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肉身反应,诚实得不能掩藏。瞎子看不出她的神色,读不到她的表情,言语已经说不出,只剩下身体,每一寸肌理的颤抖都是诚实的——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迫切地利用自己的全部来向明尘倾吐,倾吐一切。
若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她无疑是厚颜的,可耻的,甚至有些道德沦丧的,在这修道的天衡宗内显得格格不入不容于世,然而,明尘肯打她,她便更加依赖用这样的方式来表明跟随的心意。
明尘下手变重了。明尘克制道心,预备洁净,却被她低声的祈求扰得有些失控。
推开桌子,她几乎赤身跪着,狐妖柔软的身体遍布鞭痕,竹杖抽打上来,皮肤就变得红肿。明尘是望不到她的反应的,起初她还哀求说:“请再重些——”
后面就没有声音了,死死咬着嘴唇,拽着唯一能扯到的桌角,弓着腰低头,手臂上的筋肉缓慢地抽搐着,忍着疼痛,只缓慢地呼出一口气,额上冷汗顺着鼻尖滴落。
后背的血痕有了一道,两道,交错着,狰狞且恐怖,几乎滴出血来,然而因施虐者的巧妙控制,皮肉并未破裂,没有血,只有一道道红肿的伤痕。
她半晌没有说话,明尘忽然探手碰了碰她肩头的伤。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好像变成了某种烧伤,灼得肩膀微微抽动。
那只冰凉的手抽走,明尘道:“你要我停下么?”
“别……别停,你……你杀了我也好……我……”张口说话时,才意识到疼痛原来传到了嘴唇,声音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心底却还是某种快意。
“我不是说不杀你么。”
啪——前所未有的一杖抽下来,她几乎跌下去,忽然嗅到了血腥气。
明尘失控了,沉默的瞎子在感知中施虐,却只感觉自己像是被控制的人,任凭对方的喜好摆布,即便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切,也渐渐生出些无助来,明明狐狸在手下任由她凌虐,然而,无论如何挥杖,都让她愈发觉得无力。
她是个盲人,她看不见,即便施虐又如何,是自己所能控制的么?
是她选择信任狐狸的!并不是被狐狸牵引从而做这些关系亲近的事的!
蠢蠢欲动的要折磨妖的念头终于破闸而出。
血顺着伤口滴落在后腰,渗到脱至腰间的衣裳,她嗅得到,可感知中,仍然是模糊的一团,狐狸是兴奋的,即便是疼痛——即便狐狸解释清楚个中原因,她也被一股无名之火充满了。
受虐的狐狸卑顺地垂着头,背后的血痕愈发增加——竹杖抽打在皮肉上,几乎是泄愤,血溅在竹杖上,在她挥杖的瞬间,血滴偶尔落在她唇边。
她忽然轻笑了一声,呢喃着一些陌生的字句:“真是不要脸的狐狸精……你真就不会羞耻么?”
啪——竹杖几乎被打断,她扔下了竹杖,黑暗中,摸到的颤抖的皮肤滑腻而温热,几乎是烫的,手心里不知是血还是汗,粘稠地留在她的掌心。
“就跪在这里,被我这样对待,挨打才是痛快,何等轻贱啊……”
心里似乎是空白的,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然而话语出口却像利刃,狐狸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而急切,吞咽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口水,她甚至听见喉咙里吞咽的声音,听见唇齿之间吸入并吐出的冷气,颤抖的嘴唇把呼吸都变成了波浪形,在耳边徐徐地晃悠着。
她猛地扣住了狐狸的颈项,把那声音掐了回去,只听见近乎窒息的呜咽,气息消失,自己的舌头却不听话,自行编排着一些诡异的字句:“当我的狗,我的家犬,我的家犬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什么?嗯?是因我看不见所以肆无忌惮地无耻起来,胡闹,僭妄,大胆——我什么都明白,跟随,哈,是啊,你是野兽,不过随时随地都对着我发/情罢了,所谓这种受虐的爱好……哈……”
