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想得细……做事靠理智,如今,理智和感情相悖,就连感情自己也相悖,因此,我也矛盾了起来。你在天衡宗如何自处呢?”
“做我能做到的事。”
“仅此而已?”
“多想一些,我也解决不了,索性不去想,只做事。”
沉默良久,跃海终于笑了:“明日还来一起喝酒吃肉吧!”
程锦朝微微笑道:“一定来。”
披着月色,程锦朝沿着跃海说的地址去寻学堂。学堂离城主府不过几十步远,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道走过去,便看得到一座很大的宅院,大门紧闭着,门房亮着灯。
她走近,并没有劳烦事官,只独自去叩门。
支起窗户,门房露出一张老人的面孔,老太太年纪不小,精神头也不小,正对着灯光认字,把好好一篇诗文读得像咬黄豆,嘎嘣嘎嘣的。
“找谁?”
“我找程素年。”
老太太眯起眼来:“怎么这样不敬?直呼老师的名字?”
程锦朝道:“抱歉,我叫程锦朝,程素年是我的母亲,我听说她住在这里。”
听见她叫程锦朝,老太太的皱纹都多出几根,狠狠地眯起眼把她打量,怎么也看不出她和程素年的相似之处,仔细地回想着老师说过的话……将信将疑,看程锦朝面色从容,不像坏人,就是腰间佩剑带玉,斜挎着一个包裹,穿一身白,也有三分贵气,长得虽然一副狐媚子样,眼神却做不得伪,是个和善人。
“你这为人女儿,也不知道体贴母亲,大半夜的跑来。进来在我这儿歇会儿吧,我去看看老师睡下没有。”
程锦朝千恩万谢,进了门房,就看见了桌上厚厚的书本,随意翻了翻,都是些开蒙的课本。这老太太一口一个老师,居然也是从认字开始学,这个年纪还要开始读书,她心生敬意,动作格外轻,又看到老太太的习字帖,字竟然写得不错,唯独刻苦而已,一个字,写了十多页,晾在一边。
灯下,是一本诗文集,老太太才翻开第一页,读得很是艰难,一盏灯,一叠书,一盏茶,在这安静的夜里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她正低头看书,外头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门忽然开了,她母亲仅穿着中衣,趿拉着鞋便走了过来。那老人正抱着外衣在后面直追。
程锦朝正要行礼,脑袋忽然被揉了揉,母亲一把将她扯进怀里,把她的脸捂在胸口。
这在她年轻的二十年生命中,母亲从未有过的激动表现。
“娘——”她拖长了调子,母亲喘了好几口惊魂未定的呼吸,才松开她:“你被通缉了,如今又作为天衡宗的仙师来了,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她羞赧地垂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忍着许多话没有一股脑地说,报喜不报忧地含笑从包裹中拿出书本和宁州才有的吃食递给母亲,又拿了一盏灵石灯出来。
“这些书,还有吃的。哦,这盏灯是灵石的,灯光柔和,不用灯油,夜里自己就会亮起来,您夜里读书便用它好了。”
她喜滋滋地拿出这些东西来放在母亲面前,母亲却含泪望着她,惹得她不敢抬头看:“……怎么啦……我,我没有犯错,是尊者看我努力,奖励我到熊心城驻守一个月。对了,之前带我来的明尘尊者,她如今是天衡宗宗主了,我是她的侍剑弟子,很受看重……”
说到一半,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我被通缉那段时间,大家都知道我妖的身份,有人为难您了?我没有让您失望,我好好地……”
“不是,”母亲终于用掌心揉了揉眼角的泪,看看她,“你长得有些变化了……”
“有……变丑吗?”
母亲被她逗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拍着她的肩膀,把她再打量一下:“我知道你与众人不同,心里虽然想让你和大家一样,但知道这是不能的。又怕你离经叛道,作出坏事,如今看,我是不必再担心了。”
她不由自主地傻笑起来,就想用脑袋去蹭母亲的怀抱,然而还是忍住了这习性,只保证道:“我会照顾好我自己。您若有什么需要我的,我都能为您办到。”
“好大的口气!不说这些了,时候不早了,你一身酒气,快去洗漱睡下,我的屋子在那头。蒋大娘,诶呦,不必特意给我拿衣服的,不过几步路。这是我家女儿,锦朝,就是今日来城里的天衡宗仙师。锦朝,这是蒋大娘,你叫一声奶奶,她在学堂习字,每日考评都是第一名。”
老太太笑道:“你们母女可真不像,我险些把人关在外头。老师啊,别说是每日考评,就是三日后的月评,我也要拿个第一!”
