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云道:“那您说,莫名地撮合他们,是有什么原因呢?”
“谣言并不可怕,做治理者,要循着谣言往上,找到根源所在,许多事就可不攻自破。你去依次问问,这话是谁说的,又是谁告诉他的,追溯到源头,看看原话是什么。涉及到人与妖的关系,慎重处理。”
霜云这才知道是自己想浅了,领命去了。
亘望厅又暗了下去。
明尘咀嚼着那谣言,想要从中抽出话语的原貌。
是狐狸和明竹走得近?他们一直走得很近,不见有这样的话出来,必定是有别的行为,难道是真的么?或是明竹为了研究狐狸却屡遭拒绝,便想出歪招向狐狸求爱了?
结果很快便出来了,霜云道:“是因锦朝和子实下山时,子实大呼小叫,说了些为什么锦朝看上明竹的话。锦朝对子实说不信就去问宗主,她和明竹很早就认识了……”
明尘愣住了。
是狐狸不动声色地看上了明竹?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时候眉目传情,在离星城便结缘,如今这是久别重逢又日久生情?她熄灭了灵石灯,叫霜云无法看见自己的神情。
仔细想想,从前都有些狐妖善于引诱正道弟子,人说,狐性喜淫,程锦朝日常表现便有些压抑……她该不会已经将明竹吃干抹净,把那没心眼的明竹哄住了?
她沉思片刻,心里忽然想起狐狸故意在自己面前赤身穿衣的僭妄行为。
面色大变,她忘了锦朝正经的外表下一直藏着很会蛊惑引诱人的本事。
“把程锦朝叫回来。”她说。
“啊?可是她已经出发了,明竹还在宗中,怎么不先找他问话呢?”霜云直来直去的话一下戳中明尘,她按下有些担忧的心情,镇定思考片刻,终于道:“没事,不用了,这话就任由大家说吧,程锦朝回来自会找我。”
“人和妖相恋,很严重吗?”霜云不知者无畏,很是莽撞地问着。
“……我改日与你说。”明尘点亮灯,挥挥手让霜云下去了。
第104章 定海篇27
子实在耳边过早地聒噪起来,在荒山宗的时候此人还是高马尾的俊朗青年,到了天衡宗忽然决意从头开始,连年龄也跟着变小,蛮不讲理地变得幼稚,颇不拿自己当外人地蛮横,理直气壮地要程锦朝给他说说熊心城的事情。
大好的时间,程锦朝低头看书,劝子实低头看看南边翠绿的原野换一换心情。从熊心城往北直到灵州的路上她宰了许多居心不良的小妖族,所以这次南下的路风平浪静,才精进的剑术没有太多用武之地,瞥见一头虎妖她下去宰了再上来,还觉得筋骨没有舒展开。
“令堂有何偏好?我们去买些礼物,你要回家探亲怎么就带这么点东西?礼数不周到……”
程锦朝游历这么久,也难得听到“令堂”这样的尊称,看着书自顾自地想着她家母亲,假想了一下如果自己纵容子实下去买些珍贵东西簇拥进家,母亲是个什么表情。
“是我驻守此地,你只不过是拿着铁印跟随我,说得难听些,是个长腿的盒子。我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你再多嘴,我就换个盒子。”
程锦朝实在不堪其扰,这话一出,子实终于闭嘴了。
子实本不是聒噪的人,在荒山宗时也是备受瞩目的年轻人,但是人到了陌生环境,所有事都变得和以往不同,他浑身焦躁无处可发,只能冲向嘴边,把自己变成个碎嘴子——同伴都不在身边,独自行动在天衡宗是常态,而现在他还跟一只妖独处,像是把焦躁炒了炒出锅,热气腾腾地燥起来,他恨不能立即把自己所有的同伴都招来坐在一旁,这样自己就能占据主动。
有些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是人来疯,有同伴在,自己就笃定端庄仙师道长,没有同伴在,他就成了窥探别人私事的碎嘴子——天晓得他只是想拉近关系,能把自己变成程锦朝的同伴,就不显得那么孤立无援。
憋了一会儿,脸红脖子粗地忍耐了,想着天衡宗这群人就是独狼,可是后来想想倒也不尽然,天衡宗也有群体活动的时候,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浑身不自在。
终于到了熊心城,他决心立即把自己扔进人群就像鸟投林鱼入水,自在地找回主场。
城门打开,两行军士跑出来分列两侧,城中走出来一个满脸鬼点子的中年人,一个持长矛的魁梧少年带着六个军士威风凛凛地跟在身后。
城墙上跑来另一队军士,都持弓,背着箭囊,由一个青年带着,身后又有一个面色沉稳的少年,握着一根长矛,身后还背着两根□□,巡视过城墙上之后,将手中的大旗插在了城墙上。
青年颔首,那少年便跑下城楼,再出城时,又带了六个军士,在中年人身后站定,与先前的魁梧少年一样,一左一右,都站得格外笔直。
仙鹤袅袅落下,程锦朝早早收起书,拉过子实叫他准备好铁印,又将玉简,文书等拿出来,不慌不忙地走下去。
那中年人眉开眼笑地迎上来,还没说话,身后的两少年哇一声大呼小叫起来:“锦朝——你——你不是被通缉了么?”