狐狸细弱的颈项被她捏在手中,仿佛随时可以折断,然而心智忽然清明,手指微妙地控制着力道,另一只手却抚上了狐狸的下巴,生生掰开嘴唇,侧耳听那痛苦而艰难的吸气声。
从嘴角流出的口水沾湿了手指,狐狸的灵力在感知中一明一灭——即将要被她掐灭的瞬间,她缓缓松了手,低声道:“你真是怪物。”
被她凌虐,破天荒气急败坏地羞辱的狐狸猛地抱住了她。
颤抖的皮肉在掌心延展出它的脉络,血与红肿交错的伤痕像一条条道路,她用指尖摩挲这那些伤痕,耳边是狐狸微弱又带着些哭腔的吐息。
她克制了自己施虐的念头。事情变得很不同。她始终都很回避对程锦朝的责打,与众妖不同。她在空中引诱虐杀那些妖时,人与妖之间,她是唯一的掌权者。而施虐的行为未变,却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宗门,和自己带来的狐妖这里,关系对调了。
权力在狐妖手中,受虐者占据主动。
狐妖想被虐时就随心所欲,反而是自己被牵引控制,失败得无以复加。
偏偏自己心知肚明,她还无法杀它,施虐有尽头,狐妖说着杀了它杀了它,心里却把她的七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算了。
明尘抚过被自己打过的血痕,像是用指尖走路,一条条,交错处的血被指尖带走,划在背上,像是作画,狐妖都默默不语地咬着嘴唇承受着,一声不吭,忍耐却又欢喜,在她耳边微弱的哭泣止息之后,便是那预想之中的坦白:“阿阮,我心中有一个秘密,但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唔。”
“我想说……阿阮,我想对你说,但我说不出口。我说不出!”狐狸的眼泪流在肩头,仿佛这说不出口的东西比方才的一切都更加痛苦。
“那便不说。”
“我希望我对你总是坦诚的,这样我所有的妄念……你都知道,你便能为我掌舵,我便不会走错……”
“你可以有秘密。”明尘呼出一口气,摸着狐狸的衣裳披在她肩头,湿淋淋的,她便动作轻了些,侧过脸,狐狸却像是任性的猫,贴得愈发紧了。
“我若纵容自己的秘密,只怕有些事便会在我不知道的阴暗角落肆意生长,妖的本性有时很是可怖,我想要自己至少永远都是坦诚的,那所有事都有解决之法。藏着不去解决,恐怕才会酿成大祸。”
程锦朝闷闷地倾诉自己的苦恼,享受着明尘责打虐待她的痛苦,享受着明尘披衣裳给她的温柔,心里肆无忌惮地冒着许多该压制的东西,盲人明尘因眼盲,所以这一切可欺负她的东西太多了,只仗着多了一双眼,有些眼神和心事就大着胆子生长了。
“如此看来,我对你的信任,大于你对自己的信任。”
衣裳终于披在肩头,窗棂洒下柔和的光,歪斜的桌子投在地上更加倾斜的影子,影子微弱地颤动着,把血与人影融为一体。
程锦朝羞惭地垂下了眼:“你相信我不作恶,把心魔寄托给我,我却担心自己做不好。”
“嗯。”
“我怎能不担心呢?这是你的信任……我是妖,可憎的妖……却能……”
“别再把自己绕进去了,只管做事,修道,却不必再担心我会不会信你。事到如今,即便全宗人都指控你作恶多端,我也会偏袒你,我的信就是这种程度。”
狐狸愈发颤抖得厉害,用受伤的双臂紧紧缠着明尘,一手勾在腰间,另一手缠过肩头。
“你若信你自己,就是相信我了。”明尘终于道。
信任彼此牵连,若非这样的赌性,不敢去冲击更高的境界。
赌桌上,她和天道赌,和命运赌,把自己和程锦朝绑在了一起。
河水潺潺,狐狸脱去血浸湿的衣衫走进水中,伤口被流水抚平。明尘站在岸边,竹杖上的血似乎已经干涸,化作剑,那漆黑的剑身将血尽数吸收。
河水冰冷地划过身体,她看着明尘练剑,埋了半张脸在水中,只露出一双眼,紧紧地追随着那挥剑的身影,瘦削而有力,灵力从四面八方而来,绕过剑身,融入身体之中。
天衡九变第七重的心法,像是优雅地织布,把所有灵气编织成华美的布匹,缠裹在身上,身形一转,灵气便温柔地沁入体内。
她若有所感,金色灵力似乎有意模仿,水中,她对着明尘的灵力运行学习。
明尘的感知中,灵气忽然被抢走了,漫到水面上。
她停了剑,微微抿唇,狐狸在修为上有所收获,进入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玄妙状态。
然而她停下没多久,便意识到狐狸那种玄妙的状态消失不见了。
试着再次练剑,不多时,像是协奏,水中灵气也渐渐和着她的修炼共同汇聚起来。
第110章 定海宗33