“我拭目以待了。”
蒋老太太又对程锦朝道:“你别看我八十多了,学东西,那也是一日千里。顽童不好好习字,不知道认字珍贵,我却比他们都明白!你母亲虽然是女子,但教书很有威严,我们,都服气!”
程锦朝笑道:“蒋奶奶,我来时,听见您读诗,这是学堂考评的内容么?”
要这是月评的话,说明这群学生识字水平都很低……
“不是!不是!是我听那些孩子读,我很喜欢,想知道意思!”蒋老太太正要好好地说说读书的妙处,又忽然想到人家母女久别重逢,一拍脑袋,“哎呦,你们俩快去叙旧吧,我还有字没有写呢,快去吧。老师,把外衣披上,夜里凉呢,别染了风寒。”
母女二人沿着学堂的回廊行走,母亲一一介绍这众多屋子:“这里是给十岁以下的孩童开蒙的,这里是藏书,这里是给老年人学习的。”
“还有专给老年人教课的么?”
母亲指了指自己。
程锦朝笑道:“原来这每日考评,是仅限老人之中啊。”
“幼童,少年,青年,中年,老年,若愿意学习,都可以在学堂找到自己的位置。城主听了我的话,说,既这样,学堂就建立得更大一些,叫我多教一些学生,学生又可以做老师,这样,就有更多人认字。他又说,天衡宗的仙师来,教人修真的道理时,无论是什么年纪,都有机会来听,这样,得仙缘的不限于少年,或许会有更多人能修真,熊心城就有更好的守备力量,就能愈发富有,又能建更好的学堂……或许有朝一日,不光是认字读书,修真修道,甚至百业都有学堂,耕种纺织,木工篾匠,行商开店,吃穿用度,无一不能在学堂学习……”
程锦朝被这样的计划震惊到了,这位看起来贼眉鼠眼的城主,竟然在城里找不出四个识字人的情况下,还能有这样的豪情壮志么?
然而,一转头,她却明白了。
是母亲也有这样的豪情。
“一定会实现,我会帮您的!”
母亲望着夜空,忽然伸出手攥了攥,逗她道:“锦朝,我捉了颗星星。”
这故意逗小孩的语气,程锦朝撇着嘴,却很吃这一套:“娘——”
母亲把拳头伸在她面前:“打开看看。”
她便拆礼物似的掰母亲的手指,母亲忽然把手张开。
空空的手心。
母亲把手忽然贴在她脸上:“瞧,星星变成了我的孩子。”
狐狸呆住了,望着母亲的面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忽然涌满,扑簌簌地落下来。
“你很好,又独特又珍贵。”
面前的成长起来的人,是她从狐狸肚子里抱出来的怪物,是她不忍的人性。她教会一只狐妖向善,如今狐妖做得很好,坚强和善地回她身边,超出她所预想的千倍万倍的好,叫她的梦想燃起了最初的火花。
教书育人,教书容易,育人难,她要教更多人向善,习字,有能力变得更好,超乎众人所想地发起光来。
程锦朝默然流泪。
心里想的所有话,竟都无法对母亲言明。
有些心事,竟只能自己吞下,连母亲也不能告诉。
偏偏要求最严格的母亲都说她独特珍贵,她愧受这一切,只能以委屈作为掩饰,埋在母亲臂弯痛哭了一场。
她还是觉得很孤单。明明身在母亲怀中,那蚀骨的孤独还是追了上来。
血色灵力和金色灵力缓缓运转,像是和解,旋转在一起,没有争端。它们是她的秘密,被禁锢在程锦朝的玉简之外,无法写出,被拦在唇齿喉舌之间,张口无法说出,面对明尘是这样,面对母亲,秘密越滚越大,她说不出口。
冥冥之中就是有一股力量阻止她说出,像是把她隔绝起来的梦魇,所有感受只能一人承受。
想不顾一切地挨打,让疼痛覆盖她,把孤独驱散出去,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在痛苦中,因把自己完全交付,而获得心灵上的自由。
她想念明尘。
第106章 定海篇29
借着母亲的宠爱,程锦朝向母亲求了点东西。
母亲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用,但还是容她,给了。
清早支开窗户,看见几个老人自发地来清扫庭院,院子中沙沙的声响,一排排教室簇拥着当众的一方水池,池子中似乎养了鱼,但现在还看不出来。程锦朝蹲在水池边寻鱼,只看见几尾小小的鱼苗一闪而过。有些残破的荷叶平静地托着隔夜的露水,几只小虫轻盈地跳过,再落在水池上。
水池的水沿着一条将庭院一分两半的小渠流动着。
子实跑来时,程锦朝脱去白色外衫,里头又是利落的弟子服,手里握着零星一点鱼食,正闲着往里扔。
“你原来已经来了,城主说,若要安排教化,你便随时和他说,就在这学堂之中,屋子已经挪出来了。”
“我知道。”程锦朝指了指这学堂中最大的一间屋子。
“你这都知道。”
“我母亲管学堂嘛。”程锦朝这时很有些主人家的自觉了,将鱼食捏碎了洒下去,心情大好地掬水洗了洗手,起身带他去看。
“你从城主那里过来,他有说什么计划么?”
