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杖抽得结结实实,连霜云都觉得疼,程锦朝却咬着下唇眼睛带笑地走了。
诡异的关系。
霜云并不能理解,在程锦朝身上,许多事都不能明白。有时她也会推己及人地想程锦朝如何在天衡宗自处,自己在天衡宗,就因为是宗主的侍剑弟子就会被不少人盯着看,而程锦朝这可是两重身份,却显得非常淡然。
人与妖,天衡宗与荒山宗,强者与弱者,世间万事都有对面,霜云开始修炼,从学习心法开始,一点点明悟,有宗主亲自点拨,自然一日千里,学过了心法,便去学剑术,两者同时进行。
她仍然在观察四周,天衡宗在宗主之下是众长老,众长老会共同商议大事,在众长老之外,又有不是长老的人,也有是长老的人,交叉着,组成了以师徒关系为基础的各门,譬如郁翎真人门下虽然有扶火,扶土,扶水,扶风等人,但都统一被称为郁翎门下,虽然各门之间没有什么利益牵扯,没有什么竞争关系,只是为了方便追根溯源谈起辈分。有的也会自立门户出来,自己修为不行,但收徒较多,擅长传道受业……还有以职分为门的,譬如藏书阁长老门下,多是藏书阁弟子,这些藏书阁弟子也有其他不足以成门的师尊。
但明尘似乎觉得这样过于乱,有意将各门打散,办事时也是经常从各处抽调人,打乱聚在一起,从未有一件事专调一门的,虽然眼下有效,但实在有些累。
现在众人都还因共同的道心而不分门内门外的利益,但随着宗门愈发壮大,时间久了,或者后世再有一些道心不那么强的宗主,就势必会造成宗门内部无端的竞争与内耗,但也不能全然泯灭掉师徒关系,须知修真毕竟还是需要人来专心地教导,不像识字开蒙,一个人教上几十个也不怕。
而且,内部竞争也是应当有的,现如今外患还在,宗门能团结一心,齐心向上。但荒山宗的颓势与定海宗的覆灭让天衡宗一家独大,长此以往弟子们失去进取之心……
明尘为这件事约了许多人谈,甚至叫霜云带了那传说中叛宗的代宗主定平进了亘望厅,扶火的意见也通过玉简传递到明尘面前,只是扶火这人的思想似乎有些危险,包括石玉在内都不能碰,只有程锦朝专门去扶火那里传信。
人犯了错,言语却仍然有价值。
需要明辨的头脑,在所有对错的经纬线中挑出决策的花纹,然后把天衡宗这架织机咔哒咔哒地运转起来,从容地织出辉煌的布帛。
这是程锦朝的话,她后来才知道程锦朝原来以前是村中的织布好手,因织布好,长得俊,又识文断字,还有人早早地派遣媒婆来求亲。
说话时,程锦朝正正经经的,却带着三分狡黠,也不知道是说笑故意夸大来逗她,还是把真话这么开玩笑似的撒出去了。
霜云道:“你既是妖,你母亲能教导你到如今的样子,她真是了不起!”
“你怎么学会这样直白地夸人了?这不像你。”
“是秋娘教的。”
“来天衡宗还习惯么?”程锦朝拿出自己作老师的派头来。
“都很习惯。我还记得,我才来的时候,你故意不说我是来做侍剑弟子的,让我很是慌乱——现在想想,只怕你是嫉妒我。”她勾了勾脚尖,晃了两下。
既然是闲谈,霜云也没什么绷着脸的必要,她觉得笑笑也很好,而且在程锦朝面前,她一向都不必太过严肃。
“谁嫉妒你?没有的事。”程锦朝不肯承认。
“那你是吃醋了,怕我抢走明尘尊者的宠爱——我可是陪伴她大半年呢。”霜云也学会了促狭话,要用话来激她。
只是她习惯冷硬,开玩笑也像真心实意,她还没有完全学会,没有把握好其中尺度。只是在程锦朝面前多多练习,毕竟知道对方并不真的生气。
“吃醋……怎么用这词?”程锦朝恼火道,“一个扶火,一个你,都很会乱用词!”
