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对镜毁容[中]
对镜毁容[中]  发于:2008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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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冷、翔灵、天骄几营都是十一年前便在王爷麾下的,如此崇拜王爷自然不奇怪。蝉澈一介少年,亦是如此疯狂,我禁不住暗叹王爷手段厉害。自东征结束之后,王爷方才意识到柳煦阳在夜平川的影响力,回来便秘密召见了若水。
先是暮雪教在传教时,将王爷东征的几个战役说得神乎其神,随后便有人写了弹词唱曲,街头巷尾纷纷都在说什么"修罗颜千里斩南城,战王爷百骑扭乾坤",到最后,翰林院的也凑来拍马屁,写了本《平川史话》,将东征几个战役,写得天外飞仙,神魔乱窜,当中王爷更是天神下凡,专为敉平战乱而生(天晓得战乱就是因风矜而起?-_\\\\)。几年下来,王爷被捧得天上无双,地下一个,越吹越是神奇。
像蝉澈这样年纪的少年,应该便是从小就在战王传说的神话中长大的,如今眼睁睁地看见战王雄姿英发、气势逼人地出现在跟前,也难怪心潮澎湃,激动得难以自持了。
忽然间想起莫飞歧,他也是听着传说传奇,便一心倒向王爷的一个。如今西南大军仍然向京城而来,是柳泫的计划失败了么?......若失败了,柳煦阳会怎么对付他们?柳泫大约只是被囚,莫飞歧便说不好了--或者那个初看桀骜,实则爱玩闹的少年,如今已被斩于辕门之外,身首异处了罢。
自顾自地想着心事,懵然不觉城楼上的王爷已走出城来。九龙仪仗铺开,王爷骑着踏云驹从容出城,若水雪忧随侍身侧,令人奇怪的是,穿着一身雪白狐裘的琼郡王崖浈,居然也跟在王爷身旁。
挥手虚扶起地上的瞳拓,王爷深邃的目光望向远处。
--那时西南驻兵前来京城的方向。

主帅虽仍是瞳拓,但王爷既已出城坐镇,自然以王爷为尊。各营旗号尽数撤换,全都换上了明黄色的"矜"字旗。阵列很快重整,天骄、翔灵、秀字入城驻防,祁冷、长风、瞳字三营则于京城南郊布防。
众多将军面前,自然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若水目光搜寻到我,投来一丝微笑,詹雪忧则一心一意跟在王爷身边,从我旁边走过也没发现我。拖着蝉澈起身,策马跟在了瞳拓身后,随着九龙仪仗向军阵深处行去。
到达军阵极南时,行营已然搭好。既然西南驻兵百里之外,疾速行军而来也要花些时辰。王爷与崖浈殿下、瞳拓都进了军帐,若水与雪忧侍立帐外。我拖着蝉澈摸了过去,若水与雪忧凌厉的目光同时向我射了过来。
不愧是侍卫出身的。我吐吐舌头,朝若水招手。若水望了詹雪忧一眼,终是移步走了过来。
"琼王怎么会和王爷在一起?"我现在最奇怪的就是这个。
若水望了我一眼,见他神色表情,正以为他有下文,哪知道他轻描淡写干脆利落地甩出一句:"不知道。"
好你个若水,回一趟暮雪山,又知道捉弄人了是吧?我狠狠瞪他一眼:"你不知道?!"
若水淡淡一笑,道:"真不知道。今天在百里之外发现西南驻兵的消息,刚刚由信鹰报到王府,王爷便让我去琼郡王府请崖浈殿下。崖浈殿下听是王爷相召,立即便赶到王府,城卫军首领原本由崖浈殿下控制,当下便撤了下去。"
我怔怔看着若水。照若水这个说法,那岂非就是说,崖浈殿下也一直是为王爷效命的?那么琼郡王一直私底下勾结京官,唧唧歪歪非议朝廷,最后直接和穆王爷对上,对穆王爷下毒,也是出自王爷授意?......
王爷不愿杀穆王,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如此苦心安排,难道只是为了除掉一个柳煦阳?......忽然间,想起当日在穆王府杀紫娑的一幕。又或者,王爷如此经营,只是想逼穆王爷承情,从此绝了争斗之念?
稀里糊涂想着,也只是自己揣测。
"穆王呢?王爷如何处置穆王?"
