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进铁壁内,她之后还会回来,既然还会相见,就不必遗憾,”明尘简短地答了,却也直接剪掉了再深聊下去的可能,转头细声道,“能把我的柴还我么?”
贠鼎一只好低头捡柴,不知道为什么,捡柴的时候抬起头,这普通的瞎子竟有些莫名的威压感,可抬起头时,这股感觉便烟消云散了。他压着心底的不舒服,困惑地将柴交出去,明尘接过。
仙缘这回事极为玄妙,即便是有修真之才,即便是和尊者面对面,贠鼎一还是没有仙缘。明尘此时全然感知不出贠鼎一身上的灵气流动,此人有一种灵气的直觉,可惜,明尘目不能视,并且此时感知不出。
修真的禀赋在心思专一的人身上更容易显出来,然而仙缘似乎并不公平,从贠鼎一身上,挪到了霜云身上。
回到帐篷,明尘汲水洗脸,忽然听见呼吸声,意识到帐篷内有人。
警惕起来:“谁?”
少女清冽冷淡的声音响起:“除了我没有别人,您放心。”
明尘并没有放心:“在这里做什么?”
“论道。”霜云即便这样生硬说话,也并不显得咄咄逼人,似乎因为她的嗓音格外柔和,透着一股看破红尘的淡漠,也或许因为她并没有冲撞谁的心思,总之,明尘停了停,继续洗脸,并没有搭理。
霜云从黑暗中浮现出,坐在了地上,盘着腿道:“老师走之前对我说了你的身份,说你能教导我更多。但我要看,你有没有教导我的资格。”
明尘叹一声:“怎么都要来与我问道?每人的道不同,你和我,有什么可议论的?”
“你是看不起我这样的凡人么?”霜云的声音透着股轻蔑。
“我并不想教导你。你想要被我教导时,我才有话对你说。”明尘自顾自地擦着脸,摸索到破草垫旁边,不过半步之遥,从霜云面前经过,跌在草上,毫无形象地一裹衣服,侧躺下来。
耳边少女的呼吸粗重起来,似乎在忍耐什么,半晌,才变成了平静的:“好,对不起。是我抱有偏见。我想问,修真者如何看待凡人?”
“唔。”明尘似乎发出一声呓语,像是已经睡着了。
霜云坐得笔直,沉默片刻没有听到回应,才低声道:“我不乞求你的好感,也不会浪费时间等待你的垂怜。只是老师帮助我,我就帮助她。她看重你,我就照顾你,你有事都可以找我。”
明尘却并没有睡着,半晌,她幽幽叹了口气。
作为尊者,始终被人形的自我束缚着,若是只做那恢弘的道身,可承载着无端的爱与恨,诸多情绪杂糅,神只是悲悯地望着。但她还未能成仙脱离七情六欲,未能把自己放在神的宝座上,尤其是现在,道身不在,只有肉身承载着如此庞大的情感,秋娘与霜云是某种缩影,团在名为明尘的神龛上,袅袅烧着信仰的气息。
被她叹气,帐篷里的霜云才又动了动,原来她一直没有离开。
“我也不乞求你回答,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出去。你可以信任我,我答应的事一定做到。”
“你有没有想过,修真者和凡人,都是人呢?”
霜云定住了。
明尘起身,黑暗中她瘦得像一缕魂儿,可始终坚定地合目杵在大地上,即便霜云看不清,她也凝重地“望”着霜云所在的方向,沉声道:“我作了修真者,立下心志要杀灭全天下所有的妖族,让人世间再也没有因妖族而受难的人。”
“但至今,我都没有做到。同一时间,人间同时发生着数件妖族害人的事件,我杀了这只,就意味着别处的更多只没有被我捉到。”
她是跪坐在地上的,正对着霜云,说话间,倾向了少女,离得近,露出惨白的面孔。
霜云被她面上的肃然震慑,不自在地仰起脸。
“我时刻都在对我自己的道心食言,而我因某种缘故在此时,人间又有许多生灵被妖族吞灭。是我做不到,是我有失误——这一切,没有人交代我去做,是我自己选择——”
明尘张了张口,却强迫自己露出笑意,嘴唇微微颤抖:“我背不起人间的生灵,只背得动自己。我只向自己告罪,我不祈求,任何人的宽恕。”
紧闭的双眼流出的是血。
但只有凄楚的笑容:“你若听我教导,就想法子拜入荒山宗自己修真,答案自然就浮现了。”
霜云道:“老师也说,‘我们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事’。”
明尘揩过脸,并不知道那是血,缓缓摸索着草躺了下去,霜云道:“因这个答案,我想,你不是神。”
“可以当我是。但你不需要。”
霜云眨眨眼,忽然笑了:“你说的是。”
做一个修真者,拯救自己,不去看神的目光,那些大能如何看待凡人?她不在乎。
她因明尘的回答而把对尊者头衔的厌恶扔去,平心静气地看着明尘睡下,静默很久,忽然想起,对明尘尊者的第一印象其实来自于她的老师。
“哦,那位明尘尊者啊,有幸见过。我第一次见到明尘尊者是在一座被妖族试探袭击过的城外,妖族还未退去,我看见明尘尊者一身黑衣从天而降,破空劈开黑暗——”
比她只大一点点的老师总是淡然板正的,但提起那所谓的尊者,忽然就眉飞色舞起来,绘声绘色地比划着那位尊者落下,抚过斑驳的城墙流出血泪的场景。
血和泪。她因此不喜欢这位所谓尊者,流泪有什么用?修真者也不过是修真者,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何必流泪自责,以为自己做得到,这是有多么傲慢?