两个少年居然一把将中年人挤在中间,挤得他颜面尽失说不出话,两人冲过来,看程锦朝特意穿了白衣,胸前悬着的珠串,微微闪光的耳坠,还有那飘逸的仙鹤,立即大叫起来:“你是天衡宗来的仙师!你——通缉令取消了!明尘尊者做宗主了么!”
正是生虎和跃海,生虎魁梧,跃海稳重,说是自己保护熊心城组起了队伍,如今已是统领了,神态气度都有些不同了,然而挤过来一笑,还是露出少年人天真的神采来。
“是啊是啊,你们不要太激动,城主,你还好么?”她推开二人,把被挤得脸都扁了的中年人扶起来。
中年人就是熊心城城主,被两少年挤了挤,此时吹胡子瞪眼地教训道:“这是叙旧的时候么!天衡宗仙师来了,还不行礼,在这里无礼乱嚷,像什么样子!”
“是是是。”生虎嘻嘻一笑,煞有介事地对程锦朝行了个礼,跃海也难掩激动,之前冒着通缉令将她放走,如今看见她又回来,却是这样光明正大乘着仙鹤来,也郑重行礼。
子实暗道不好,这是她的朋友,又不是他的主场了。
程锦朝颔首还礼,叫子实亮出铁印来,自己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等铁印展示过,还等正式交接,她又出示文书与玉简,还有自己的玉符等信物,走过这个流程,即便众人疑惑她怎么从通缉犯变成了来驻守的仙师,却也再没二话了。
迎进城内,生虎颇为激动地要给她讲讲城中的变化,程锦朝道:“先到城主府中,将事情正式交接了,我们再好好叙旧。我带了宁州的窖藏,不知道你们喝不喝酒……”
“浅酌一口,走走走。”
别家仙师入城,全城欢迎,城主事官军士等恭敬迎接。到了程锦朝这里,就是呼朋唤友,勾肩搭背,若不是跃海狠狠暗示,生虎就真要和她勾肩搭背了,激动过头,就忘了分寸,连忙退开半步。
跃海接替道:“熊爪城先前的难民都有了安置之所,城主说,要方便日后天衡宗的仙师来教化,便修建了一座极大的学堂,紧邻城主府,而你母亲因为能够识文断字,教人认字,所以便请她就住在学堂内。不光是熊爪城的孩子,熊心城许多孩子都来学堂中,我们自己也有两位先生,只是一位年事已高,今年就要休息去了。你母亲带了几个大一点的学生,能承担一部分工作。”
还是跃海心思缜密,知道程锦朝来最关心的问题。
她便笑道:“谢谢你们照顾她,我不知道怎么感激你们才好,为你们带了礼物,等一切都处理好,我再分给你们。”
子实心里疯狂忍着:“你们这群愣头青,你们这群不知礼数的文盲,是令堂!是令堂!哪有直呼你娘你母亲的,这真的不是在骂人吗!”
然而程锦朝却像是听见他心里说话似的,忽然话音一拐,把他介绍了出去:“这是子实,荒山宗弟子,道长境界,比我们都大一些,是个很啰嗦很话多的人,在天衡宗学习,有什么事也可以找他。”
子实急忙行礼:“在下道名子实……”
“我叫生虎,他是跃海,你怎么离我们这么远?”那魁梧少年诧异道。
子实又在忍:还不是因为我手中有铁印,离锦朝太近会伤到这只妖怪!
