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习惯性眯了眼睛,那张笑脸当真纯粹。谁不愿登上这高高在上的殿宇?没有失落倒也罢了,怎地会是庆34 幸?
“王公公,请带路。”冷青翼却是淡然转身,没有丝毫犹豫眷恋,像是无论那殿宇有多高贵,在他眼中,也不过一座屋子,只是建的高了些。
“可需重新包扎伤处?若是见红,可是冲撞龙颜。”王公公掩下满眼思绪,上前一步打量,只见那一袭白衣,依旧洁白,只是沾了雪花,微微打湿,“还有,之前宫门前吐了血……”
“王公公请放心,此药还可凝血,药效消除前,绝不会见红。”冷青翼轻轻笑道,终是不枉这一路走得辛苦。
“……”王公公顿了顿,倒也坦然,“冷公子用三刻钟来说服咱家,咱家被‘说’的心服口服,也算冷公子没有白白受苦,不知咱家在冷公子眼中……”
“皇上得王公公,天下之幸。”冷青翼的笑意自唇角到了眼里,说的真诚。
“……”这话,自然不是第一次听,却第一次听得这般舒心,王公公笑起,瞬间也像洗尽铅华,“咱家做的还远远不够。”
两人对望而笑,那一刻,引为知己,相见恨晚。感觉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而对于在皇宫之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王公公来说,感觉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冷公子请上轿,见了皇上,若有精神不济,咱家担待不起。”
“草民叩谢公公。”
“免礼,来人,扶冷公子上轿!”
坐在软轿上,冷青翼微微松了口气,这一步,走得还算顺利。
******
“这竹子,真好看。”
恩欣与“送鬼人”并肩靠坐在小木屋的后面,看着沾着雪花的凤尾竹,笑得灿烂。
“……”“送鬼人”不语,不知想着什么。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这些日子,公子过得太苦了,将来你带公子走,一定要好好补偿他!”恩欣笑着转头,看向身侧假扮“送鬼人”的莫无。
“我知道。”莫无仰头而望,片片雪花飘落,那人所有的苦楚,烙印在心上。
“姐姐说,公子让她安排我离开。此次见皇上,景阳大约会有所猜忌,我和那些个守卫可能会遭殃,姐姐会安排人假扮成我,死了之后送到你这里来,公子随行来看,便是顺理成章,到时候我不在,你可要想尽办法照顾着公子!我可不管你能不能透露身份!”恩欣一副凶巴巴的模样,随即莞尔一笑,“还有些事要打点安排,我不能和你待太久,对了,我不会离开很久的,我一定会想着法子再回到公子身边的,你不知道,那些人笨手笨脚,根本伺候不好公子的!”
“诸事小心。”莫无看着站起身子欲走的恩欣,也跟着站起身来,目露担心。
“没事,放心吧。”恩欣拍了拍身子上沾着的雪花,拉过莫无的手,塞进去一个物件,“这东西虽然被景阳摔裂了,但我还是偷偷捡回来了,一直没敢给公子……交给你了,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少女的身影渐行渐远,莫无低头,鲜红剔透的晶石,躺在掌心之上,布满了裂痕,白色的丝细细密密缠绕成绳,绳环成圈,沾染着洗不干净的血渍。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却是经历了劫难,破碎不堪。
需要打点的事情并不多,做得也顺利,准备停当一切,她去了冷青翼的屋子。
暖炉未灭,这样公子回来,屋子里便是暖的;地面、桌面、床面都十分干净整洁,其实公子微微有些洁癖;崭新的衣物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少了一件她亲手缝制的,不过很快就会有的。
相处的日日夜夜都在眼前,她笑得幸福,带着脸上那块疤痕也变得美丽起来。
推门而出,本该明亮的天地,却显得阴暗。
一人立于门前,景阳。
“王爷……”微微惊愕,微微慌张,赶紧俯身下跪,遮掩。
“恩欣,还好本王回来得及时,否则让你跑了,可不好。”景阳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阴阴恻恻,冷得渗人。
“恩欣不知王爷何意……”惊愕和慌张渐渐消散,化为悲伤,不因自己的命运,而是那人即将因自己所遭受的伤害。
“是本王眼拙,差点又被你骗了去!现在想想,当初那个逃走的婢女,也是如你这般,在本王面前让本王无比满意,在本王背后,让本王恨不能抽筋剥皮……逃过一次,若再逃第二次,本王未免太过无能!”景阳拉了恩欣的头发,迫她抬头对视。“说!你身后之人是不是落花阁的上官箬芸?!”