"原本围困王府那一千兵马,现在去穆王府了。"
万俟霈剑法虽妙,但如今拖着沉疴缠身的穆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杀出来。此刻不动穆王,是要等擒下柳煦阳之后,方才一并论罪吧?
若水又回到了帐前。我与蝉澈就坐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午时,起锅造饭,青菜白米,正合我胃口。眼见着送进军帐的亦是如此简单菜色,蝉澈原本就一脸崇拜的眼神更加炙热起来。
王爷口腹之欲原本极淡,通常都是厨房做什么,他便吃什么。自少年从军后更是没什么讲究,如今和大家一样吃青菜白饭,自然没什么奇怪。我只可怜崖浈殿下,他这辈子只怕没吃过这么简陋的膳食吧?......只怕是要饿肚子了。
冬日天气,刚到酉初天色便开始暗淡。一支响箭射入空中,尖锐破空之声传来。谁都知道这支响箭射出,就意味着西南驻兵的缓缓压近,我与蝉澈对望一眼,目光同时向军帐移去。
响箭刚刚入空,瞳拓便匆匆走了出来。防御阵势早就排开,无须再备战。顺着平旷原地望去,天之尽头黑压压地压近一支队伍。旗帜渐渐明晰,赫然便是一个大大的"柳"字。
大约是看见军中高悬的"矜"字旗,西南驻兵在两里之外缓缓停止了前进。
不多时便有一匹快马飞驰而来,显然是柳煦阳那边的信使。随着快马地逐渐靠近,我禁不住霍地站了起来,竟然是莫飞歧?!
他既然安然无事,那是柳泫没有行动,还是柳煦阳已经败了?......柳煦阳若然败了,柳泫为什么还领兵进京?......他此刻来,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消息?......求和?什么立场?......我茫然看着莫飞歧下马,被带到了军帐之前。
王爷恬淡从容地自帐中走出,身后跟着昏昏欲睡的崖浈殿下。
尽管莫飞歧此刻神色极为凝重,隐隐带着几分忧虑,但在看见王爷的一刻,眼中仍有一抹极为炽热的光芒转瞬即逝。我在想像,他要用多大的定力才能控制自己不跳起来,要知道就在两天前,他光是看见我--所谓战神的影子--便兴奋得语无伦次。
"叩见王爷。"带着一种莫名的虔诚,莫飞歧屈膝跪倒。
王爷炯炯地目光打量着他,半晌方才缓缓道:"看你的装束,应是校尉以上将官。怎么会派你来交涉?"
莫飞歧慌忙道:"末将莫飞歧,西南驻兵夜字营将军。"
此语刚落,王爷竟然指着他,朝左右一笑,道:"原来他还知道自己是‘西南驻兵'的将军--既是西南将军,未得调令,私领重兵进京,还有什么话说?"
并没有听他说话的意思,王爷轻轻一个挥手,便有人上前摁住莫飞歧,向辕门之外拖去。
莫飞歧双肘轻轻一错,便将押住他的两个小兵甩开。再是一个错身,人已离开若水、雪忧一击可中的范围。不等众人反应,他已大声道:"我私领重兵离开驻地,自知死罪,求王爷念在我擒拿叛将、将功赎罪的份上,饶我不死!"
谁都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连我也禁不住心中一沉,一脚踩在凸石之上,若非蝉澈眼疾手快扶住我,我便跌了下去。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柳泫,柳泫的计划竟然真的成功了?......可,可他居然擒了自己父亲来邀功讨宠?!......为了王爷,他竟然疯狂到如此无耻卑鄙的地步?

第三十章 两全
王爷眸色一沉,瞳拓已上前一步,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莫飞歧道:"王爷若不信,可发出三支响箭。自有人将柳帅押解过来!"
三支响箭立时破空射出,两匹快马几乎在同时自对方疾驰而出。其时初月新升,暮色如冰,平原上回响的马蹄声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每个人的目光都交聚在逐渐奔驰而近的两匹快马上--是否真是柳煦阳?是否是局是诈?是否是柳煦阳自知再无侥幸之理,因此送来代罪羔羊,自己则躲回西南?
年轻小将抵达营外,勒马之时一声口哨,跟在他后面那匹马也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人,容色憔悴,满身狼狈,束缚着身体的粗绳深深陷入衣物之中,只隐隐能看见捆绑的轮廓。根本不用看他散发下的面孔,单看他身形影子,我一眼便能认出来,这个人,赫然便是柳泫!