她去外面点了灯,借着灯光打量明尘脸上的血痕。
原来不是傲慢。
向自己告罪。霜云喜欢这句话。
她吹灭了灯。
第60章 入世篇17
那天,从北边忽然奔来三匹马,为首的拿着土黄色的旗帜,旗杆横在手中像是一杆枪。马踏出的烟雾从北边滚到南边,然后就看见亭燕等人去迎接,之后,就传出了要回迁的消息。
秋娘扫视过自己的帐篷,一路上带来的行李不多,干粮是一群人共同用车拉来的,现在这些杂物,大家聚在一起一辆车也拉回去了。于是就有空来说几句刻薄话了:“我说大家只管放宽心好了,总能有办法回迁的,是谁天天着急得睡不好觉?哎呀,人就是放宽心了就会有好事。”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独臂的她还是忙前忙后,一如在女闾中那样,跑来跑去地给人帮忙,刻薄话也只说了那一次,是喜悦得无以复加,只好说点得意洋洋的东西。
明尘的活儿相应地增加又减少了,先是增加,大家都着急从营地收拾回去的东西,鸡飞狗跳,你错拿了这个,她错拿了那个,又难免有些鸡零狗碎的争抢,使唤明尘的地方就多了,紧接着又减少了,是亭燕正带人巡营,看见个瞎子忙前忙后,时不时因为看不见,噗通摔在地上,问道:“谁和她登记了一什?也不来照应一下,叫她一个人忙碌,你们的身份不再是奴隶了,都是百姓,就不能理所应当地使唤人家。”
说着他就亲自下马要扶她,却被一个面目清冷的少女截断了,少女背着药箱,既然灵州的程锦朝走了,那这个应该是身边跟着的小学徒?亭燕也罢手了,看少女把药箱搁下,把瞎子手里的东西截走。
少女还道:“我之后不会离你半步了,我去帮人医病,就带着你。”
瞎子说:“我并不是这样累赘……”
少女不由分说:“就这样定了。”
瞎子就默默不言。
亭燕那番话说完,灵州许多人并不细想,只觉得这位长官是个好人,而女闾中有些被卖来的却嗤笑着,暗地里讥笑道:“火岩城这些军士,买卖奴隶的时候倒是一把好手,现在又说,我们不是奴隶了,不过是一句空话,哪天张口就说我们又变成奴隶了,去哪里说理去?”
又有人低声反对道:“又不是这些军士把我们捉去当奴隶的,是路上那些奴隶贩子,能不当奴隶自然是好,咱们还是别多说了吧,小心触怒了这长官。”
整支队伍喜忧参半地回迁了,走时稀稀拉拉,拖泥带水,又有病号,军士也辖不住人,这些女子因之前的事,几乎没什么对军士们的信任,走了许久才遇上灵州的队伍,才算整顿起来。回程时,吃喝用度都消耗了不少,行李轻省。除了军士们,又有灵州的人来帮忙,又想到登记户籍进入铁壁的事情,速度加快了不止一倍。
秋娘明尘这一什的人一同坐一辆牛车,车上挤着八个女子,还有个在女闾时就跟着秋娘的少年,不大聪明,眼歪口斜,也是秋娘收来干活的,不大说话,骑在牛背上,懵懵懂懂地听着这些女子们说话,议论着什么户籍,田地,军士,劳役什么的。
霜云骑着马在牛车旁边,他傻傻笑笑,想去摸马鬃,被霜云扶了一下以免从牛背上摔下来。
牛车左侧,一匹黑马缓缓踱上来,霜云瞥一眼,一夹马腹绕到车后,紧挨着黑马。
贠鼎一无奈道:“你怎么这样防备我?我只是来问候阿阮姑娘。”
“这么多人,你怎么只问候她?”霜云说话时,只有那薄薄的嘴唇在动,一张脸像面具,化不开的冷淡。
贠鼎一不理她,侧头看看被几个女子用肩膀遮住的瞎子,像是一无所知似的,听女子们不说话了,脸上才缓缓露出疑惑的神情:“怎么了?”
