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妖却惊呼一声,并未和她硬碰硬,只猛地睁大了眼睛:“天衡宗——狐族——狐族背弃了狐皇!”
他无心再战,飞也似的钻入丛林中。
剑刃却已脱手,在掐诀引导下,绕了个弯,刺穿了那还没来得及逃跑的虎妖。
程锦朝皱起眉头,总觉得那虎妖所说有些怪异,默默收回体外的灵力,金色灵力很是不知足地盘旋一圈,还是安静地落下。
照理说,她要是没背弃狐皇,按唐若那偏得没边的心,他才该避开不和自己战斗才对。但为何得知自己是背弃了狐皇投靠天衡宗,他反而逃遁了呢?
狐皇召集群妖到南州……但这规模也并不很大,似乎只是就近召集了些帮手……但狐皇也并未露面,恐怕还在灵海遗迹中。
脱了困的生虎带人走来:“怎么突然窜出三头来——你如今好强!”
程锦朝却蹙着眉头:“我觉得古怪,我们快回城去,有三只在城外。”
“不要紧,跃海至少能留住一头。”生虎似乎要说说之前他们守城的经验。
“我要给宗主传信回去。”程锦朝此时却没有叙旧的心思,已经摸出了空白玉简,走出两步,血色灵力忽然狠狠地撞了金色灵力,动作幅度之大,让她摔了个趔趄。
血色灵力咆哮起来,像是被天敌挑衅,又像是在呼喊,在内府中不安地撞击着。
金色灵力却也不甘示弱,正要狠狠地回击,程锦朝一咬舌尖,就地打坐,运转心法控住金色灵力不和血色灵力一般计较,硬压下了这场冲突。
也顾不上回城,催着生虎回去,她便原地书写起了玉简,将城外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写过,飞速赶回城中,交给子实:“速速回天衡宗。”
第108章 定海篇31
子实前脚刚走,城外就跑来两队人,风尘仆仆。
是熊背城和熊尾城的使者,出示了印信就跑了进来,和城主商议着什么。
不多时,程锦朝便知道了。
熊尾城的使者是冒险跑来,来的时候是一队,到达熊心城的就只剩这三人了,是来请求熊心城的援助——原来早已有一波散妖跑去了熊尾城,而熊尾城防御不全,没见过这么多妖同时来,城墙几乎都被撕破了个口子,那些妖时不时便会进来杀戮一番,民心惶惶。
熊背城的使者是因离熊心城近,早早地听说了天衡宗庇护熊心城的消息,于是派遣使者来谈判,想要把熊背城的年轻人也送到熊心城来学习,或许能沾到仙缘。
两家的使者当着城主的面就吵了起来。
熊尾城的说自己的事是生死攸关,哪里顾得上什么仙缘不仙缘的。
熊背城的说同样都是抵挡妖族进攻,怎么我们就挡得住,还不是你们废物。
事关天衡宗,城主来问程锦朝的意见。
然而明尘有嘱托,所以程锦朝只道:“我只会在熊心城驻守,行使职责,其余的事,你自做主。”
熊背城的事情则是好解决得多,既然想要派青年人来,熊心城便制定了一份协议,草草定了些标准,譬如最多送来几个,送来时,也要带着熊背城的资源来,同时如果熊心城有难,这些在城中学习的青年有义务如何如何。
而熊尾城的妖,熊心城的军士也并无能力外援,自家外头还有几只妖虎视眈眈,都不知道熊尾城的使者该怎么囫囵个地回去。
程锦朝说,子实回去之后,天衡宗会派来新的驻守弟子,她能解决的便会解决,不能解决的会提请宗门一同解决。
而熊尾城的求援,后面也带着协议,因他们见熊背城想要派遣青年人来,敏锐地察觉出了这是目光长远的办法,天衡宗来熊心城驻守的弟子不会断,始终有修真者庇护,背后的好处是不言自明的。于是他们也提前商定了一份送人来学习的计划,只等回去禀告城主。
子实速度很快,仙鹤传信来的时候,才过去一天。
程锦朝接过玉简,趁着仙鹤,将自己另写的关于熊尾城的情况的玉简交给它,赶在自己之前回去。
打开玉简,只有简短的消息:
“速归。”
亘望厅内,明尘扔下最后一枚玉简,新计划已然显露雏形。熊心城的报告一来,补全了最后一份拼图。只需要再想想还有哪里思虑不周,便可提上日程。
程锦朝小跑着进来:“尊者——我回来了!熊尾城——”
“我知道,南州诸城情况特殊,我叫人另带了枚铁印去了。”明尘接住话头,示意这事她就别管了,狐狸站定,听候接下来的吩咐。
等了片刻,直到明尘面前的玉简渐渐抹平一些。
终于说了话。
