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嗓子哭得黑脸汉子立即披衣下床,一边利索穿衣服一边嘲笑道:“那你在这儿哭什么!不去舔他的屁股去,在这儿跟我说什么!他有说什么没有?”
“许勒长官醒来,就坐在河边,一句话也不说!您快去看看吧!”
黑脸汉子刚穿上鞋,不由得挥挥手:“到底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这点事哭什么,他醒了无非就是吃喝拉撒,坐河边就是憋得慌,还哭,走,带我去看看!”
“我有点怕,我能带几个人一起去么?”
“随意随意,快点!”黑脸汉子一紧腰带就跑了出去,亭燕急忙跑着跟去,身后跟着六人小队。
黑脸汉子奔向河边,真就看见了许勒在河边坐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姿势有些诡异。
荒郊野外,虽然是久久没见到妖,凄风阵阵,汉子还是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总感到一阵恶寒。汩汩河水流淌着,那许勒也是个没心眼的,大晚上蹲河边做什么?
不过关键时刻,三个小队长里数自己年长,他还是挺了挺胸膛试探着喊了一声:“许长官!”
黑影晃了晃,并未作声,不知为何,月光好似忽然躲在云层中,许勒惨白的侧脸陡然阴了下去。
他已经靠近了,却忽然心里发毛,想回头拽着亭燕一道看看。
背后却忽然升起一阵刺骨的不安。
他忽然明白过来:“亭燕——你——”
……
月亮从云中钻了出来,河边站着七个面色凝重的军士。年轻端正的憨厚人亭燕低声道:“我来迟了,没想到他这么恨许长官——”
“节哀,”他的手下们说。
等到他们离去,程锦朝才从漆黑之处走出来,把脸埋在水底,微红的双眸一望,其中一具尸体已经顺流而下找不到了,另一具,或许是那魁梧的黑脸汉子挣扎着不甘,却卡在了河底的石缝中,胸口被刺了三刀,血液的气息在水中极其稀薄。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悄悄遣动灵力,在那乱石堆中拨了一下,撬出黑脸汉子的尸体,放它不甘心地流向远处。
这下,彻底死无对证。
程锦朝湿漉漉地停在河边,抹了一把脸,把自己帮了亭燕的这一笔账往心里的作恶本上记下一笔。
倒出灵州长辈们送来的好酒,舌尖一抿,品了会儿其中的味道,仰头一饮而尽。
该喝酒了。
第56章 入世篇13
次日清早,天还蒙蒙亮,昨夜值夜的军士打着瞌睡回帐篷去,发现三队的同僚们个个神采奕奕,不由得感慨一句果然亭燕教导的就是不一样。
许勒的死还没传开,贠鼎一就被程锦朝叫进了帐篷里,叮嘱几句,再出去,便迅速飞奔着寻找同伴。
霜云正在收拾药箱,瞥一眼换衣服的程锦朝:“老师,你夜里出去了?”
“唔?”
“鞋子。”
程锦朝瞥见鞋上还沾着河边的湿泥,眼珠子微错,面色沉静:“是的。”
霜云也没有多问,两人各自忙碌后,程锦朝叮嘱了些今天的病人要注意的地方,便轻快地出去了。
为了方便为众人医病,程锦朝的帐篷安在两支队伍的中央,离军士们的帐篷很近,距离秋娘她们这些女闾中的刺儿头就很远。她早上起来骑着马跑去那边,看那头的女子们已经二十人一伙开了饭,明尘今日给大家舀粥,左右手配合得比不瞎的人还好,旁边秋娘像是看自家孩子似的眼神欣赏,单手端着碗,把空荡荡的另一只袖子索性裁掉了做手帕,搭在膝头。
程锦朝下来,秋娘就起身了:“医者来了啊。”
“秋娘早。”狐狸并不避讳,笑着走到灶边,毫不客气地捏起一只碗来递过去,明尘一接,眉头微皱,勺子一抖,好好的一碗粥就成了半碗,再推到狐狸手里。
她并不在意,趁着灶边只有她和明尘,压低声音道:“我今天要做件坏事。”
“滚蛋。”
狐狸端着碗挪到一边,舔着碗沿思索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心里翻江倒海地颠勺,想把自己的心事倒出来,吞米汤的时候把心事也吞了回去,看着灶边忙碌的并不美貌的阿阮下饭,把碗一洗,便往营地北边跑去。
拴好马,就听得不远处吵吵闹闹,高处还站着亭燕,她便走近,正好听见一个军士问道:“许长官怎么能说醒过来就醒过来呢?医者姑娘都说了不行。”
亭燕道:“我也很难过,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醒过来,非要跑去河边。各位兄弟是知道的,我的帐篷在那头,离河近,我也吓了一跳,派人看着,你们也知道,我年轻,没有什么本事,凡事还是靠赵大哥拿主意,我也一向觉得他是面黑心善的人,我就半夜跑来找他——在这儿值守的可不是我带的兵,不说胡话,是不是有这回事?”
