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昌此时接过话茬:“是了,登记过后,里头就会安排地产和一些基础的东西,要十人一组地进城,有外地的灵石可以一定比例兑换成本地的钱。”
“服役呢?”贠鼎一问道。
“据说成了居民,就会轮流服役的,进城分组会有人管,是叫什长什么的,同一片地方的统一安排。据说有三种不同的劳役,一种是劳役,就是建造铁壁,火岩城外围的建好了,这肯定是往北走的,不知道要离家多久,也有人说这种人,多半要在服役的地方就地安置了;第二种是农役,需要去城北的公田耕种,就是一部分归州府,一部分归荒山宗的;还有一种比较杂的,据说是在城中做事,具体做什么我们也没有打听到。”
“什么样的人服什么样的?”程锦朝问道,贠鼎一也点点头,握着拳,若有所思。
“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道之前造铁壁的那些奴隶,哦,城中不准说奴隶了,就已经成了居民,就只需要去服农役即可。女闾来的女子们据说要统一去织布?还是什么?具体也没有打听到,我们也不能透露出遇上了她们这件事。”
“有爵位的人不必服役。”孟如蛟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道,“爵位,老师,爵位的事情。我打听到,火岩城如今设立了四等爵,据说凡人若是到了最高的爵位,待遇能够等同于尊者。”
程锦朝端起茶杯遮住表情,水已经凉了。
“如何升爵呢?”见众人都不说话了,齐沙问道。
孟如蛟摇头道:“目前城里,据说只有城主一个有爵位,是第二等爵,但是我们也没有机会见到城主,旁人也不知道。”
程锦朝大致明白了,抹平袖子,起身拉起几条毯子给风尘仆仆的少年们盖上,自己转脸示意贠鼎一等人外头谈,回身道:“睡吧,睡一觉,睡醒了起来吃饭。”
齐沙性子有些像跃海,但并不像跃海那般内敛沉稳,做事又突然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热情,对程锦朝道:“我们晚上聚着,宰一头羊给他们吧,接风洗尘!”
反而是贠鼎一摇头道:“现在牲口不多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进城,俭省着些吧!”
程锦朝本要张口,此时也住口了,笑了笑,把心思一捋,瞥一眼霜云,低声道:“眼下来看,只要不服劳役,大致就能留在火岩城了。依我看,在城中的事务,你们最好参与进去,就像现在和亭燕合作的这样,只要亭燕为你们背书,再想想办法。”
贠鼎一却故意道:“其实若要是有章程,有规定,那我们服役也是无妨的,既然是外地来的,为了能在铁壁内享受安宁,先受苦也是应当。”
霜云从程锦朝身后走过,并没参与话题,只是穿过程锦朝和贠鼎一,面色平静。
齐沙笑了笑,不予置评,却故意看了看贠鼎一,又在他身后给程锦朝使眼色。
程锦朝没说别的,只是抱着胳膊走开:“总之情报都在这里了,是如何选择,就看你们的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没有喂马,晚些见。”
贠鼎一道:“晚些见,医者。”
走开没多久,程锦朝就听见了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只顾着给马添草。
齐沙道:“贠鼎一他的性子就是这样,只要章程好,就会受苦,但队里的长者们经不起颠簸,还有些孩子,我们只想快些安定下来,能留在火岩城是最好的。”
程锦朝望着马的鼻息,低头把一卷草揉得扎成花,并没有多说话。
齐沙又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我察觉到,您一直让贠鼎一做主,您知道他对您的态度。”
信任本就模棱两可,程锦朝也不知道齐沙这话是推心置腹还是另有隐情,把手里的活儿扔掉,侧过头看向齐沙,没有对霜云那样想要解释清楚的意思,只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天:“我能看到一些你们看不见的东西。”
齐沙道:“唔,天上有什么?”
“有些时候,我也并不想去看,但是仔细一想,我还是努力去看了。我的决定并不永远都是对的,但我尽力了。有些时候,我帮你们,只是为了帮我自己。”
“是为了那个阿阮姑娘吗?我们都知道您经常去找她。”
“我们认识,我希望这两支队伍能连在一起都有好的待遇,这样她的日子不必那么辛苦。”程锦朝抚摸过马儿的脊背,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似的笑笑:“你们的决定,最后告诉我一声就好,我会尽力帮你们,就像给你们治病一样。我只有一个请求,不管是你管事,还是贠鼎一管事,还是别人,都能纪念我为你们做的,遇到事情多照顾阿阮一些,她……是我的朋友。”
她说完就走了。
齐沙道:“你是要离开么?”