景阳的愤怒和得意丝毫不掩,张牙舞爪像是就要吃人。
恩欣却是笑了,摆脱了所有的恐惧不安,笑得怡然大方。
“王爷,当初那个婢女,叫做小鸢,这两个婢女似乎都是王爷亲自选的呢。”
公子,其实这样也好。
姐姐和莫公子一直苦恼着如何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经常去找“送鬼人”。
这样,你不就有去的理由了么,是不是?
公子,放心吧,我一定会做好的,一定会,只要你能幸福。
******
小剧场:
小冷:莫无莫无,下雪了!——\\(≧▽≦)/——
莫无:……( ˇ?ˇ )
小冷:下雪了,莫无你带伞了没?(>^ω^_ 第九十六回:以日为年
“送鬼人”已收了指令,准备妥当。小木屋前积雪已被扫开,露出光秃的地面,临时拱起的棉絮垛子,浇了油腻腻的“死人油”,散着刺鼻的味道。
以火焚尸,生者已逝。据说,残余的肉身不能入土为安,随着大火灰飞烟灭,除了一地的黑黢,半点痕迹不会剩下。无处祭拜,无法缅怀,死去的人很快遭人忘却,只余孤魂野鬼,飘零世间,独自徘徊。
一切准备就绪,“送鬼人”立于一侧,看上去像是在耐心等待。
易容是死的,那僵硬的面皮遮盖了太多情绪,谁也看不清楚。佝偻的身子,低垂的头,让人觉得卑微懦弱,却只为遮住一双眼,深邃凌厉,满是焦急。
伤势虽重,听力未衰,纷扰杂乱的脚步声近了,那人一定在其间,带着死撑的倔强。
思量间,众人已入了视线。
景阳抱着冷青翼。
从翼景园到这里,大约一刻钟路程,冷青翼抱着恩欣,摔了五次。反反复复地摔倒爬起,直到第五次,他再也爬不起来。棉袍湿了结出许多冰渣子,鲜红染了一地,唇边开始呕血,景阳在一旁,再也不能容忍。
小腹的伤处又用那如铁烙一般的药物止了血,冷青翼轻轻用手压着,一双眸子始终没有离开恩欣。那抱着恩欣的守卫还算规矩得当,被大氅包裹的恩欣,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动作利索点,公子伤得很重,莫要耽搁。”守卫走到“送鬼人”的跟前,将恩欣递到他怀里,厉声交代了几句,便迫不及待避开了去。
“送鬼人”看了眼怀里香消玉殒的女子,只觉如同在看一根木桩子般淡然,便抱了放在棉絮里面,用火折子点燃了准备好的火把。
冷青翼很安静,也很乖巧,被景阳抱着没有挣扎,一双眼依旧看着恩欣,却也不觉得多么悲伤,只看得到苍白的空洞,像是无知无觉,没有反应。
“小翼,别难过,那是该死之人,不是好人。”
景阳的声音,带着蛊惑,是非曲直,乱了评判的标准。
冷青翼默然,略显呆滞地看着棉絮间燃起的火苗,很快将少女的身子包裹,再也看不真切。雪未停,遇火瞬间消融,化成的水,却浇不熄所有的悲伤绝望。
凤凰涅盘,浴火重生。
恩欣,只愿,来生莫要再看错了人,许错了心。
这般大约烧了一刻钟,火渐渐灭了,鲜活的回忆化为尘埃,豆蔻年华的少女,随风散落,银铃般的笑声宛如还在耳畔,举手投足间的娇憨,还在心里。
所有人都静默站立,没有发出声音,各自想着什么,无人清楚。
生无可恋的人还活着,满心未来的人却死了。
“送鬼人”伏跪下来,双腿弯曲,双臂触地,额头埋于双臂间。
这是规矩,人已烧完,他的职责已清。
“小翼,你累了吧,我们走吧。”怀里冷青翼的乖巧,倒是让景阳颇为吃惊,他以为还会有挣扎,甚至会寻死觅活,却没有。安安静静的冷青翼,只那般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尸体烧完后,目光再也无所追寻,半阖下来,无声无息,无笑无泪,空洞得一如木雕的人偶。
“……”冷青翼循着声音的来源,微微仰头,轻轻唤了声,“莫无……”
那声音分明低若蚊吟,却让所有人僵住了欲离开的脚步,几十道视线都射在冷青翼的身上,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小,小翼……”景阳的脸色瞬间铁青,这两个字如附骨之疽,听着便觉得心烦意乱,怒意横生,“你别这样,我不想再伤害你……这是激将之法,对不对?你想惹怒我,让我亲手杀了你,是不是?你做梦!我绝不会上当的!绝不会!”
