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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皇爷爷在早朝宣旨,加封无寂为光禄大夫,官至三品;加封谢君离为太医院院正,赐姓穆。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谢君离竟然就是先国舅穆离秧的遗腹子。当日,正是他拿着先皇赐予穆离秧的通行令,带着无寂等从北直门进入御花园。
随后,皇爷爷宣旨罢黜二叔一切官职、封号,流放至宁古塔,其同宗终生不得返朝。
我听着这旨意,紧紧握住拳头,几乎要把掌心掐出血来。
一样是逼宫,当年父亲就是绞杀,而今日的二叔只是流放!皇爷爷,你心里竟是如此憎恨父亲么?巴不得他死掉么?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龙椅上的皇爷爷,四目交会时,我突然看见皇爷爷朝我笑了笑,挑衅的笑容!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他恨我父亲,也同样恨我!只是,只是,原因是什么?难道这世上真的有无缘无故的仇恨么?
当年,父亲在世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父亲从来都不对我说?那么到如今,你又要我如何做呢?父亲,若是你在天有灵,你要告诉我!
父亲父亲......
隔日醒来时,我正躺在红菱的床上,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脸上,明亮而耀眼。
红菱坐在里床,笑着看我。
"你在笑什么?"我按了按太阳穴,有点疼。昨晚喝了不少酒,是难得醉了一次。
红菱摇摇头,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
我不再理睬他,从床上爬起来,想套上外套,红菱跳下床,帮我穿上外套,然后蹲下整理衣角。他仰起头看着我,然后又高高兴兴地说:"我很高兴。"
我忍不住白了这张快乐的脸一眼,不知道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红菱便站起来,贴到我耳边:"我真的好高兴......你不高兴的时候会来找我......还会在我面前喝醉......"
"不会有第二次了。"我打断他的话,红菱哀怨地看了我一眼,立即又笑了起来,"你对我太好了,所以就内疚了对不对?你是在故意气我,我知道的......信宁......"
"我要走了。"我头也不回。
"信宁信宁信宁信宁......"耳边却只有红菱浅笑着叫我的名字。
红菱,是我的错觉么?为什么你明明笑着叫我的名字,看起来却很绝望呢?你一个人暗暗下定了什么决心,然后一个人赴汤蹈火了。你什么都不预备告诉我么?不对,我又有什么权力知道呢?我明明也是什么都不告诉你的。
突然有些难过,红菱,就算我再不信任你,为什么却会来找你喝酒呢?
红菱......
肆八 事实
永信九年八月初九,押解二叔一行前往宁古塔的官员上折子,称二叔自溺于大宁城外的淬清河,据说他的尸体是3天后才浮出水面,已被鱼群啃地面目全非。
皇爷爷合上折子,叹息了一声,转头继续与我说话。皇爷爷大概心里也觉得二叔就这么死了得好。一生荣华富贵,又要如何在宁古塔那样的荒蛮之地生存?
我也只是遂了大多数人的心愿,绑着石块的尸体自然是需要几天功夫才能浮上水面的。二叔,不知被鱼群啮咬身体是何感觉呢?大概与我听到皇爷爷对你的宣判时的痛是一般的吧?所以,若是你不死,我这痛要如何消解?
退出皇爷爷的御书房,我抬头看看天空,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中秋又要到了,只是今年的家宴会冷清不少吧?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不少。只是为什么我却还是觉得空荡荡的?
七叔居然在宁王府等我,一连凝重的神色。他叫我遣退了下人,然后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我笑道:"七叔,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七叔突然叹了口气:"信宁,你究竟想怎么样?要杀死所有人才甘心么?"
"七叔在说什么?信宁怎么不知道?"我装作迷茫的样子,"我要杀死哪些人?"
"允思是怎么死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吧?"七叔终究是七叔,什么都瞒不住他。我不说话,只是笑着,如沐春风。是的,我比谁都清楚,可是,七叔你要知道理由么?若是你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呢?我倒是有些好奇。若是七叔你知道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到底要怎样呢?
"信宁,你究竟要什么?"
"我要做皇帝。"我笑着说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却把七叔吓了一跳。他盯着我半晌不说话。"信宁,有些话不能乱说。"
"七叔,我不是乱说的,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可是......可是......为什么......"七叔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有些事情是能摆在心里想的,但却是不能说出来的,现在,我说了出来,连带着七叔也成了同谋。
"七叔曾对信宁说过,一个人有了权利和地位就能保护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了,所以,信宁就信了。七叔,我不想与你一样,从头到尾都不能保护自己最重要的那个人。"我诡异地笑着,"七叔,若是我,决不会放着那个人,自己跑到老远的地方去。那样,那个人被勒死之前,就不会伸出手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抓不住。若是那个人不得不四,我也要陪在他身边,半步也不离开......所以,七叔,我要成为皇帝,那样就没有任何人能逼迫我了......"