这就是他的两全之法。
自以为是地扛下叛乱之罪,柳氏九族自然被牵连,柳煦阳纵然逃脱,也永远被扣着叛臣之父罪名,东山再起是决计不可能了。替王爷除掉柳煦阳的心腹之患,又保住父亲的性命,只献出自己一条命,成全如此两全之法......
蠢事!蠢事!蠢事不是么?!我强抑着自己闷笑的冲动,只觉得心底一股彻头彻尾的冰凉。
盯着柳泫步步行来,王爷眼中惊、疑、怒、痛种种表情竟然在瞬间一一闪过,最后,狠狠向我瞪来!
心虚地承受不起那怨愤震惊的目光,我脚下一软便跪了下去。
若我不曾泄露京中消息,柳泫怎会如此行事?若我不曾泄露京中消息,王爷怎么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地步?......王爷,也不是我自以为那般机关算尽。他命我送那个盒子给柳泫,亦只是单纯地想让柳泫置身事外吧?
奔波数日,原本只想保他一命。谁曾想弄巧成拙,反而造成如此局面?王爷非但不曾等到柳煦阳,反而痛失柳泫,情何以堪?
夜色中的柳泫相当恬静安详。尽管身上带着伤,嘴角还挂着一丝绝细的血丝,脸上却依然勾勒着浅浅地微笑。他走近军帐,跪在王爷身前,仰视着王爷情绪不明的深眸。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
柳泫一个趔趄偏过头去。终于垂首不再抬头。这一记耳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掌掴,何等亲密的惩罚?对于西南叛将,不是应该直接喝令拖出辕门斩首么?怎么会是如今这么一个积孕着痛惜、愤怒的耳光?
莫说顶着王爷怒气的柳泫不敢抬头,纵然是躲在一侧的我,此刻也不敢举目直视王爷痛恨的目光。
杀柳泫,王爷真下得了手?不杀柳泫,岂非白白放过这个让柳家永世不能翻身的机会?
众目睽睽望着军帐前的一举一动,是赦是杀,只等着王爷一声令下。
谁也想不到,王爷竟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径自接过侍从缰绳,翻身上马,只加一鞭,便在夜色中萧然策马离去。若水与詹雪忧原本是贴身侍卫,此刻自然不敢落下,两人同时上马扬鞭,一左一右追了上去。
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处置。
瞳拓目光向崖浈殿下望去,崖浈殿下何等狡猾,打个呵欠便唧唧歪歪说道:"天色很晚了,适才三皇兄还让我陪他赏月呢,不耽搁了。本王先行一步。"
学着王爷的模样,抢了一匹马便匆匆离去。他自然不肯牵扯到这件事里来,又是西南兵变,又是穆王夺权,当中还夹杂着王爷都不愿处置的柳泫,一个处置不好就被王爷记恨在心,就算处置好了也要得罪一大批人,这么有害无益的事,他自然是逃得越远越好。
崖浈殿下一走,整个营中位份最高的便是瞳拓了。他自然不能学崖浈殿下一走了之,看王爷的意思,似乎是很想保住柳泫,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如何办妥这件事,实在有些伤脑筋。
正想着,瞳拓已有了决定,喝令左右将柳泫押去刑部大牢。要如何处置,自然听王爷吩咐。随后便又命人唤来钱若望和严怀谷,显然是要去西南驻兵那边收缴兵权。
回头,蝉澈正一脸紧张地望着我。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扶着我站了起来,小声问道:"王爷适才是在冲你发火么?"
我无力笑道:"不是冲我发火,我会吓得站都站不稳么?"
蝉澈摇摇头,心有余悸地说道:"好可怕的眼神呢。分明瞪的是茗姐姐你,把我都吓得不敢乱动一根手指头......可王爷为什么见到他就冲你发火?"他显然还不认识柳泫。
我苦笑道:"总之是我又做错事了......我要回王府向王爷复命了。你自己跟着瞳将军吧,好好伺候,记住,不要再把中军帐听到的消息四处嚷嚷了。"

回到王府,天已黑尽。
从大门到墨竹居,一路上的花木摆设都是破碎狼藉撒了一地,不少仆婢都神情惊惶地收拾着。若水与詹雪忧站在暖阁门外,不敢进屋。屋子里不断传来瓷器破碎的砸闹声,根本不用多想,敢在王府里闹成这样的,除了王爷,还有哪个?
