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这次又喘着粗气跑过来,着急得仿佛又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她从前认识的程锦朝并不是这样,独立自强很有主见,脆弱时也坚韧得像一棵暴风雨中的小松树。结果碰见她做回阿阮的时候反而像个撒娇的小孩,这也不会了,那也拿不定注意,就要吸引她的注意似的,幼稚得叫人头痛。
虽然也不讨厌,这些问题也并不是无事生非。但明尘还是颇为希望在自己入世历练的时候,狐狸就别来拿这些道心层面的事情困扰她了——即便被问了,她也并不讨厌。
索性把手头的活计分了一半出去,把只是微微喘气的狐狸使唤得气喘吁吁,才问道:“你怎么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再去个僻静处。”
狐狸生拉硬拽,仗着自己现在很有力气,一把扯住明尘袖子,攥着手腕走了好几道弯弯绕绕,平平稳稳地跑到河边去,嗅了嗅,望见四下无人,唯有风声阵阵,才松手道:“尊者,我试着运行您教我的心法,但是心潮始终不能平。我想,此事还是让您知晓的好。”
她转过头,抄起一根粗树枝削尖一头,狠狠地挖起土来,又时不时警惕地望向四周,翻出层层土腥气,又混杂着一种说不出的臭气。
明尘鼻翼翕动:“尸体。”
“是,尊者……我不知道你听说没有,”程锦朝依旧低头卖力挖土,露出一只人手来,赶走上头的虫子,拨去尸体剩余的土,让尸体露了出来——是两具尸体,“今天早上,亭燕,就是三队的小队长,经常在南边值守的那个,说许勒的死是——”
“我知道这事,听大家议论。这具尸体是谁的?”
“一队长与许勒的,我都捞起来了,还好卡在下游乱石堆中,我闻了一晚上才找到。”程锦朝说话间,瞥一眼尸体,许勒双眼紧闭,黑脸汉子怒目圆睁,她有些不忍,拽了一根树枝,用层层叶子挡住二人面孔。
明尘明白了:“我多少有些猜测,听人说你治好了许勒,许勒坐到了河边。你当众打包票,你是想说这件事吗?”
“我想说,我看见了亭燕杀人,我非但没有阻拦,因为我说那是人与人的争斗,与我这个妖无关。还做了帮凶,他们找尸体一定是找不到的,因为我找到埋了起来。我当众撒谎,就是为了帮助亭燕拿到权力,得到赏赐,而因为利益交换,灵州贠鼎一,哦,就是少族长这类的,能够分到权力,进火岩城后能得到好处。而若他们得到好处,亭燕欠我人情,这样即便我进不去火岩城,你所在的队伍也不会因此待遇太差,而且有霜云,也就是贠鼎一的表妹,我叮嘱她在我不在时,为你收集信息,这样也——”
程锦朝忽然哽了一下,低头道:“我是自作多情,即便是这样多的理由,我仍旧被拷问内心,扪心自问,那一队队长虽然出言不逊,却没有对许勒作出什么坏事,那许勒虽然不算好人——”
明尘忽然笑了一声。
程锦朝:“怎么了?我不该这样想吗?”
“自三百年前妖族动乱之后,世间就没有统一的律法了,所作所为皆凭良心。你的良心太好了,时刻要你反思,体悟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却没有提醒你做对了什么。”
明尘难得直白地夸奖了她一次,又道,“而且,你与我说,是指望我有一套标准来审判?不,我说过我如今不能审判。你既然做了,只是良心煎熬,我听见了,也不会使你良心少煎熬半分。与其说给我,不如说给另一个自己听。”
“另一个自己?”
“心魔,”明尘道,伸出双手,各自握拳,比划给程锦朝看,“起初,人的道心和心魔是合为一体的,人既不知自己的道心,也没有心魔。然而,有一日,忽然明白了道心,心魔也会随之诞生。”
“有道心,就会有心魔。起初,道心最为光明,你只需追随着,便能坚定走下去。然而,极白的东西,要如何才能显得更白呢?便是黑暗,你的心魔和你的道心一同孕育,到你需要解决更多问题时,越意识到只凭光明的道心并不能解答内心所有疑问。此时,你或许可以试试去问那个反面的自己,问心魔。若你不向善而行,不前行,而是后退,任由自己作恶,任由自己停滞不前,去思考在这般情况下,你是如何选择。”
两只拳头碰在一起,却分为剪刀与拳头,又分为布和剪刀,明尘低声道:“若你没有听见道心的指引告诉你应当怎么做,你就去思考不应当怎么做。若摸得清黑暗,便知道依稀的光明——我这样说虽然模糊,你却能明白。”
程锦朝盯着明尘的拳头,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思路去想,若是她不以向善来要求自己,而是纵容自己,重新选择会如何?