被拉来作证的值守的军士想了想,昨夜的确是有这回事,便作证说:“他确实半夜匆匆跑来,喊我们队长,还哭了,我们都听见了,队长还说他毛都没长齐。”
“那许勒怎么就能突然就站起来,还跑到河边?”
亭燕辩屈道:“他就是起来跑走了!他是长官,我还能拦着不让吗!你们若说我瞎说,你们——”
他在高台上,被几个质疑的军士围着,一张方脸都快憋成圆的了,满脸委屈,可他毕竟站得高,很快便看见了人群外围站着的程锦朝,立即高喊道,“你们去问医者去!医者说他不行,可,可也没说他就完全没希望治好了呀!我也是看着他可能会好,不敢放弃希望才悉心照料,你们怎么能这样揣测我!难道我撒手不管,你们才要叫好?”
亭燕话音最后,委屈得就要解开甲胄:“你们不信我,那我,我也没有办法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本事,又年轻,人们都不服我,我也是为了长官!既然如此,那我不当这个军士,我也随长官去好了!都别拦我!别拦我!”
他就像只野猪一般猛然地冲出人群去,被几个军士狠狠用身子一挡,可他力气大,竟然真的撞开了人群,抱起一块大石头,大喊道:“长官!我冤枉!我来陪你了!”
说着,在人群惊呼中,把石头狠狠地往头上一砸。
军士们捉住他,把石头抢下来,然而亭燕的额头上已经是血痕一片。
几个逼问得比较紧的军士看他这般决心,也有些迟疑道:“我们又没有说你不好,不过是觉得奇怪,仔细问问罢了,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可没有要逼你的意思?”
则有旁观的不了解起因的人看他头破血流,呵斥那逼问的军士道:“你们这些人,老长官出事不见你们出来端屎倒尿,出了篓子倒是第一个过来兴师问罪,亭燕队长一向是个老实人,我们都信得过的!你们这么逼他,是什么居心!”
眼看一群人吵吵闹闹就要厮打起来,程锦朝适时拨开人群,借了几分巧力:“借过,借过,怎么了?”
说着,她已经走上了台,装作看伤势的样子走向亭燕,把旁人拉开,拽住亭燕袖子:“你这是做什么?嫌我治不好病?自己寻死了?”
说着,便要从腰间的药囊找些什么药,那亭燕只低头道:“是我冲动了,不劳医者关心。”
程锦朝略一思忖,决定替他把谎圆上,血淋淋地作帮凶,低头若无其事问道:“许勒怎么样了?这些日子别懈怠,身子虽然是好了,神智还是有些不清楚,得再用药来——”
“医者!”亭燕噗通一声跪下了,涕泪满面地匍匐在她脚边,“对不起,我没用……我没用……”
她才一开口,亭燕就明白了,心思一转,知道了这医者必定有所图,想起之前灵州来闹事喊着契约的那帮人,大约明白了什么,反应极快地截住了她的话。
“出了什么事?”程锦朝也“满面肃容”,和亭燕演起戏来。
“昨晚,长官用过药,没想到就胡言乱语些听不懂的话,自己飞也似的跑了出去,在河边一动也不动,我又惊又怕,就去找一队的队长来,他做事一向稳重。没想到,他过去后,居然一把将许勒长官推进河里,对我道‘你还伺候这废人做什么,杀了他,不如我们三人回去平分赏赐’,我不肯从,他就要杀了我灭口,我们就在河边扭打起来,然后,他就失脚滑进去了,我也不会游泳,回来找人帮忙时,已经不知道他哪里去了。”
程锦朝听见了这谎言的版本,把亭燕骂了个狗血淋头,真是会装。
可面上,仍然是医者的冷峻神情:“是与不是,有什么可吵闹的?还不去下游打捞一番,看看有没有尸身,好说歹说也能安葬,或者带回火岩城安葬,找不到再另立衣冠冢。逝者已矣,还是找个人来把这些身后事操办起来吧。你说是吧,亭燕队长?”
