,总觉得比拖来的死人更像死人。据说此人没来王府前,一直待在别处的义庄,满身的鬼气阴气,十步外已让人不寒而栗,哪里还有人敢上前接触,每每放下尸体,交代几句,便赶紧离去,只怕多看一眼,便看到了不好的东西,小命不保。
恩欣猛然与那“送鬼人”照了个面,也生出了转身落荒而逃的想法。
“送鬼人”推门而出,乱七八糟的半长枯发,惨白惨白的四方脸面,眼眶一圈乌黑,神色怵人僵硬,高瘦的身子穿着沾满灰尘的黑布棉衣,并不合身,总觉得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那个……”恩欣咽了咽口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话,身子止不住打颤,可以肯定的,她不是冻得打颤。
“……”“送鬼人”见了她,从屋子里走出来,步伐略微显得不稳,雪花飘落,黏在身上,却无半分美感。
“……”恩欣又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耳闻不如目见,真得吓人。
“送鬼人”见她退,便停了脚步不再前行,两人间约莫隔了六七步,已是可以把对方看个清楚明白。
“他去皇宫了?”
风雪中,“送鬼人”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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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差收了钱财,果然行得稳当,从景王府到皇城,距离并不算远,却是行了两刻钟。马车停将在城门口,王公公亲自于门边相迎,像是已等候多时。
“怎地如此慢?”尖细的声音还是那般锐利,眯着眼睛里,透着不悦。
“公公赎罪,冰雪天气,路不好行。”官差下马跪于王公公面前,已想好的辩解之词。
“恩。”王公公哼了哼鼻子,使了眼色,让身侧的小太监,去扶马车上的人下来,昨日见他那般模样,可不好在这半途昏了,误了圣旨,可是谁也担待不起。
很快,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冷青翼下了马车,缓步上前。
王公公一愣,只觉眼前之人与昨日所见,简直判若两人。依旧是瘦削纤弱的身子,却是挺得笔直,发丝整齐,华服衬托,再无半点狼狈,宛如月华初落人间,纯澈无暇,淡然优雅,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这才是传闻中的公子,惊扰得皇上都兴致勃勃的公子。
“草民冷青翼,拜见公公。”
行至面前,那人有礼有节,行拜礼,像是见不到那地面的积雪,双膝落地,又露出衣摆下遮着的脚镣,沾了一身雪水。
“恩,起来吧。”王公公敛了敛神色,依旧端着架子,却见地上的人努力几次未能站起,竟是身子一俯,冲着地面呕出一口血来,鲜红的血印染在洁白的雪上,万般扎眼,王公公惊喝道:“怎么回事?!”
“无碍……草民无能,还要劳烦公公命人搀扶一把。”
那声音听着当真以为无碍,若不是地上的殷红还在,众人皆以为之前所有不过自己幻觉。王公公点了点头,小太监们赶紧扶了冷青翼起来,只见那绝美的脸比雪还白上几分,想来马车就算缓了,也是颠簸,此人身子当真差到如此地步,又怎能挺得笔直?
自然是那硬质皮革。去见皇上,他需要准备的很多,当然包括这挺直的脊梁,胸腹的伤,让他只能佝偻,佝偻着如何说话,说的话又如何让人信服?可以下跪,可以低头,可以顺服,却不能弯腰,不能谄媚,不能示弱。
“知你伤病在身,咱家为你备了软轿。”王公公转身步向皇城,小太监扶着冷青翼紧随其后,“动作快些,莫要耽搁。”
两杆四人抬,木质的轿骨,铺了垫子,加了篷子,显了内侍的细心周到。
“王公公尚且步行,草民怎敢坐轿……”
“……若不是见你身子不好,咱家怎会让你坐轿?别在这边矫情,快快上了轿子!”
“时辰有余,草民也已服药,应随王公公身后行,方才见礼,否则便为不尊。”
“……这般懂得礼仪,那咱家就看看这一路,你如何行得!”
城门洞开,与城门垂直,宽阔约十余丈的皇城主道,直铺向前,无比壮观。
苍白的砖石地面,鲜红的坚硬宫墙,一座座精致宏伟的宫殿,排列井然有序,斜飞的宫殿顶角,站立着走兽,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狎鱼、獬豸、斗牛、行什,象征着权势,地位,纷争,还有百年孤寂。
“这条主道,常人大约行走两刻钟,不知你要走多久?”
“至多三刻钟……”
“好!咱家便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这身子硬!”