“莫无……恩欣死了……”景阳的话语,在风雪中飘散,分明带着咆哮,却仿似传不入怀里那人的耳里,虚弱无力的声音再次响起,低低地诉说,像是寻求着安慰。
“我不是莫无!我是景阳!我是你的景大哥!小翼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很生气,你想把我逼疯吗?!”景阳失了仪态,呼喝间,不停摇晃着怀里的身子。
想要什么?
想要的,得不到。
“莫无……”千疮百孔的身子在激烈的摇晃下,又显出颓败,殷红从口中滑落在衣襟上,如火焰般耀眼,“……我疼。”
“王爷!可不是要冷公子死在此处?!”暗卫中一头领般的男子忽然大喝,如当头一棒,敲醒了愤怒中的景阳。
“……”微微惊愕后,景阳深皱起眉,紧紧抱着怀里的人,转身离去,暗卫紧随其后。
偌大的空地,只余伏跪的“送鬼人”,散落在风中的少女,还有沙沙作响的凤尾竹。
通红的眼被低垂的头所掩饰,惨白的脸被僵硬的易容遮盖,用力的手指已经抠进了雪下的土石里,指甲撕裂开来,流淌着丝丝缕缕的鲜红。卑微屈服的姿态,很好地藏住了所有情绪,思念成狂也好,心如刀绞也罢,谁也没有注意,跪在那里的人,滔天的情怀。
疼的时候,要说。
恩……疼……
回忆如潮涌,止也止不住,翻卷的巨浪,让人窒息。
“呃……”一口苦苦吞咽的腥甜,终是呕在雪地上,那是心头的一口热血,与满身的伤,皆是无关。
没世难忘,满心悲凉,影不成对,人不成双。
那一日,景王府的下人们小心翼翼,窃窃私语。
冷青翼疯了,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成了莫无;景阳也疯了,冷酷的囚禁,歇斯底里的手段,谁也阻拦不住。
雪下了一日一夜,一刻未停,新年还有四日,立春还有十日。
******
“二十三祭灶天,二十四写联对,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蒸馒头,二十九去打酒,年三十儿包饺子。初一初二磕头儿,初三初四耍球儿,初五初六跳猴儿……”
雪下了一日一夜后,便停了,到处的积雪,洁白无暇,一眼望去,素裹银装,美不甚收。“落雪不冷,融雪冷”,今日比昨日似乎又冷了一些,只是人们都觉得,待到这地上的雪消融了去,便是到了春回大地时。
清晨,人们打开屋门,各自忙碌,地上突兀的黑色脚印,一串串一排排,伸向不同的地方,轻轻说着每个普通的日子,简单而平凡。屋檐下结起的冰棱,长而剔透,男孩子们吵着闹着取下,握在手中,当做宝剑,肆意挥舞,煞是好看;小女娃们则围着堆好的雪人,欢快地拍着手,哼唱着年节歌。虽然新年只余四日,但聚首赏梅者络绎不绝。雪后的梅花,愈加傲然,挺立于枝头,开得鲜艳夺目,不畏严寒风雪,独绽人间。花间闹雪,淡香阵阵,引来无数文人骚客,聚于树下,或曰形态,或言寓意,诗词歌赋,历历于宣纸之上,句句于传诵之中。
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两件大事,渐渐被年味儿盖过,皇帝的特赦令在前,便不会审判出什么结果,只知道这大将军吴浩天和翰林院大学士肖奕,大约要在皇城天牢里过年了。寻常百姓不知,在朝为官者却有些惶恐,皇帝下旨拟新政,年后即发,新政条条款款,意在清君侧,收兵权。有狼子野心者几乎坐立不安,即便想要做那最后一搏,却也知道时机不对,皇帝似是察觉什么,皇城严防死守,固若金汤。
这个年,注定有些人是过不好了。
“王德,那人现下如何?听说那日离开偏殿便呕血不止,朕命人送去的补药可已送到?”