我满意地看到七叔的脸一点点变得苍白,最后像宫里头办丧事用的孝布一般,没有任何血色。七叔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七叔,现在你知道事实了,你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父亲死前叫我的名字,可是他的目光却穿过了我,看向茫茫黑夜。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你的脸,在风沙里慢慢模糊的样子。七叔,你也很痛吧?就如同我的痛一般,多一秒,就更痛一分。
还好,现在有你来相伴。
那夜,七叔和皇爷爷在明心殿里争执了一夜。候在外面的小永子听到了七叔的咆哮声,然后是哭声。所有的声音里面都是绝望,一点点弥漫出来,连小永子也忍不住难过了起来。
"绝望是可以传染的。"我笑着说道,小永子就安静地看着我,如同一只不出声的猫,睁着忧郁的眼睛。
永信九年八月十四日,离王允琛请旨回嘉峪关,永安帝应允。
风离王府的饯别宴上,七叔目光迷离,大家朝他敬酒,他就仰头喝下,来者不拒。怀郁笑着帮他挡下酒,神情竟是怡然。那日,我在护国寺见到她,她便这样笑着说:"我可以帮你的忙,让你正大光明的回到皇宫,顺便还可以去除你的绊脚石。只是,同样的你也要帮帮我。"她微微叹口气,接着说,"我希望他带着我离开皇宫,哪里都好。这里,有他太深的记忆。在这里,我没把握让他心里只有我一个人......"
周怀郁是个女人,而且是比谁都聪明的女子,她知道在这充满记忆的地方,她永远无法战胜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
七叔,原来无论何时你都是个比我更幸福的人呢!
永信九年的中秋节冷清得很,皓月当空,每个人都在恐惧,怕被光照出了原型。我坐在皇爷爷左手边,怡然而笑。
没有人能阻止我了,无寂,没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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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涯已经油尽灯枯,经常会咳血。无寂和谢君离留在西苑照顾他。
我从皇爷爷那边出来,就去西苑,看见无寂靠在无涯床头假寐。这几年来,除了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瞬外,我还没有如此仔细地看过他。
无寂,当年那个刚从江南来的温柔少年,如今已经是个能够顶天立地的男子了。他眉头微蹙,责任就在他的眉宇间锁紧。他知道他要失去无涯了,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了,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无涯坚强地多活了这两年,也就是为了无寂了。无涯知道,若是自己死了,无寂就会真的寂寞了。无涯,没有尽头和无处不是尽头;无寂,没有寂寞和无处不是寂寞。究竟是那一个解释才是正确的呢?当年为他们取名的人,是否也预知了他们现在的命运?
过了中秋,天就一日比一日寒冷了起来。我解下披风,盖在无寂身上,正要转身,他却叫住了我:"信宁。"声音有些嘶哑,疲惫不堪。
我转头朝他笑笑,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无寂看看仍在沉睡的无涯,跟我走到了门外。
"无涯怎么样?"我问道。无寂不说话,看来情况很不好。我便换了个话题:"昨儿御医来过宁王府了,说是缨络和胎儿都很好,预产期在11月。"无寂略略有些喜色:"缨络的事情......我原本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若是我没能保住缨络合那孩子,你会一辈子耿耿于怀吧?"我在凉亭里坐下,无寂便挨着我也坐了下去,"所以,只是为了你一个人呢......"
"信宁......"无寂眼里终于透出笑来,我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直白地对他表明我的心意呢。我想我一直是那么冷酷的人,无寂,你站在我身边会不会冷呢?
我拉了拉无寂刚才还我的披风,将他也裹了起来。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若是一辈子就好了。
与子同袍,与子同裳,与子同泽。
竟是关于一生一世的预言。
肆九 新生
进入十月,无涯的身体愈加虚弱了。皇爷爷已经嘱咐内务府安排好后事。洛云洲等江南官员请旨,欲将无涯送回江南。无涯却摇摇头,说是还是留在京城吧。他大概是想离缨络和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再近一些吧?
缨络也已开始待产,宁王府里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守着。安然的确是个温顺的好妻子,亲手安排缨络待产的一切事宜,也经常跑去与缨络说话。她把那个孩子当作是我的孩子,看不出丝毫妒意。
这个接近了末尾的萧飒秋天,突然多了些温暖的气息。有些人死了,有些人生存。就好像天暗了下去,然后又亮了起来。我以此来自我安慰。
十月二十二日,缨络突然出现早产的预兆,宫里差了不少御医来宁王府。西苑那边也传来消息说无涯的情况不好,我站在院内,看着婢女们忙进忙出,偶尔有缨络的惨叫声。安然站在我身边,脸色发白。我宽慰她,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名御医吞吞吐吐地跑到我面前来,欲言又止地说恐怕是难产。
安然惶然抬头看我的脸,我却面不改色,只是冷冷地吩咐:"先保住那孩子。"
安然拽紧我的手,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吩咐,也许也在为自己的将来恐惧。可是,只有我知道,若是无涯死了,缨络就算活着一生也不会再快乐的。
就在这时,宫里来人请我进宫,说是洛无涯要见我。
我朝缨络待产的屋子望了一眼,心里忍不住悲叹。原来生与死只在一瞬之间的。
无寂看见我进了房,马上迎了上来。我看见他眼里满是血丝,该是好几天没有睡觉了。走到无涯床边,突然就想起当初听说的那个男子,臆想他在大殿之上转身而去的那些瞬间。只是现在的他,消瘦地可怕。
"洛大人。"我刚开口叫他的名字,无涯就睁开了眼睛。他看看我身后的无寂,示意他出去。无寂走的时候带上门,空旷的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缨络......"一开口就是叫她的名字。
"她很好,是早产,御医们都候着呢。"我笑道。
"你能应允我一件事么?"无涯松了口气。
"什么?"