但面上只道:“我见你们相谈甚欢,不忍打扰。”
“……”程锦朝回头瞥了一眼,“我们还是快些去城主府吧。”
铁印有两份,一份交给城主,另一份留给驻守弟子。留给驻守弟子的原因是,并非所有人都有明尘那样的本事,遇到妖还是需要铁印暂避。而这次因为程锦朝无法用铁印,她自身又是四条尾巴的狐狸,加上有子实相助,所以铁印并无第二枚。
交过铁印,签署文书,对事官们宣读了天衡宗驻守制度的细则。
大致是一些权利与义务的说明。权利,有权差遣事官,有权在城中得到优待,有权在文书所写具体细则上行使谈判权。譬如这次和熊心城签署的所谓谈判的细则是关于熊心城交纳什么,来换取天衡宗的庇佑。熊心城本就荒芜,又是在一半地方笼罩在灵力乱流中的南州,所以与天衡宗签订的,是每年定期的劳役,第一年豁免,第二年则要开赴望月城,帮助离星城进行重建望月城的工作——这是前所未有的劳役内容,关乎明尘的新计划,所以程锦朝也要针对熊心城众长老及城主还有居民的意见写成报告交回去。
义务,有责任协同保护熊心城。有责任行教化之责,将有关修真的知识教给熊心城人。有责任帮助熊心城的军士强化改善守城的措施。有责任在熊心城中,看到有仙缘的人带回宗门系统性学习修真。
权利规定得很明确,义务却说得很模糊。譬如有仙缘之人,不修真的人并不知道谁有仙缘,万一人有仙缘,但这个修真者不带走呢?因此,关于这一项,文书中没有强制要求,在回到宗门内却需要一一说明,若是没有带回任何一人,是何原因,之后来驻守的弟子还要核查。也不能随意带回一人,完全没有修真禀赋的人带到外门,是耽误人家,到目前还没人做过这种缺德事情。
明尘对程锦朝说,若是不知道什么仙缘不仙缘的,不必强求带人回来,等下一个驻守弟子过去再看也不迟。程锦朝回熊心城,负担并不很重,倒真像是明尘说的奖励,回来探亲,休息。
把礼物带给生虎和跃海。
生虎道:“我就知道那通缉令是诬陷,你如今来了,那些谣言不攻自破了!”
“你们知道我是妖,还这样迎接我,我很感激。”
她自己倒了一杯酒放在面前,诚恳道:“我不知如何报答你们,如今我——有你们做朋友,我很高兴。”
杯中酒微晃,她一饮而尽。
第105章 定海篇28
“天衡宗虽然把我哥俩赶下了山,我心里却仍然服气。天衡宗撤了你的通缉,那说明你没罪!你来了,在我们面前坦坦荡荡的,那些长老们比我们聪明多了,说明你是好人!那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做朋友,有什么妨碍?”生虎把酒杯粗鲁地往她面前一碰,一口饮下,哈哈大笑起来,直呼好酒好酒。
然后,只指肚大一杯酒,他就倒下去呼呼大睡。
狐狸喝了酒,终于掩不住面色中,骨子里的那股媚态,一伸腰,吃吃地笑了起来,指着生虎摇头笑:“我还以为你是个……千杯不倒的,原来只是,唬人的。”
跃海端坐,身边仍然放着长矛,端起一杯酒,矜持地抿了一口,骨节分明的手捏着酒杯转了一圈又放下,酒意氤氲在眼底。片时,他才慢慢笑道:“你这次来,要驻守一个月……和我们喝酒吃饭,有大把时间,不必把我们的事放在心上。回家去看你母亲吧。”
程锦朝摇头晃脑,嘻嘻笑了声,把子实推了过来:“来,替我喝一杯。”
子实只能皱着眉头饮酒,心里却想:果然狐狸就是狐狸,哪里有半分修道者的样子!
喝了一口,就辣得他舌头冒火,只摇头皱眉,再也不肯碰。跃海莞尔道:“既不能,快去休息吧,明日还有明日的事情做,我明日守城墙,不能多饮,叫生虎醒来去城外巡逻时,给你打头鹿来烤着吃。”
子实听见他说烤头鹿来,便道:“那我明日可要上门来讨了。”
“一定等你。”
等子实离去,程锦朝的醉意已经冒到了脸上,说是要去看母亲,人却已经歪倒在榻上,任由发丝垂下来,遮住一半眼睛,却还是叫嚷道:“再饮一杯。”
跃海拿过毯子,把生虎推到一边,让程锦朝舒展身体,把毯子搭在她身上。
生虎呼呼地转了一圈,躺得毫无章法,四仰八叉地打着呼,手指不安分,茫然地要把毯子扯走,被跃海用脚推得远远的。
再把扯乱的毯子拉回,小心地盖在程锦朝身上。
然而,本该醉醺醺的程锦朝却睁开了眼,清澈明亮,毫无醉意地看他。
跃海下意识问道:“你装醉?”
“抱歉,我只是试探了你。我在想,在我毫无防备时,你会不会动手杀我。答案是没有,对不起,是我小人之心了。”
她披着毯子起身,躬身行礼。
跃海定在原地,半晌,才轻声道:“生虎喜欢你……而我,也实在不能对朋友动手,心里矛盾得很。但你是妖。”
“但我是妖,”程锦朝笑笑,“谢谢你不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