月色渐渐晦暗,像是隔了一层窗户,人和妖的修炼莫名地连成了整体。直到天快亮时,狐狸才从水中走出来,暂时从玄妙的状态中脱出。翻找着自己那带血的衣衫,她赤身走过明尘面前,去寻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回过头,明尘从未领会过她的眼神婉转,只好把眼睛闭上,人形缓步靠近,披着单衣蜷进了明尘怀里。
明尘只晃了一下就站稳了。
程锦朝也没说什么,只平静地靠在她胸前。
气息匀定之后,还未等明尘推她,她就自己离开,再披上外衣,笑道:“阿阮,我今日要帮明竹做些什么研究的……就先走了。”
明尘颔首,思索着那修炼的怪异之处,然而狐狸却仿佛心满意足似的离开,或许所谓狐狸那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与此有关。
思忖半晌,她想着起初的感知,在离星城时,狐妖便从吞噬硬生生地变成了吐纳,分明是妖,却有这般能力,那时她并未细想,只以为是此妖心志坚定,有些独特。现在又莫名地和自己的修炼有了共鸣,加上狐狸那痛苦的“我不能说”,就容不得她不多想。
目前为止并无害处。
和狐妖的共同修炼,反而让自己吸纳灵气的速度变快了,对自己也有所增益。
明尘不再思考此事,转身离去。
从明竹的洞府出来,程锦朝笼着袖子,弟子服外还披着长衫。她的伤口并未包扎,怕人闻到血腥气,胳膊上也有错落的伤痕,于是弟子服的两袖虽然紧窄,却还是被她藏起来。
明竹走在前头道:“现在还没人用那追寻血脉之术,我已经申请好了,此时此刻就你我来用。”
程锦朝点头,取出一枚小玉瓶给明竹看。一滴精血滚圆地盘旋在空中,被灵气包裹着。
“你还特意提前取出来啊。”
“最近身上有些不便,也不好直接脱下衣服给你取精血。”
“你修为可不低,指尖血也可以的。”
“呵,就是怕你这样说,便狮子大开口要得没完没了。我就这一滴,再多可是不能了。”
她这样一说,明竹便只顾着嚷嚷自己那研究啊学术之类的正理,程锦朝故意反唇相讥,吵吵闹闹地挤作一团,终于到达目的地。
那倚靠精血寻血脉的巨大法器盘桓半空,正对着二人有一巨大的龙头,张开嘴,口中衔着一枚宝珠,龙身上的复杂阵法全然看不懂,衔接着龙的,有一处巨大的墙壁,墙壁上悬着一副巨大的地图,仿佛踩在地图上便能直接到达某地似的。
“这可不是我们天衡宗造的,是一些古时的老前辈们制作的,这样的大法器,不知要耗费多少灵石多少人力才能做成,我至今都没有弄懂其中原理,”明竹感慨着,抚过龙须,低眉道:“前辈,今日再请您出关,还请您告诉我,这滴血的主人至亲的血脉在哪里。”
程锦朝听他说完,上前一步,打开玉瓶,将精血缓缓滴落在宝珠上。
宝珠蓦地发红,像是里头起了火,明灭闪烁三次之后,那滴血便渗透进珠子内。
这不能动的龙蓦地仰起头来,龙身错落着盘旋,几乎看不清内部运转,地图上忽然蒸腾起无数烟雾笼罩,无色无味,程锦朝道:“这是?”
“不要紧,这是它正在搜寻呢,有些难找的,需要找个四五个时辰呢,我带了书,我们去外头等着吧!”明竹道。
程锦朝又望了一眼那巨大的龙,颇有些忐忑地思索着。这法器能够寻找出最亲近的血脉?而她还有至亲么?万一她的某位至亲,或是兄弟姐妹,就在狐王拢着的那片狐妖的森林中生活着,这样岂不是把整个狐群的地址找到了么?
既希望找到,又不希望找到,那种挣扎并不像对明尘的心态一样剧烈,只是迟钝地在心头揪着,一点一点,一点点地捏着,再松开,不叫人忽视它的存在。
看着书,和明竹争论争论,然而已经枯坐了一天,她要去外门弟子处给人授课了,里头却还是疯狂地蒸腾着那一片雾,地图全然被遮掩,她微微蹙着眉头,对明竹道:“不行,我今日非得看到结果不可,你能替我去外门弟子处传信么,今日我就不去授课了。”
明竹讶异:“你还真是在乎,连授课都不去了。”
“万一真能找到我的血亲呢。”
涉及到血亲,明竹也多少理解,于是道:“好,若是有结果了,你可千万要如实告诉我,我去去就回!”
把明竹支走,她死死凝视着那咆哮着的龙头。
宝珠中的火轰轰地燃烧在雾中,刺目的烈焰把雾气也染成鲜红。轰——龙昂起头,盘根错节的龙身嘎吱嘎吱地彼此碾压,把雾气捅破一个又一个空洞,雾气再次弥漫,遮住地图。
偌大一间屋子,她对着这头龙站定,龙像是忽然活了过来,一下子捺住她的咽喉似的,拥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