说着就不肯和她再聊下去了,把包里的书拿出来读,背过身子要结束话题。
“我知道了,这样的确是比较冒犯宗主,我道歉,不该这样说的。”
程锦朝这才理她,眨眨眼道:“这事好像是我母亲宠爱我,但又生了个妹妹。我心中虽然遗憾,但我并不吃醋,只要我想明白了,我对妹妹的爱,对母亲的爱,都是一样的。”
她正经解释,霜云却敏锐地察觉出一些异常来,但她又说不上异常在哪里,细想程锦朝的话也颇有道理,转念琢磨程锦朝的比喻,也笑了。
妖,是不是有好也有坏。坏的妖,杀人,吞吃人的精血,无恶不作,毁坏,吞灭天下的灵气。
好的妖,像程锦朝这样,脾气也好,不吞噬而是吐纳,不伤害而是医治……能够自控,坐在她面前,就连人类有时克制不住的占有欲也能克制下来。
而在她明说是妖之前,和人并无不同,甚至对自身的德行要求更高。
霜云沉思着好与坏,人与妖的事,程锦朝忽然合上书道。
“我明日就要去熊心城驻守了,子实呢?你回去嘱咐他,别忘了出发。”
“你是不是能回家了?”霜云道。
程锦朝把书装在挎包中,略微想了想,忽然抿着唇抬头看看她,伸出胳膊把她抱在怀里。
霜云微怔,半晌,才意识到对方或许以为自己提起家来,是感伤己身。
但也没有纠正,只道:“我也有一点灵石和钱,你带回去买些东西吧,替我向你母亲问好。”
对子实顺带提起来,子实道:“那你见过伯母没有?你说我该买些什么礼物送她呢?初次见面,总该留一些好印象。”
“你又不是她家上门女婿,这么上心做什么?”霜云一句话把他噎住了。
半晌,身后才传来几声怒吼:“是礼节!登门拜访的礼节啊!你们怎么不早说熊心城是锦朝她老家啊!”
“她老家在熊爪城,是后来搬到熊心城的,勿要多言,言多必失,”霜云又噎住他,叹口气,“还好我没有去荒山宗,这些为了成群而礼尚往来的东西,我实在是不懂。”
子实认为是自己连累了荒山宗被嫌弃,却也不再辩解了,知道霜云对自己有成见,冷哼一声,低头收拾行李。
第103章 定海篇26
清早,程锦朝还没出发,就见到飞奔而来的明竹,跑得发髻都散了,几乎是披头散发很是浪荡地冲过来,把子实吓了一大跳。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程锦朝问道。
明竹气喘吁吁,瞥一眼子实,拉住了程锦朝走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之前给我的两滴精血,我终于得空看了看……有不得了的事。”
“什么不得了的事?”程锦朝瞥着子实,揣着铁印一副好奇地想往这头看的样子,抬手警告他不要过来。
“这两滴精血完全不一样啊!一滴很明显是妖的精血,另一滴看起来却像人,你是不是偷偷……嗯?”明竹用胳膊肘捅她,挤眉弄眼地暗示着什么,被她一下子摁住脑袋扔了出去:“休要造谣!我就知道你还觊觎我!没有更多的了,我不会再放一滴血给你了!”
明竹惨叫着:“真理比血更贵!不要吝啬!”
“不!”程锦朝拒绝掉,推开明竹,又拽了回来,“你还发现了什么?”
“我不说,除非你再给我一滴。”
“算了。”程锦朝要松手,明竹又死死抱住她的胳膊不肯撒手。
推推搡搡,程锦朝无奈道:“一滴,你先说,我听听。”
拉拉扯扯了半晌,明竹终于压低声音道:“两滴,我忽然想到,你是狐狸,狐王也是狐狸,狐群既然都在一处,万一有你哪个没死的家人呢?我求长老开血脉追踪,用你的精血找你的血亲,这样,即便我们不知道狐王的下落,不知道遗迹的下落,却能把狐王在乎的狐群兜个底朝天,你说,怎么样?即便搜查发现你没有家人,我们也不亏。”
程锦朝心头忽然剧烈一动,血色灵力几乎要咆哮而出,她面色苍白,却强压着不适,按住了明竹的头:“那我先前给的两滴,结果如何了?我要听听这个。”
不知为何,她想起狐群,甚至想起自己烤过的那只担心自己肉质不鲜美的鳄妖,那些随意捉了什么来吃的孩子,一只只小狐狸跑来跑去,尾巴晃在眼前,缠在她臂弯,坐在她怀里,仗着大家都是狐狸就理直气壮地抬头要她讲故事,有的小孩还要黏糊糊地亲她嗅她,忘了自己没变回原形,舔得她满脸口水……
心里微微挣扎了片刻,脑海中却又闪过了狐王唐若的身影。
洁白的狐狸趴在山石上晒太阳,偶尔靠近,却也让她压力重重,但唐若的母亲死在熊爪城附近……她的生身母亲也是……其中若有什么关联……
明竹叹口气:“正因为没什么成果嘛……你再给我一滴,真的,我和师姐禀报,求你了,让我试试,万一呢?”