“我听说你对明竹有意,可是真的?”明尘漫不经心,程锦朝抬着头,发觉那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离明尘很远,隔了两摞玉简,人藏在暗处,只有一个轮廓,像是审问她。
她想了想:“是我和子实说的戏言,他这个碎嘴子,嫌我和明竹说话不带他,便胡乱叫嚷了些话。”
“嗯。”明尘把这事揭过去,又道:“你本要在熊心城多驻守些时日,我把你叫回来,是因我有另外的事情要你随我做,并不是你在熊心城做得不好。”
程锦朝道:“我明白的。”
一来一回,把该交代的话往前放了放。
一颗正经的心挡在那颗卑琐挣扎的心前头,把正经事都说过做过处理过,只剩下满腹过了头的妄念,程锦朝站定在亘望厅内,不知为何,明尘永远只在长老集会时才亮着那最辉煌的灯照拂所有人,独自一人时也并不直接暗下去,用一盏灵石灯的微光照着她自己。即便在她那里,黑暗和光明都不存在,却也留着那盏灯——
她垂下头,强迫自己不去看。
有时候想念也是若即若离的,她在母亲面前时想念明尘,想被责打,真到了明尘面前,心却出奇地平静下来,仿佛那些事都在前头挡着,不处理过就不能把那有些胡闹的自己放出来。
半晌,明尘又道:“在熊心城驻守,有什么收获?”
她张了张口,整理着内心的词句,微微抬头,看见明尘的轮廓,靠在桌上,似乎歪着头听她。
“驻守弟子有三件事要做:庇护,教化,联络。庇护,我不能持铁印,因此做得不好,虽然似乎有些杀妖的本事,能庇护一人一队倒也可以,若是一城,就捉襟见肘。虎妖,我没有把握拿下,他见我嘀咕天衡九变,忽然跑走,我才算是行使好了庇护之责,若他不走,我便会吃力,若拖到那熊妖来,说不定也不能全身而退;
“教化,按照宗门的规定,按部就班,倒也没有出错。但有些事,我总觉得在不出错之外,或许能再往上做一步。熊心城城主很看重教化,虽然理由是广撒网地寻些有修真禀赋的人,但做的事,我们或许都能借鉴。熊背城和熊尾城来,也想要听天衡宗教导,却都不约而同地决定将青年人送来。熊心城的学堂却不是这样,从幼童到耄耋老人,都能同在学堂上课,各有考评。也不光是修真的事,识字,读诗,甚至只是学会如何在城主府办理事情都可以学——我虽然不知道哪里有这样的先例,却觉得这样很好;
“联络,我认为,除去仙鹤之外,我们该有些更灵巧便捷的法器……”说到一半,她似有所感地看向明尘,意识到明尘点头赞许,便缄口不言,等了片刻,明尘意识到她说完了,撑起身子道:“说得很好。”
“做得并不很好。”
“不必苛求自己,”明尘从书案后走出来,竹杖抖开,“今日就到这里吧,回去休息。”
按理说,这还没有到晚上,明尘做宗主以来没有一日不是熬到深夜的,今天忽然得了空似的,程锦朝急忙跟随在后。
也并未直接回洞府去,反而绕了一条远路,去了养育仙鹤的鹤羽亭。
云海苍茫一片,无数只仙鹤穿梭在云中,飞身而起,又跌入云中,缠绕着丝丝缕缕的薄雾。那辽阔的云海正中,有一处小小的凉亭,中间站着两个弟子,正施法洒下一些晶亮的淡蓝色东西在云中,仙鹤便追着一头扎进云里,半晌,扑腾着翅膀跃出。
程锦朝第一次来这里,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漾着天空蔚蓝的云中翩跹起落的仙鹤。
明尘道:“我们有许多仙鹤,乘坐的,传信的,也有辅助修炼的……修真的世界纷繁复杂,你我所接触的,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角。”
程锦朝道:“这里很美,头顶是宝石一般的蓝,纯粹透亮,身前漂浮着霞光与云彩,洁净得像是才洗过的棉绒,那些仙鹤优雅大方,尽情舒展翅羽,他们洒下的淡蓝色东西是什么?让这一大片如海一般壮阔的云有一层极美的蓝。”
明尘张了张口,听完她的转述,也笑了:“作宗主以前,我也没有来过——只是听说了,那蓝色应该是炼制法宝丹药的灵石碎屑,洒在云中,仙鹤沐浴有灵气的云层,增强体质,洁净羽毛,并增强灵智。”
“同是有灵智的活物,它们就不会变成妖呢。”程锦朝感慨。
明尘却笑道:“不,它们都是妖,半妖。”
程锦朝:“诶?”