“一辆车上坐这么多人,牛恐怕要累坏了,阿阮姑娘——”贠鼎一才刚说出口,秋娘就极为警觉地笑了起来:“啊呀,是,我也觉得我们人有点多了,军爷,我看你这高头大马不错,能再容下一个我吧!也让我们的牛休息休息。”
贠鼎一摇头:“我不是军爷。”
但他也没好意思拒绝秋娘,秋娘看起来也比他略大一点,像个不讲理的姐姐似的把那孤零零的胳膊一伸,他也只好一挪,扶着秋娘上马,自己跳下来牵着马,另有一个女伴看见贠鼎一这么正经,于是也道:“啊呀,我还没有骑过马呢,这位军爷,也让我和秋娘一起坐坐呗!”
车上的其余女子都哄笑起来,贠鼎一趁机看了一眼那阿阮,阿阮只是淡淡地笑着。
他曾经猜测过这位是不是真是明尘尊者,那在那边大名鼎鼎的明尘尊者怎么会变成个奴隶,虚弱地坐在聒噪的女人中间,还被她们尽情使唤又保护着。
想不通,以他的理解,即便说阿阮是明尘,那么程锦朝是什么人呢?天衡宗的弟子吗?如果是这样,自己是否让大家错失仙缘了呢?可如果不是,他没有答案,霜云看起来知道得比他多些,可霜云性格冷硬,人要和她亲近,非得让她服气不可,虽然说起来是他妹妹,但实在是太过远的亲戚了,也不会无条件地信他。
被众女子调侃了会儿,他索性轮流请这些女子们骑马,自己在前面牵着,心说轮到阿阮时,他必定要把马牵得快些,好在僻静处仔细问问。
然而霜云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在他刚请到第四个女子上马的时候,少女霜云就忽然靠近,若无其事地说:“阿阮姑娘,我要去前头看个病人,你和我一起去吧。”
说完,也没管人家阿阮同不同意,就示意众女子把阿阮推到车边,阿阮虽然在摆手,但似乎也不是真的在抵抗,很无奈似的被霜云拽上了马。
他就眼睁睁看着霜云将人带走,旁边的女子还笑着搡他:“什么时候轮到我?嗯?”
看他面露苦涩,众人就哈哈大笑。
被众女子戏弄过后,他臊得脸颊通红,等让这群人都过了瘾,他正要骑马走开,却被一个女子喊住了,笑道:“你这天天来找阿阮,总不能是看上人家了吧?”
贠鼎一张口要否定,心念电转,立即改口道:“怎么……不能么?”
众女子笑得更厉害了,似乎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以她们接待客人的经验看,自然知道他这话是假的。
秋娘大笑着:“好哇,天天来找阿阮就是看上了,那先前的小医者也是看上我们阿阮不成?别闹了,军爷,回去吧,你想打听什么,直接问就是了。”
贠鼎一再怎么愣头青,也不至于像病昏了的秋娘似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什么是不是明尘尊者的事,只好讪笑道:“我是想问问关于我们的医者的事。她倒是从未提过有阿阮姑娘这么一个朋友,医者走得突然,虽然是说去南边帮助别人了,我还是想问问。”
这事,秋娘就不知道了,因为刚刚戏弄过他,此时也难免认真地想了想,众女子都想了想,还是牛背上那憨傻的少年嘿嘿一笑,耿直地蹦出一句:“不是!不是朋友!”
众人都大笑起来,没人把傻子说的话当真。
贠鼎一道:“哦?”
少年挠着脑袋,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她,打她,她跪着哭。”
连秋娘都愣住了:“谁打谁?”
少年却说不清楚了。
但这些窃窃私语,后来传到了霜云耳朵里,霜云大概懂了:
大抵是,程锦朝做了什么事让明尘尊者失望,或者是不可原谅。程锦朝在明尘面前赎罪,到明尘面前却只有冷遇,最后惹怒明尘,要打她一顿让她滚蛋。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眼看就要进铁壁,程锦朝却灰溜溜地独自离开了。
贠鼎一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心里更觉得古怪了,可进了铁壁,就顾不上再去想那位已经离开的医者了。
一行人到了铁壁以外,歪三扭四地站定了,由亭燕带人上前说明情况,交上印信,又带着贠鼎一与齐沙上去说明这是灵州某地来的某支队伍,一番登记之后,交上两队的户籍登记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