知道王爷生气,只是想不到王爷竟然气到如此地步。一路砸东西砸到墨竹居,完了还在暖阁继续砸,跟了王爷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着王爷如此可怕的怒气。
詹雪忧目光一直放在王爷身上,不曾留意到我。若水却是一直注意着周遭的气息变化,我刚刚踏入院子,他便朝我望了过来。见我还想往里走,若水皱眉向我摇头。忌惮着王爷百年不遇的怒气,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调头先躲一阵,詹雪忧却在忽然之间窜入暖阁之中--有事?!
顾不得火气不火气,我与若水双双随着詹雪忧的脚步跟进了暖阁。却见满地碎瓷,原本干净整洁的暖阁已被王爷砸得不成模样,王爷就站在碎瓷当中,大约是太过激动,双手竟被瓷片割破,滴滴答答流着血。
詹雪忧便紧张地跪在王爷身旁,谨慎却小心地护着王爷正滴血的那只手,显然已劝过了,只是我与若水都未听到。
王爷原本盛怒之中,如今见我傻站在门口,眼中怒意更盛,却是半个字都吼不出来,只狠狠挥开了詹雪忧,一掌拍在满布碎瓷的几案上,登时又添几道伤口,鲜血竟如细泉一般汩汩流出。
詹雪忧不敢再去拉王爷的手,更不敢再让王爷受伤,急得脸色煞白,惊惶盯着王爷不住淌血的伤口,不迭道:"主人息怒!主人息怒!......"除了这四个字,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看着王爷不断滴落的鲜血,我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回府时,想了无数种王爷泄怒的法子,却万万想不到,王爷竟然恨到自残?......舍不得柳泫,又不得不杀柳泫,因此,又恨又怒,其实心底藏得最深最深的,是无奈吧?
半晌,王爷方才缓缓伸手,轻轻抚了抚詹雪忧苍白的脸。闭眼,喃喃吐出几个字:"......茗儿,你对不起我......"
淡淡七个字,便足以叫我天旋地转,万劫不复。
心中揪着一股剧烈的痛,一股气血抑制不住便往咽喉涌出,喷地吐出,一片殷红血色中,眼前的一切都逐渐黯淡下去,耳畔仿佛有若水颇为急切的呼唤,然,已是好生遥远......
我对不起你......

醒来时,沫萍坐在我身边。
浑身骨头似乎被人拆开,又重新组好一般地奇怪感觉,酸软疼痛叫嚣着。沫萍笑嘻嘻地看着我,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羹汤,偏着脑袋说道:"终于醒了。饿了吧?......你最喜欢的牛肉羹哦。"
"今天......什么日子了?"窗外,日头正好。
"十九了。你已经昏睡三天了。"沫萍笑眯眯地补充,"大夫来看过你的身体,说没什么大碍,好好调养就是--我说你吃是不吃?手酸耶。"
活动着身子,半仰着靠在软枕上,我捧过沫萍递来的碗。很香。闻闻,就觉得很饿了。取勺吃了两口,忽然有些奇怪:"......怎么是你来照顾我?"
沫萍笑嘻嘻道:"侍书侍墨在书房暖阁忙得抽不开身。别人照顾你,王爷不放心,所以就想起我,把我调来照顾你啦。"
是、是么?到如今,还不曾被王爷厌弃?......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照那日王爷的怒气,克制着没将我一掌劈死,我就很意外了。
"那......穆王呢?......"想问柳泫,却不知为什么,有些胆怯地不敢。是害怕听见他被王爷下旨处死的消息么?
沫萍颇为唏嘘地表情,说道:"削爵,圈禁。贬为庶民了。"
素来喜欢唧唧喳喳议论"好玩事"的沫萍,这次竟然不曾顺着话头说下去。我有些黯然地不想开口。沫萍微微叹息着,拍了拍我,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好了,也不逗你玩了。犯上作乱,素来只有死路一条。今天正午,柳将军就被处决了。"
真的杀了。
原本干涩的眼,却禁不住泪水簌簌而下。没什么撕心裂肺的痛,只是觉得难过,只是控制不住泪水往外滚。将碗递还给沫萍,我将脸埋在锦被中,泪水一点一滴被吸干,又一点一滴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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