“只不过天上飞的活物,似乎离大地很远,灵气稀薄,所以太少能成气候了,这些鹤本是凡物,也不知是如何被人驯化,它们也吞噬灵力,灵智却很有限,所需灵力也少,因此只需些残渣就能养这么多——它们也不伤人,因此,也很少有人想到它们的本质也只是妖。”
程锦朝不知道明尘为何忽然又说起这些,抿着唇又望向那些仙鹤,心中一动:“阿阮在思考自己的道心么?若是到了最后,这些为人所用的妖也要除去么?”
“不能想。”
“嗯?”
“我如今还要用它们,因此,无需提前思考这些事。”
“终有一日还是要面对呀。”
“若我下了决心杀你,自然也会下决心杀它们。我只把这一切的问题简单地放在你的身上,便不会思虑过重。”明尘此时坦诚,程锦朝十分想要投桃报李地将内府中的秘密和盘托出,但嘴唇仿佛被粘上了,无法开口,因此,离明尘也忽然远了,那亲近被折损三分,是因她自己的问题,心中便苦闷起来。
那金色灵力和血红灵力似乎有所感知,运转得格外快,却又颇为和谐。
过会儿,明尘道:“再走走吧,把你做朋友,一直却只给你安排任务,还没有像这般自由地散散步。”
心里荡漾着浪花,却又被自己的秘密压住了,她真想把所有的事都坦诚,把自己的秘密全然献给信任自己的阿阮,把心剖开都好,可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把自己包裹起来,面目就变得忧伤。
迟缓地走了几步,她低声道:“回去后,请责罚我吧。”
“你做了什么?”如今明尘听见这话已经不会面色古怪了。
“就是想……想要被责罚。”
“我至今还是不能明白,”明尘感慨着摇头,竹杖微微一顿,“我从前喜欢折磨妖,逼妖作恶在我面前,有时能够从中得到某种快意,是杀戮带来的,我后来渐渐改了,因纵容杀意有损道心,克制己身,只在需要时发作,才能使道心洁净。”
程锦朝并不能顾不顾得上自己所谓被责罚的这颗心洁净与否,心背叛了她,口舌也背叛了她,想说的说不出,内府中的秘密被她自己掌握,苦恼无从倾诉,她的坦诚打了折扣——她迫切需要全然臣服在明尘杖下,用疼痛短暂地遗忘这一切。
只是,她也会听进人的劝告,把明尘的话在心底磋磨剖开吸收了好几遍,才道:“我并非只是享受痛苦,也并非谁来责罚我我都高兴,换句话说,若换了个别人要这样待我,我必定要亮出獠牙狠狠打一架才行。因为是你赐予我的痛苦,赐予?不,是你为我带来的痛苦,是你体察我的这有些难以启齿的需要——是我向你要的,你即便不能理解,即便使你并不那么高兴,却还是为了我而做了。我就因此确认:我,和你是亲近的。”
“我待你好,不能证明亲近么?”
“能的,但是,因为我们很好,我才能坦然地,无耻地陈明我的妄念——我享受被你责罚的过程。这是,是与别人待我的好完全不同的。”
明尘竹杖微微一点,又缓缓迈开步子:“我常以各样理由让自己对你的行为变得合理正当,但都不如你今天所说的更理直气壮。”
开诚布公地说起了那几乎不能与外人说的隐秘的痛楚,程锦朝羞愧得几乎看不到明尘——只有自己的双脚在往前迈动,再迈动,视野中偶尔飘过明尘的衣角。
那片衣角停下了。
双腿,脚尖,面前的石板,远处的云层,依稀掩映在云中的洞府……眼神再拉回,明尘的肩头飘散着她蒙眼的布条,随着发丝被轻柔的微风吹动。
“真不害臊。”明尘笑她。
视野猛地一晃,又只剩下自己的鞋尖。
面颊发烫:“我就是……这样无耻的……狐狸精罢了。只不过……只不过喜欢挨打,怪异了些,总好过那些……那些勾引正道修真者,坏人道行,诱骗人……做,做那种事的坏狐狸。”
她猛地捂住了脸。
第109章 定海宗32
或许因着为妖的缘故,也或许因为母亲的教导,程锦朝对明尘格外坦诚。
从外在,到内在,错综的妄念,越线的癖好,只要存在,便都一股脑地陈明,没有秘密可言。
然而秘密自我封存,她忽然感觉身上有一块与明尘隔开了。在这片秘密上,明尘不是神,自己也并不坦诚,有些东西蠢蠢欲动。追求坦诚无畏的光明对如今的狐狸来说是挑战,于是,对疼痛的依赖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