“你要研究出东西来,我才给你,两滴精血都被浪费了,我不再给你了,你去找别的狐妖好了。”
“正因为找不到嘛!”明竹懊恼着又要来缠她。
是了,虽然众人都知道她是孤儿,没了母亲,被人抚养长大。可万一她生身的父亲还在?或是真有什么兄弟姐妹?现在除了明竹,还没人往这方面想,但随着众人找遗迹遇到困难,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即便是撞运气也想要拿她试一试。
倒也不是想要忤逆……程锦朝心念电转,抓住明竹肩膀往怀中一带,又猛地一推,让人正过身子来看自己,笃定道:“给你不是不可以,两滴,但要等我从熊心城回来。而且,既然你自己研究不出什么,我给你两滴,你如何研究,我要在旁边看着。”
明竹道:“好!”他正愁没人帮他,现在忙于藏书阁的事,这些自己的研究都只能抽空,程锦朝主动送上门,他当然要把她好好使唤使唤。
“还有,实不相瞒,宗门中或许还有人和狐王勾结,只怕你我这行动被人发觉,打草惊蛇,反而落入埋伏。在我回来之前,这消息你不要对任何人提。”
“我只告诉师姐。”
“你现在告诉她,不怕最后还是没什么成果,反而落得责备么?到时候她看你闲得很,给你多多安排些……”她幽幽恐吓,明竹立即道:“等你回来,我们做出些成绩再禀报师姐。”
把明竹哄住,程锦朝折返,子实已经张望得脖子都伸长了,悻悻然缩回:“你们在说什么?”
“说我二人之间的小秘密。”程锦朝坦然道。
子实道:“暗中密谋。”
“荒山宗难道没有秘密么?”
“大家做事都是集体商量的,并无这种小秘密。”子实哼哼。
“那就算我刚刚是去和明竹私定终身了,也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么?”程锦朝不由得举了个极端的例子,把子实惊到了,狠狠一拍掌道:“人和妖诶!你们结合,生出什么鬼东西来?”
“我只是举例……”
她微弱的辩解被子实的惊呼遮住了。
子实一个劲儿地追问:“我看那明竹也非良人,你是怎么看上他的?”
“怪不得民间总有些狐妖与人的故事,原来狐妖真的喜欢正道弟子,你们认识多久了?”
“……”
程锦朝只忍着白眼,默默不言,要揍他,他就举起铁印提防,只能无奈,说起气话来:“是,我们已经认识好几年了,不信你去问宗主去。”
她想好了,反正如果子实真把这事儿问到明尘眼前,势必就要挨骂了。让他胡言乱语不听人辩解,活该。
在他们刚走,天衡宗便传出一条谣言,说明竹要和锦朝私定终身,甚至宗主明尘已经决定为他们主持婚事。
偏巧明竹这段时间整理典籍时翻出了几本双修之法,更是印证了这种猜测,藏书阁弟子言之凿凿:“是,他已经在研读双修之法了,或许能突破人与妖的桎梏!”
话传到霜云耳朵里,流言已经变成了“锦朝和明竹私定终身,私相授受,共同修习双修之法,宗主明尘暗中主持了婚事。”
她面色古怪,回想一番,摇摇头。
明尘道:“你忍着什么话没有说?你在我面前踌躇许久了。”
她便道:“宗门中有一些谣言,不妨事。”
“谣言可比战斗伤害更大,说说吧。”
“他们说,锦朝和明竹私定终身了,您还主持了婚事。”霜云直接交代了。
灵石灯被明尘碰倒了,亘望厅骤然暗了下去。当啷,咕噜噜——灯不知滚落在哪里,连带灵石似乎被撞出去,暗了下来。
“我来捡。”霜云跑去找灯,然而漆黑一团,她看不见,竟然有些抓瞎。
“我来吧。”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把她扶着,叫她站在原地。
听见明尘很轻的脚步声,也不知道盲人是如何找到灵石的,不多时,灵石又亮了起来,明尘捏着灵石递给霜云,霜云借着光找到灯座,刚安上去,明尘摇头苦笑道:“我忘了。”
她抬抬手,亘望厅骤然亮了起来,头顶是一片湛蓝的天,流云缓缓行过。
“能看清了么?”
“能了。”
原来亘望厅可以这样亮的……但她自来到天衡宗,就没有见过亘望厅亮起来,唯一的灯便是书案上的那一盏。霜云忽然想,明尘既然不需要光亮,这一盏灯又是为何亮起来呢?
被这灯扰乱了话题,她也没有再提起那无端可笑的流言,明尘却提起来:“谣言总有些源头,有的谣言是利益,譬如卖苹果的卖不过卖梨子的,便造谣说,吃梨子生不出孩子,这是原因;有的谣言是担忧,譬如疫病来得凶猛,有人怕传染自己,便说,这疫病靠近十步便会死,或说,这疫病得了是因天谴……这也是原因之一;还有的,只不过是以讹传讹,或是真话传着传着,经过数人转述,因语气与用词不同,理解便出了偏差,意思大相径庭。譬如我说,某日众弟子都应当在洞府中修炼为好,不要四处乱逛。你听了,理解传达,说众弟子不要四处乱逛,应在洞府中修炼。传到下一个人时,便成了,众弟子不得出洞府,只可在洞府中修炼……意思一层层地变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