于是,蒙昧中,时光倒流,她再次回到在漆黑的水底,听见了呼救声。
明明救了对方,对方却害怕地逃离。她大失所望,愤怒与悔恨交织,杀尽了那一片蜘蛛,遇见了灵州的队伍,冷冷地现出原形,队伍惊恐逃散——
怎么在心魔中,她都没杀人呢?
她晃了晃头,望着明尘,求教道:“我只说一句,您遇到我时,是心魔,还是道心?”
“都有,互相制衡。许多时候,你并不是听从道心,也没有屈从于心魔,只是没有心魔那么坏,也没有道心那么好,但你仍旧迫切寻找答案,这并不意味着之间那居中的选择是错的。”
明尘轻飘飘地把狐狸试探问的第一个问题略过去,她并不愿意对着程锦朝掏心掏肺地剖白自己对狐狸的内心世界。
“那您入世追寻道心,是因为已经没有居中的选择了吗?”
“从来没有人说,道心如秘宝,就安放在人世间,我入世就能找到它。”明尘松开拳头,去够狐狸的脑袋,程锦朝就把头伸过去被她按着。
“但您想去追寻。”
“是,正如你明知即便告诉我,我也不能将你眼前的问题挪开,但你仍想知道。你做的,我不会审判你,因我们所知甚少,入世就是这样。”
入世就是这样。程锦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或许也在某种程度上“入世”,和明尘经历着同样的但或许不同层次的迷思,眼底就盈着笑,能把刚刚做的自己那骇人的幻梦短暂地忘记。
但始终忘不了,她被明尘抚摸着头,如自己所愿当一只听话的狗一般摇尾乞怜时,心里总想着自己那诡异的梦,她为何恨明尘?恨的真是明尘吗?亦或是某种意象或是指引?这个梦,她并不打算向明尘交代。
等谈话的尾声从这片空气荡去,程锦朝把明尘推开,自顾自地把人再埋起来:“您什么时候安排我在铁壁内呢?我只怕回返的日子近了。”
“我过会儿告诉你铁壁的大致修建路线——你若要进铁壁内,恐怕要绕到张弓城。”
“您是说,横渡灵海?”
明尘忽然注意到程锦朝对自己变幻不定的称呼,从“您”到“你”再到“您”,听起来随心所欲,但总让人觉得,狐狸看待她的态度有所变化。
“是,你可以按照你的时间启程,我本想晚些再告诉你的。”
程锦朝眨了眨眼,灵海在灵州与北州的中间,北州像个拐杖一般拐过来,然而西边却是一片荒原,荒原接驳着海,据说海中涌动着杂乱的灵气,接连着南州的那片海,孕育着许多海中神秘的妖物。
但她并不惧怕这些危险,只是打量明尘的表情,才咕哝道:“那我渡过去,都要好久了,那时您都要恢复灵力了。”
“那时才正是最需要你的时候。”明尘道。
程锦朝眉眼弯弯:“那我择日出发,您把铁壁的修建路线告诉我吧,我远远地避开。”
明尘道:“在那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
程锦朝被这客客气气的语气震慑了,规规矩矩地点头:“请讲。”
“即便我恢复灵力,也可当我是阿阮。”
程锦朝莫名觉得耳朵痒痒的,又不好意思抓耳挠腮像个猴似的,只能咬着下唇,眼睛睁得圆圆,想去看看明尘的反应,可明尘只是面色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她只好又扯一扯明尘衣袖:“我……我……”
“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我生来如此,我是阿阮,正如你是狐狸。”
程锦朝只是不甘心地摇着头:“您是尊者——”
明尘被逗笑了,开玩笑回应她:“您是狐狸。”
程锦朝急切地站起来,想说什么,话却黏住嘴唇,张牙舞爪了半晌,只懊恼道:“给我说路线吧。”
“好。”明尘不再逗她,只抬着手比划起来,程锦朝注视着明尘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明尘说话的表情,犹豫了会儿,暗下决定,那要杀明尘的自己就是心魔了,无论如何,绝不走到这一步。
“我说的,都听清了吗?”明尘放下双手。
程锦朝羞惭地红了脸:“你……你再说一遍吧……”
第58章 入世篇15
有一天,程锦朝看好了一个路上发癫的病人,骑着马出去巡视全营,抓着人看看哪里有病,她就往哪里去。忽然看见北边有一道很高的灰尘,平时她视力极好,此时却忽然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了,赶马迎上前,那几道灰尘卷着四个灰头土脸的少年少女,几乎把身子压在马背上往这边跑过来,马就像驮着一个个包裹,程锦朝走过去拦住马儿,让他们放慢步伐,慢慢走到营地,他们才渐渐直起腰来。
给程锦朝说说他们的见闻,但程锦朝打定主意很快就会离营去灵海了,显得很着急:“孟如蛟,你来说,只说火岩城的长官们都有些什么应对外乡人的法子。”
她一问,马背上爬起一个少女来,一身黑显得很是冷峻,有点像初见时在离星城的明尘,但她眉飞色舞,眼睛像镜子一样亮:“老师,火岩城那边要登记户籍,给外乡人造册,还要分地。”
“还有呢?”