“回皇上,补药一点不少,皆已送去景王府,问了景王爷,说身子好了许多,不过还要好好休养调理,便送去了乡下老家。”
“是么?”
“奴才并未细究。那日面圣,见得那人脸色青灰,死气满面,大约是活不了多久的。”
“如此当真可惜,再追赏一些宫内珍稀药材吧,毕竟有功。”
“皇上圣明,奴才遵旨。”
巍峨大殿,至尊君王,看似无为庸碌,实则心如明镜。
皇帝御赐的药物,自然极为珍贵,有些是番外进贡,中原难寻。景阳叩谢隆恩,便将药物统统给了赛华佗。如今赛华佗在景王府是贵宾,极为尊重,好吃好喝,好生伺候,倒不见得轻松愉悦,自个儿的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喜怒无常的王爷难伺候得很。
翼景园已经成了荒园,冷青翼究竟在哪里,无人知晓,全府上上下下,除了景阳,便只有赛华佗能够见得到他。无人敢多问一句,冷青翼成了景王府的禁忌,议论者若被景阳知道,立即斩杀,毫不留情。
赛华佗来景王府,除了收景阳的金银治冷青翼,还收了洛月殇的好处,治莫无。
这赚得多,冒得风险也就大。好在景阳被政事缠身,忙碌非凡,进进出出皇城各处,要不夜不归宿,归来也在冷青翼身侧。于是夜间,他在洛月殇安插守卫的安排下,偷偷摸摸去见莫无,倒也神不知鬼不觉。
“唉,为了你们俩,这条老命起码折寿十年……”
摇曳的烛光,莫无赤裸着上身,端坐于桌前,赛华佗细细看过每一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动作流畅灵活,一气呵成,哪里显出半分老态。
“如何?”包扎好了,莫无便穿了衣物,易容不在,露着一贯的淡漠冷厉,问着这几日相同的问题。
“还不行,至少还要三日,否则必落下残疾。”赛华佗洗净了手,坐在桌旁,摆出三根指头晃了晃,事态情状,无人比他更加清楚,自然不会错估。
“……”莫无蹙眉沉默半刻,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这就奇怪了,怎么老朽每次来,你都不问那小子怎么样了?”赛华佗起身欲走,终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莫无低着头,阴影笼罩,看不清神色,“问了,我便再等不了半刻。”
洒脱不难,忍字刀穿。
第九十七回:难言之苦
“赛先生去了哪里?怎地这般磨磨蹭蹭?!”景阳端坐在屋子里,带着怒意焦躁。
“老朽在茅厕,让王爷久候。”赛华佗拱了拱手,笑容显得卑微讨好,却不觉得慌张。
“赛先生既为神医,怎会几日下来,小翼身子仍不见起色?!”景阳站起身,穿戴已整齐,门口有人候着,一副急着要离开的样子。“本王急着去宫里,回来再找你算账!”
“王爷慢走。”赛华佗微微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蒙混过去了。
景阳匆匆而去,屋子里独留赛华佗。
关了屋门,不去别处,这里是景阳的屋子,屋里有机关,机关后是密道,九级台阶通向一间密室,那密室布置得十分诡异,入门先是一间清雅精致的普通屋子,温馨明亮,可几步回转,在那屏风之后,隔着的却是一间残迹斑斑的刑室,凶残阴暗。
冷青翼便关在这间密室里,与世隔绝。
机关转动,石门轰然作响,密室打开,眼前景象已然熟悉,赛华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侧,不禁再次叹息,看着床上的人。
床上的人,双手越过头顶被铁链绑缚在床头,苍白的指尖蔓延出青紫色,手腕上磨着红痕,僵硬别扭的姿势,每每让赛华佗觉得是不是断了;脚踝上玄黑的铁链依旧如故,如今加绑了重物,落在床上,只允许双脚微微移动,但那双脚却是不动,只无力地摆着,像是无知无觉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