礼不可废,内侍最重礼仪,最见不得的,便是不尊。
王公公嘴上不说,心中所想,已然映在了一双眯起的眼睛里,鄙夷不屑渐渐淡去,转而代之的,是一抹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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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小冷:阴沉阴沉阴沉……(╯﹏╰)b
莫无:怎么了?=_=
小冷:木收藏,不美丽。╭(╯^╰)╮
莫无:今日怎么不卖萌了?(╰_╯)
小冷:卖萌无效,坑妈说要改吐血——╮(╯_╰)╭
莫无:吐血?!吐什么血?!(#‵′)
小冷:偶也不知道哎——(⊙v⊙)
莫无:……坑妈在哪里?( ˇ?ˇ )
小冷:乃要做咩?(╯▽╰)
莫无:肯定没好事,先下手为强!-_-#
小冷:( ⊙ o ⊙ )
第九十三回:风云不测
偌大的皇城,主分南北两宫,南宫为帝王后宫,北宫为帝王政宫。四方形的宫围,开凿十二扇弓形红漆描金大门,正对东西南北方向,以四方之神相称,即南为朱雀门,北为玄武门,东为苍龙门,西为白虎门。城中宫殿排列出二十四条相互交错的道路,其中自东门向内延伸一条主道,苍龙之道。
冷青翼跟随王公公而行,步伐缓慢,尚算稳当。
皇城,他第一次来,周遭的景观雄壮美丽,精雕细琢,难得一见,叹为观止,他却没有东张西望,一直低眉掩目;前方的王公公,乃内侍总管,与皇上十分亲近,总是众人巴结谄媚的对象,哪怕说上几句好听的话,留下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也是好的,他却半个字未说,轻轻浅浅的呼吸,规规矩矩地默默前行。
倒是王公公时不时回头望他两眼,每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经历无数明争暗斗,参透万千人情世故,王公公能走到今时今日的位置,自然不同于凡人。经他带着走过这条苍龙之道去见皇上的,至少有百把号人,无一人像身后之人这般淡然沉默,而身后之人此时是什么情况,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先天心疾,冬季易发,最怕激烈情绪,吴浩天却用了“情欢”和烧刀子,加上皮鞭抽打、拳打脚踢……据说从将军府救出时,此人肋骨断裂、内腑出血,心疾发作、重染风寒,只撑着一口气未死。景王爷倒是尽了全力医治,跪在大殿前也让皇上动了恻隐之心,想那千年血参还是他亲自从内务府领出,交由底下人送去了景王府,就算如此活了下来,也该是半死不活模样,更何况三日前,又被肖奕重创。刑部尚未结案,是是非非暂时说不清,但这身子肉长,总知疼痛,却有轿子不坐,死撑着步行,难道只为了谨守礼仪?
“这条路,咱家带人走了许多次,记得不久前,便是带着肖翰林。满面笑容,百灵舌,说出的话句句讨人喜欢,对这皇城也是下足了功夫,每到一处都能说出些话来,这两刻钟的路,倒也走得不知不觉。”王公公忽然放缓一步,与冷青翼并肩同行,尖细的声音带着笑意,像是对肖奕印象深刻,好感十足。
“肖翰林一路仕途,宫中人,自是满心向往,用心了解。而草民不过世间尘埃,转瞬即逝,又何必沾染一身本不相属的尊荣华贵。”冷青翼张口即答,分明是突然的对话,应对间却无半点无措,也无半点不妥,不趁机嚼舌,不搬弄是非,不冷嘲热讽,不卑也不亢,说的只是事实,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参透的事实。
这世间最难做的,其实是最简单的事,便是认得清自己究竟是谁。
“可咱家听闻,今年的殿试,你也在名单之列,不过未能按期参考,怎好说不相属,无所求?”王公公继续问道,字字句句,都在刁难。
“一介书生,百无一用,能出人头地的不过一条路。”冷青翼始终带着微笑,在雪花飘零间,显出一种莫名的淡然清透,“此乃家父遗训,草民谨遵,却无此命数,又何必相求?草民命不长久,若来日见了家父,赔个不是,便也了了。”
“哦,如此倒是可惜,右相在皇上面前对你赞赏有加,景王爷对你似乎也是无比珍视,坊间听闻你的才学绝世无双,万事皆能说出一二,真知灼见,令人耳目一新,若为朝廷所用,定有一番作为,造福天下百姓,却是无此命数么?”王公公唏嘘扼腕,半分真半分假。
“辍耕壠上鸿鹄志,长啸山中鸾凤音。有志之人,有学之才,遍地皆是,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何来可惜?王公公,我们到了。”冷青翼微微停下脚步,发已湿,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脸上白得没有丝毫血色,从腰间软袋里取出药物的手微微发抖。
王公公愕然,竟是到了?
眼前正是北宫正殿,呈长方形,地势高出附近丈余,门阙高峻,气势磅礴,脊兽十样俱全。殿前三处台阶,当中有陛石,雕龙刻凤,装饰以水浪之气。九十九级台阶步步高扬,层层基石,载荷着雄伟的宫殿,显示着威严和霸气。“九”是阳数中最吉利、最高位的数字,是吉祥如意的象征,且有“长久、永久”之意,在位之人,自是无不希冀国运长久,寿享万年的。
用时,三刻钟不到。
这一路,说的话并不多,多在思量,他竟为一个庶民,思量了一路。
真的想了许多。此人为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遭遇的是非,经历的坎坷,是他想见皇上,还是皇上想见他,见面之前如何,见面之后又如何,皇上让先行观察,这一路观察得如何,伤势怎样,逞强为何,万一途中不支如何处理,如何奚落,如何责备等等。
那日与肖奕一路絮絮叨叨无知无觉,今日这般沉默思量也是无知无觉。
不,相比之下,三句对话远比先前一路的话要深刻许多。像是仅这一路走来,便让他看懂了肖奕和冷青翼的不同,太过不同,一人浮华于表面,一人深沉于内里,涵养差了许多。说实话,那日他虽与肖奕谈笑风生,却多是看在状元翰林的名号上,若无此名号,他定是懒得搭理,毕竟那些溜须拍马的话,早已听得耳内生茧,而那些对皇城的赞赏叙述,也是就事论事,多为书册记载,鲜有独到的见解,只能说是个熟读书卷、有备而来、胆大心细的人。可这样的人,虽不见得有多大才能,却圆滑世故,懂得笼络人心,轻易便能在朝堂风生水起,前途无量,反之,眼前这人,倒不一定。
“并不在正殿,而是偏殿,尚须行将一段。”王公公收敛心思,见着冷青翼拿了药物来吃,原本萎顿的精神,很快又好了几分,不觉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灵丹妙药,竟有这般神奇功效?”
“使精神振奋,使伤痛无觉,助草民今日前来面圣。”冷青翼答得轻描淡写,微微仰首看那金碧辉煌的正殿,笑着打趣道:“幸好是在偏殿,否则草民残破之躯,不定能登得上这九十九级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