“他们推出了一种,叫做爵位的东西,据说若是有大功劳,甚至可以进荒山宗享受修真者的待遇。”
程锦朝拽着缰绳,听见四匹马传来的粗气,他们身上都有着疲惫的汗臭,她眨了眨眼:“先到我帐篷去歇息,慢慢说,我找你们贠大哥和齐沙过来一起听。”
她吹了声口哨,把马儿引到自己身后,把它们驮着的也并不比她小多少的少年少女们扶下马来,叫来霜云陪伴去喊人,自己慢条斯理地去把马拴好,喂它们豆子和麦饼犒劳他们,再望一眼明尘所在,确保自己第一时间把消息传递过去。
这才进帐篷里,倒上盐水,看四个人像牲口一样牛饮,知道他们赶路辛苦,并未急着问,等贠鼎一和齐沙两人进来,才缓缓开口:“一会儿好好休息,先拣着紧要的说,其余的,等歇好了再说。”
阿昌,孟如蛟,李苗,赵一刀,四个人都团团坐着,一坐下就都没了力气,还是孟如蛟撑着股劲儿,抬头看,贠鼎一大马金刀地坐下,看一眼程锦朝,又看向孟如蛟:“说吧。”
“我们到了火岩城,四处戒严,除了我们没什么外人要进去,那些军士本要驱赶我们走,但那些军士轮值,我们就死皮赖脸地打着圈子,又常能听见训兵的声音。我们起先没能进城,就看见天上飞来几个人,应该是荒山宗的修真者,落下还没两个时辰,城墙上就出现一队兵,看见我们,就把我们叫了进去。”
少女孟如蛟一身黑,收拾得很利索,听见上头的军士喊了一声,抬头道:“怎么忽然就要我们进去了?”
那军士竟也没发脾气,只是语速很快:“长官说,放外乡人进来,你们要是不进,我就把门关上。”
随着话音,那巍峨铁壁上竟然落下一个巨大的笼子,拴着八条虬结的铁链,笼子轰然打开,她皱着眉头,可那几个军士已经打算再把笼子收起来了,在眼睛几乎望不到的高处,有盘巨大的绞索,垂悬着八条铁链,绷得笔直,幽幽闪着寒光,她一咬牙,率先踏入笼中。
在笼子中,四个少年的忐忑简直要随着笼子晃荡,阿昌探出一步,越过笼子的缝隙看越来越远的地面,自言自语道:“倒像是升上天似的。”
然后,就是漫长的走路,孟如蛟也无意概括中间的曲折,直接道:“然后我们便见到了几个穿土黄色衣裳的人,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有气度,像是修真者,头发丝都飘在空中,我仔细数了数,大约是七人,别人都叫他们大人。”
七人中,一个头发高高束着,任由如瀑的黑发稀稀拉拉地垂在脑后的青年转过脸认真地迎上来,态度很好地问了些话,嘘寒问暖地说了些,问是哪里来的,来的路上有没有人苛待你们?
阿昌抢先道:“我们是灵州来的,大队伍还在后头,我们跑得快,便先来探路。火岩城的人都很好,没有苛待我们。”
“那很好,我们就放心了。之后火岩城会来更多人。你们来得很好,铁壁内才是真正的家园,这里,我们不分彼此,告诉你们的家人,只管来,登记了户籍,没有什么本地人外乡人的区别。”
青年有些眯眯眼,笑起来却也和善,土黄色的衣裳衬得他人也有些灰扑扑,可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有一股玉润的光泽环绕着,这青年说罢,就又说自己和道友们还有些事要做,叫他们随意就好。
因为这青年接待的缘故,军士们也愿意搭理他们了,带着他们在城里走了一遭,虽然只走过了两条街,却也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铁壁还在火岩城墙外,还有一道城门,是不锁的,前面设立了十来个亭子,据说到时候都是要接待外乡人,直接登记造册用的。在那后头是临时安置的居所,灶台和窝棚都搭建起来了,地方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