并没有等到回答。
程锦朝兜了个圈子,心里把爵位的事情一捋,到明尘面前一说,然后便像是只说了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似的,神情自然地拿走扁担跑去河边担水回来,明尘蹲在灶边想事情,只感觉什么事情联系在了一起,却又摸不着头绪,索性摇摇头,把柴火摸索着填进炉膛,被忽然窜出的火苗烫伤了指尖。
不远处,灵州几个少年正和一个军士并排走过,等着开饭后来领饭的人,都拿着登记的簿子,要提前将人口统计一遍。
明尘听见秋娘的声音:“阿阮,我替你报了吧,连在一起的人能是一什,我们做一什,彼此照应,大家推举我做什长,你只管放心,有我在,没有人能跨过我来欺负你的,就像在城墙根的时候一样!”
耳边忽然有人道:“能加我一个么?我们那边登记时把我忘记了,我加入你们这一什,一起报了吧!”
是那少女霜云的声音。
霜云在灵州众人中,因为跟着程锦朝治病,大家都认识。
登记的少年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你怎么不和大家一起?跟那边的瞎子和独臂,到时候拖累不死你!”
面若冰霜,依然冷漠没有什么波澜的霜云道:“你只管记下。”
明尘听见了,却像是没听见,摸索着继续添柴,心里想着,她这入世,可真是太显眼了,像是闹着玩的,众人都拱卫着她,怕她磕着碰着。
但她也不至于迂腐到非要跑去受苦不可,她知道自己如今肉身受限,即便不受这边的帮助,也少不得在别处被人帮助。
被人帮助吗……她若有所思,慢慢地摸索着柴,在自己面前堆成一摞,烟气时不时扑在脸上,灰扑扑一团。
程锦朝担水回来,秋娘热络道:“医者姑娘快来登记,来我们这一什吧。”
明尘刚要说什么,程锦朝轻快道:“哦,我不进铁壁,进去了只怕不好出来,南边恐怕还有不少乱子,有人不知道铁壁呢,我得收拾东西去别处传递消息去。”
说话间,好像她自愿做个传信的使者,往返各地,给人们带来好消息似的,比喜鹊更吉祥。
明尘默默不言,攥着柴火添进炉膛,像是不知道火势凶猛,任由火灼得脸面发疼,才慢慢地听着四周的动静,判断出,这儿杵着不少人,霜云坚持要入这一什,秋娘和程锦朝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
摸索着,找到装满水的桶,默默舀了一瓢洗净手,躲出人群摸米袋。
但直觉中,总有一道目光始终随在身后,没有恶意,飘忽不定,她摸着瓢,一点点把米填进去,等到人们吵闹过了,她听见程锦朝由远及近地过来,按住了她的手。
她于是道:“你就要启程了,往后人问起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我就说是朋友。”
那只手微微抬起,随后坚定地握住了她的。
“谢谢你。”
明尘眉毛弯弯:“不客气。”
程锦朝松开她的手,她继续专注装米,掂量着分量够个瓢底,正要端着摸到灶边,忽然被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撞个满怀。
“尊者。”狐狸埋头在她肩窝。
她谛听四周,却寂静一片,狐狸抱紧她,又愈发收紧,像是要把她拓印在身上,过分用力,明尘有些喘不上气,张着手:“怎么了?”
“我会竭力做事,刻苦修行,淬炼道心,等我回来时,您应该已经恢复灵力了。”
“唔。”
“我走了。”
“嗯。”
明尘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把手按在狐狸肩头。
回抱了一下,手腕一错,把狐狸推开,一勾一拽,不容置疑地握住狐狸的两手反剪身后。
程锦朝:“啊!”