"若是有一天无寂决定要离开你了,希望你能放开他,永远都不要束缚他。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是他为我背负着。明明是小孩子,却被迫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我常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这些天,他有时候在我床前哭,可是我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无涯悲哀地看着我,看起来是回光返照,眼里清澈地可怕,到最后,他牵挂的人还是无寂,"我是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他幸福的人了......"
我会让他幸福的。我暗想。可是没有说出来,无涯眼里的幸福定然与我眼里的幸福是不同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不能弃之不顾的人就是无寂了呢!只是,无涯你为什么会揣测分离这样的结局呢?是你的幸灾乐祸还是你的遗世预见?
"你知道我不会承诺你任何的,洛大人。"我淡淡地笑道,"无寂与我之间,我不会让任何人插足。这两年多来,你看得多了、听得也多了,若不是无寂,你不会给我那令箭,也不会帮我弹劾任何人。而我帮助你,也是因为无寂。所以,我们不用觉得彼此间有什么亏欠。洛无涯,如果你死了,你就在上天好好地看着。"
这样就好了。冷眼旁观,这样就会活地好一些。别人的生死离别是别人的,叹息一声,就过去了。无涯,于你而言,你一生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一刻,然后圣洁地来祈求别人按照你的想法来生存么?你已经影响无寂太多太多,所以,你可以安安静静地死去了。不用装出遗愿未达的表情来,闭上眼睛天就黑了。
你会做一个甜蜜而漫长的美梦。
我转身,看见无寂的时候,朝他微笑了一下。无寂便也沧然而笑。
"无寂,我们以后会很幸福的。真的。"我在他耳边低语,不是承诺,只是在说某些事实。脖子里滴进温柔的泪水。无寂,无涯死了,可是你不是寂寞一个人的。你听听看,我心跳的声音,不断地在说一句话"永远"、"永远"。
回到宁王府的时候,下人们都朝我祝贺,说是添了个小王子。我去看缨络,那个初生的婴儿拧成一团的脸还真是难看。安然将孩子抱给我,然后善解人意地走了出去。她想我大概有些体己话要和缨络说,只是她永远都想不到,我要说的只是另外一个人的死亡。
别无其他。
"他死了吧?"缨络闭着眼睛,脸孔虚弱苍白。
我点点头。
"我看到他来向我告别了。"缨络还是闭着眼睛,"就在孩子出生的那一瞬间,他推开门,笑着朝我走来。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灯火处,一脸寂寞的样子,看着远方。但我想他眼里看到的大概与别人看到的不一样吧?后来我才知道,他看到的都是些末路,因为他本身就是被注定了的末路。他从来都没有什么仁慈的心,因为他对他自己都不甚仁慈。我告诉他,我身体里有个孩子正在慢慢长大,他却笑道,这样的孩子还是不要出生的好......"
我慢慢走到缨络身边:"他的确是那样的人呢。可是,他最后还是放心不下你和这个孩子的,他来与你告别,他看见他的孩子,看见自己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所以,他是心满意足地死去的。你知道么?他临死之前是微笑着的,就如同睡着了一般。"
"可是,我却永世不得安眠了......"缨络突然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眼角却有泪滴滑落。
"这个孩子就叫偌谦吧。"我临走时留了句话。
永信九年十一月,我被封为皇太孙,皇爷爷将大半朝政交给我。他与八叔研究他带回来的那两颗圣药。八叔说,圣灵之药需要以最隆重的礼节祭祀,方可服用。皇爷爷命礼官观天象择黄道吉日,并请智睿大师开坛做法,祭祀圣药。朝堂哗然,佛道混杂,是不瑞之举。可是皇爷爷却坚持己见。开坛之日就在明年三月。
十一月十八日,偌谦满月。我摆了流水宴,招待百官。
"殿下,方才有个小厮送来这份贺礼,说是要交给殿下亲自过目。但他又不肯说处主人名姓......"林远将那个锦盒放在桌上,我略一沉吟,挥手让林远下去。
我喝口茶,又盯了那盒子几眼,然后走过去,轻轻打开了那盒子。盒子开了一条缝,我隐约看见了那盒子里的东西,心猛地一惊。"啪嗒"我把盒子扣上,沉声朝门外吩咐:"去叫宋庭过来,另外备好马车。"
宋庭推开红菱的房门,我看见镜子里的他朝我璀璨而笑:"皇太孙殿下比我想的还来的早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