“城主说,有教无类,反正他也不知道谁有仙缘,也不知道你去哪里找什么有仙缘的人,不如就近,在这学堂里面,学生们无论男女老少,都来听你授课。”
城主那算盘可打得真不错。程锦朝知道他当时骗铁印的事,这人虽然做事总有些贪得无厌的心机,但做起来莫名有股憨直,并不讨厌,虽然教这么多学生,一看就把她算计明白了,要她多多授课。
可城主不知道,所谓驻守弟子的授课,也是有章程的,并不是她说教多少就教多少,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一任一任弟子下来,一章一节推进学习,从基础常识,教到基本心法,虽然行教化之责,但能学会的人太少,进度很慢。照理说,最先得铁印的城该往后学到真正的心法了吧?倒也没有,还在基本心法这里打转,一座城太大,学生来来去去,流动性太高,教了这个,那个不会,所以即便大家都会了基础常识,那进阶的内容,却像是补老太太的豁牙一样,补一颗掉另一颗,总没有齐整的时候。
“这事,还是再和城主商议吧,还要与学堂两位老师商议,或许有更好的法子。我们去看城中守备吧。”程锦朝正说话,蒋老太太便迎面走来,端着一碟点心,不由分说地拦住她:“锦朝,吃点再走,我女儿送来的。”
“蒋奶奶,你读了一夜的书,清早又来收拾庭院,精神比我可好太多了。”
“人老了便睡不着,瞎眼了一辈子,难得有认字的机会,我心里头火热,每天都盼着上课呢。”蒋老太太也看她身后的子实,子实的确长了张青年才俊的脸,不说话时格外有些气度,又与程锦朝穿着相似,老人就笑着把点心也给他。
子实行礼道:“多谢老人家。”才捏了一块糕放在口中。
程锦朝问道:“蒋奶奶,我想问,若是我在此教学生一些修真的常识,若是您,您会愿意去听么?”
蒋老太太道:“若是知识,我自然肯听的,可是有些顽童也不大听,唉,不懂得学识的重要……”
“我明白了。”程锦朝谢过,只拿了边缘小小一块点心放在口中,侧身带子实离开。
程锦朝和明尘曾经共同来过这里,她会体察明尘的思路。
就看熊心城的武备,只和她见到的离星城就没办法比。两城的守城力量的差别就像是大国军队与野蛮部落之间那样明显,把两座城的军士们变成小旗子插在墙上,能很容易地看出熊心城的地图就像是斑秃的脑袋,稀稀拉拉不成体系。
军士二百,轮值换岗,守城巡城,外出巡查周边地区。因先前的熊爪城之乱,周边的村子都挪到了城墙底下,每日看守,但看他们巡逻的频次和路线,哪只小妖但凡有些头脑,就能打一个措手不及。
即便在这种简陋条件下,他们也成功守住了城墙,击退了妖的进攻。
妖一般并不进攻城池,只会劫掠没有城墙保护的村庄,若要进攻城池,要么是周边没有其他人可以吃,要么是这群妖实力不俗。
一队不知从哪里来的虎妖来了,似乎是试探性地攻城,但被击退了,留了两具妖尸,修为不高,还没化作人形。虎的习性并不成群结队,做了妖也没有改变到哪里去,分头跑了,像是之前也是临时聚起来似的。
这胡闹的进攻和胡乱的防守,照理说不能缔结契约送来铁印的。但是明尘放了水,还把程锦朝扔了下来,她细想明尘的安排,对着南州地图思索片刻。
南州好像一只匍匐的熊,本土的熊妖猖獗,但是上次被狐王坑了一把,几乎没剩多少,但历史遗留,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大城都以熊的部位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