背上就被抽了两记。
“时刻记着你说的话,”明尘松开,“可以滚了。”
狐狸只感觉尾巴想要钻出来晃动,周身涌动着难耐的火焰,她不知足,可就要分别了,眨眨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59章 入世篇16
广袤的原野上稀稀拉拉,两支队伍的牲口不约而同地留下不同数量的粪便,粪便汇合在一处,就成了营地,营地外头的牲口棚里,一匹枣红的母马从马厩中跳出来,小踏几步,停在程锦朝面前。
她走得很着急,也没来得及和谁或是和谁分别,只来得及跑去在明尘面前提了一句,明尘与她谈不上分别,分别以前已经约好了再见,没有伤感。走时心思缠绵,到真走时,就燃着满心的壮志,把道心和明尘合二为一地混淆着,生命就变得妥帖,不那么矛盾了。
但灵力奔腾咆哮时,她自知控制不住,但明尘教会她许多,她踌躇满志,并不以为意,只回身再望了一眼营地,就一夹马腹,逆着风奔远了。
在被她放在身后的两支队伍中发生了一些变化。
女闾中的人们相信,自己曾经作为奴隶张开大腿劳作,那些军士们却把自己拽到这么偏远的地方说是不能冒犯到荒山宗的修真者,这一切已经意味着这些女人都被抛弃了,想想死去的人,想想秋娘的胳膊是怎么就烂到了非得割掉不可,对于上户籍这件事,更像是拿着生死的账册,兴致缺缺。像秋娘这样兴致高的女性并不多见,她挥舞着那一只胳膊,热情和感染力始终不减:“不上白不上!看看他们作什么妖!我是不怕的,不让我进城,我走就是了!”
说话的时候她往往冲着明尘,明尘作为一个盲人,此消彼长地在听觉上颇有天赋,每日都要担心自己的耳朵被震碎了,可秋娘每次说话时都意在明尘,总有点暗示什么的意思,而明尘却苦于不能回应,久而久之听见秋娘的声音就自觉扭头以掩体遮住耳朵。
这些情况在贠鼎一等人与亭燕喝酒之后产生了改变,灵州的这支队伍聪慧而有技巧地以帮忙之名,把各家的人都交错安排出去做事登记名册,他们相信,只要把自家人放在做事的位置,所有的好处都会像流水一样倒进自己的水袋中。
泾渭分明的两支队伍忽然就随着这些做事的人杂糅在一起,那些互相好奇的人也借着这个机会探头张望,多问几句闲杂的事情。而因为程锦朝离去,不少人对明尘的好奇心就遮掩不住了,甚至有一天有一个男子怀疑明尘并不是真的瞎而是装瞎,故意在她面前倒了一盆火炭。她是瞎子却不是傻子,感知到热就扭头避开了,那男子大呼阿阮是在装瞎,被一棍子抽得闭了嘴。
程锦朝给明尘留下了一屁股麻烦。
先前,狐狸过来求着要挨打的时候是夜深人静,没多少人注意到,狐狸本性又较为克制。但那骑在马上的貌美少女大喊“我是医者”的样子多少人看到了,就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人莫名其妙地总往女闾这边的队伍跑,老来找这个瞎子,言语之间都很是恭敬。
医者忙得脚不沾地,瞎子平日里又不理人,此时就有人借着登记户籍的事,过来搭讪。
先来问话的,却还是贠鼎一,他想知道程锦朝的底细,来得奇怪,走得突然,没有做什么坏事,却总让人觉得不是好人,他虽然不至于以为明尘是装瞎,却也有些不以为然,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瘦削的瞎子平平无奇,还总是灰头土脸,做事也是摸摸索索,行为习惯都只是个普通的瞎子。
又打听过了,是路上被抓起来卖过来做奴隶的。
难道是程锦朝的朋友,但是路上失散了?既然如此,程锦朝要走,为什么不把瞎子带走呢?放在身边岂不是更加放心?但若说不关心,一天到晚嘘寒问暖,还特地嘱咐了霜云——霜云倒是什么都没说,可他一看霜云突然跑到这里要入这一什,他就大概明白了点。
怎么都看不明白,索性直接去问了,看明尘抱柴辛苦,伸手接过道:“她们可真够过分的,叫一个盲人来做这么多活计。”
明尘松手,贠鼎一抱着柴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急忙低头去捡,却见明尘走远了,急忙扔下,追上几步道:“阿阮姑娘,我来问问你登记户籍的事情。”
贠鼎一和亭燕喝过酒之后,被暂封了个小队长,手上暂时有点子实权,据说亭燕回去之后会向长官表功,让灵州的人至少能够当个事官。
明尘道:“不是已经登记过?还有些别的么?”
她知道的并不比贠鼎一少太多,此时也知道此人当然不是来说户籍的。
贠鼎一太过讲究章程和公平,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捡起刚才的话头说:“啊,是这样,我看你生活诸多不便,若是需要,你的活或许能少些……”
说完就咬住了舌头,贠鼎一知道自己说得罗里吧嗦很是奇怪,明尘的神情也古怪起来。
一咬牙,还是直接道:“我想问问关于程姑娘的事情,就是那位医者,我没有恶意,只是因为我们中只有她一个医者,一直以来都没有好好感谢过她,她说你们是朋友,想多了解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