“医者教训的是,昨夜我已经带人在下游捞了一次,却无果,又怕人都去捞尸体疏于防范,所以早上回来,正要召集些人一起打捞看看。”
亭燕恭恭敬敬,程锦朝也还礼,摸出药膏让他擦额头的伤,就冷着脸下去了,仿佛只是像平常一样路过。
尸体,是绝不可能打捞上来的,这一点,她和亭燕等人都心知肚明。
没过多久,亭燕便叫人贴出告示来,说是要为“素来照顾众人”的许勒长官举办葬礼。
而灵州来的这支队伍自然是“念在平日许勒的恩德上”赶来参加。
亭燕私底下也并未找程锦朝,程锦朝也并未多说什么。
只是三队的军士忽然就多病了起来,这个上午头疼脑热,那个下午腰痛难忍,来来回回,竟然也给程锦朝透露了点信息。
第一,这二十余人的军士都是火岩城人,押送女闾的人南迁三十里免得冲撞荒山宗修真者这个事情是真实的,之后会派遣军士来通知他们回返的时间,并为了补偿他们错过见到荒山宗修真者的仙缘,回去之后会按照职位来赏赐田地与奴仆;
第二,现在女闾中这些,与还留在火岩城外的劳工的身份都是奴隶,但回迁之后,会根据某种他们也不知道的标准,相应地给予一部分人户籍。而所有女子都可拥有户籍,因为火岩城男多女少,长官们有意多引来些外地女子,好解决本地的婚配问题。关于这点,程锦朝多打听了一些,得知火岩城的长官还没有疯到把外地的女子分给本地人的做法,而是会有些新的落户政策,但具体的,亭燕也不知道;
第三,军士中有自己的一套晋升系统,亭燕若掌握带队的实权,回去之后,许勒的位置就是他的,而且会因为多带了灵州一支队伍,或许还有极大可能向上晋升。
第四,在外的军士有一件大事,就是统计人口,登记户籍,但是因为他们出来时只有一个书生识字,灵州和女闾两部分人又都混杂,人手又少,便始终没能做到。
除此之外,还有些许勒哄骗女子到自己帐篷内的一些小道消息,程锦朝也无意去听,听了许勒是个坏人的话也不会在自己的恶上少写一笔,至少那黑脸汉子总归是无辜受害的,她做了帮凶。
作恶是顺流而下的洪水,滔滔地奔向深渊。她在河边时,其实是想上前阻拦,把那黑脸汉子救下来的。但她只稍微犹豫一瞬,后续的事情就拖住了她,之后呢?势单力薄地站在那里,一只妖阻拦了人来行恶?多么可笑,人与人的纷争,她终究是妖,只能借势而行,却不能横加干涉,冷眼旁观,最终,眼前都是灰蒙蒙的。
人之间相残,她不是正义的使者,无法替他们作出正确的选择。
穿好外衣,霜云进来道:“老师,贠鼎一说他们要去和亭燕喝酒了,你不去吗?”
她下意识地要转身跟她去,才要动的一瞬间止住了,摇摇头:“是你们这支队伍要和他谈条件,我不能去。只告诉我结果就好。”
霜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淡淡道:“是。”
帐篷里,药味与血腥气混杂在一起,有些病人是在她附近搭起窝棚躺着,身上的腥臊气与汗臭混杂在一起,人体热烘烘地蒸出复杂的气味,像一团流动的诡异的火。狐狸眸间的火晃了晃,明明灭灭。
她闭上眼,抚摸着手中的木棍。
想象她跪下,在淡蓝色的光明的明尘尊者面前,坦然地露出内心的不安与惊惧,对方狠狠鞭笞她,剥下她的衣裳,在她的皮肉上抽打出淋漓的血痕。
她在想象的痛苦中露出难耐的快意,脑海中的幻象清晰得热流涌动。
可在疼痛中,明尘尊者的光芒暗淡下去,棍棒也消失于无痕,只剩下那眼盲的阿阮,温声细气地讲道理,又平静而坦然地路过众生,理直气壮地因为眼盲而看不见许多事,把事情都给她看,她看了,她就去选择——然后,她内心煎熬着。
幻象陡然一变,她扼住了阿阮的喉咙,按在旷野上,她用膝头压住阿阮的身躯,垂下的耳朵吊着明尘的耳坠,叮当作响,尾巴在身后全无边界地舒展,像火喷涌着炽烈地绽放,烧在皮肉上,她咬住了明尘的肩头,把痛苦压了下来:“勒住我,扼杀我。我恨你,我恨你——”
满脸冷汗地睁开眼,跌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木棍已经被她捏断了,手心被木屑刺伤,灵力微动伤痕便痊愈,残余的心悸片刻缓解,像什么都没发生。
她跑了出去。
第57章 入世篇14
程锦朝找到了明尘,跑过去时,胸口起伏还没平下,呼吸声打在自己膝头,把头埋得很低,眼神低垂,有些难以启齿。
明尘每日尽职尽责地做个瞎眼奴婢该做的事情,又因为瞎眼又好用,事情就如山般越堆越多,她整日焦头烂额不是在洗衣就是在做饭,程锦朝还时不时过来缠她,给她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她忙得没空应对别人的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