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对镜毁容[中]
对镜毁容[中]  发于:2008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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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之后,王爷吩咐将晚膳传到书房。
上午交代离京事务,下午陪着崖浈殿下在紫墟湖,耽搁了一整天,昨天送来的奏折还没翻过,显然是要挑灯夜战了。伺候王爷换了宽松衣裳,膳食也正好摆了上来,侍书侍墨掌灯,我便替王爷布菜。
"主人。"
屋外传来詹雪忧的声音。
王爷抬头向门外看了一眼,说道:"这么快办妥了?进来吧。"
詹雪忧便走了进来。恭敬施礼之后,便跪在王爷身边,小心禀道:"已经办妥了。因为脸上还有细小创口,两天后才能见风,所以雪忧先送柳大人回去休息了。"
"茗儿多备副碗筷。"王爷示意雪忧在身旁坐下,又指着桌上那碟红油胭脂萝卜,"那个,对,就是那碟。端过来,放这儿。"顺着王爷的意思,将碟子放在詹雪忧面前,王爷一笑,道,"没记错的话,雪忧是喜欢吃这个,对吧?"
詹雪忧微微颔首。在王爷面前,他素来不敢多话,如今王爷温柔待他,他心中激动,也只能勉强压抑着,不敢有什么表示。
侍书侍墨既在书房伺候,我便溜去厨房找东西吃。一路上都在奇怪,若水怎会整整一天都不见影踪,刚刚转到厨房门口,便看见若水从对面花庭走过。
"若水?"我招呼。
若水分明是看见我的,只是装着没看见而已。如今我出声招呼他,他总不能再装听不见了。转身微微一笑,道:"茗姑娘。"
"一整天都没见你。你忙什么去了?"拜月教如今在京城也没分坛给他血洗了,他怎么会又是如此一脸疲惫?
若水道:"圣女殿下今天回暮雪山,我送了她一程。"
在我离京那几日,明珀圣女替王爷拔蛊时,王爷就顺便把事情与她谈妥了,究竟商议的是什么,我一直都没问过王爷。因为明珀圣女鲜少离开暮雪山,也不喜欢在外面多作逗留,我便以为明珀圣女早已离开,没想到她竟是今天才走。禁不住有些可惜:"明珀圣女这几日都在京城?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实在可惜了。"
若水淡淡一笑,道:"圣女殿下在京城开了三天法会,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很是疲累了。就算告诉你,只怕也没机会相见。"
"原来如此。"
柳泫入狱、穆王被囚那天,便是王爷请明珀圣女拔蛊的那一天,正是十一月十六。如今方才二十,明珀圣女连开三天法会,显然便是替王爷拔蛊之后便开始了,连着十七、十八、十九三天,不眠不休,今天竟然也不休息,径自回了暮雪山。这份体力实在惊人。
"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若水微微颔首,便淡然离去。
知道他是在避忌王爷,我只一笑,转身走进厨房。几个丫鬟大约是听见我与若水的对话,正在唧唧喳喳谈论着明珀圣女在法会上的绝世风华,我吃着小菜,喝着银叶汁听她们闲话,她们扯着扯着,便将话题扯到了若水身上。
"圣女说法,圣子护法。啧啧,你们是没瞧见,我们单大人那时候的风采,一身月白色的流澜玉衣,七个护法灵女簇拥着,守在明珀圣女身边。那模样......啧啧,简直、简直......""简直"了半天,也没"简直"个所以然来,挥手眉飞色舞道,"--我也不会说了。反正就和生神一样,简直浑身都发光......"
听她最后一句,我险些笑得将口中银叶汁全喷了出来。少女们都在哄笑,其中一个怪笑道:"浑身发光?你当我们单大人是琉璃灯盏呀?"
此语一出,几个少女又笑成一团。
"听说明珀圣女说法三天,单大人也护法三天呢。那明珀圣女是坐着只动动嘴,可怜我们单大人,硬生生站了三天呢!--难怪刚才看着一脸疲惫。"一个紫衣少女颇为心疼地说道。
"是啊是啊,听人说,那七个护法灵女都换了好几拨,就我们单大人没得换,硬是站了三天三夜。就算单大人武功高强,到底也是个人,哪儿经得起那么折腾?"旁边的青裳少女就更心疼不忿了。
若水替明珀圣女护法,连续三天三夜?......可是不对啊。昨天下午我不还在墨竹居见过若水么?他怎么会替明珀圣女护法这么长时间?--何况他前天还去刑部救了柳泫......
想起柳泫,这才转过念来。不禁暗道王爷心思缜密,为柳泫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在明珀圣女法会护法的,显然不是若水本人。王爷如此安排,自然是为了更好掩藏柳泫身份,日后若有刑部的人,透露出一星半点关于若水带着王爷命令去救人的消息,也自然被指无稽--当日圣子大人在法会护法呢,怎么会去救人?
当日柳泫受缚而来,柳煦阳已不知被他藏到哪儿去了。穆王府除穆王之外,尽数处斩,柳家更是祸延九族,但柳家人丁单薄,最后上刑场的,只有一个假柳泫和已经嫁作穆王妃的柳玎玲。
柳煦阳如今依然是朝廷钦命重犯,四处都在通缉。崖寻殿下王爵已除,人也被圈禁,柳煦阳沦落到如此地步,就算让他混到夜平川,除了他旧年几个生死旧部,只怕底下兵士也没人敢公然和他一起造反。
正因为如此,所以王爷网撒下去,却没有想着捕上鱼来的意思。捕令一出,四海同知,偏偏柳煦阳的画像却被画得稀里糊涂,只怕柳泫看着画像,也认不出来画中那人是他爹。梦魇的势力也一直不曾动用,否则依梦魇精准迅速到可怕的探查能力,柳煦阳如何还能逍遥法外。
稀里糊涂想着,杯中的银叶汁已冷透。紫衣过来替我换了热盏,笑眯眯道:"茗姑娘累了么?坐在这里发呆。"
第三三章
接过紫衣递来的杯子,触手一片温热,朝她微微一笑,"谢谢你。这么晚还打扰你们。"
紫衣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原本就是干这个的。何况墨竹居的厨房十二个时辰不熄火的。茗姑娘什么时候来,我们都伺候着。"
"别这么说。"
见她如此逢迎的模样,虽不厌恶,却觉可悲。至少与她说话的兴致是全没了,就当我是倨傲好了,总觉得叫人如此谄媚殷勤是罪过。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别处。
紫衣见我转脸不理她,一笑便没了声音,径自去了。
窗外,天色昏暗。
禁不住莞尔一笑,如此的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的大好时节。正闷在心里自己和自己开着玩笑,一个转眼却看见一抹流白自远处倏然掠过--有人闯入!
不及思索,已下意识拔足点窗,一个旋身追了出去。边跑边喊抓贼那笨事,我素来不做,紧盯着前面一抹倏忽飞窜的白影,轻功已运至了极限。
越跟越觉不妥。这人轻功显然很是不错,至少不会弱于若水瞳将军任何一个。我努力追也只能不远不近跟着,若非他穿着白衣,一个闪身我肯定便会跟丢。如此追下去,我也讨不到好处,三支银针缓缓抖出袖口,估算着与他的距离--约莫五十尺,只要他不察觉,射中他并不困难。
此念刚动,沉腕便将银针射了出去。银针刚刚出手,我立即破空挥出一剑,撕裂的气流发出刺耳的声响,淡去银针带出的一点杀气。果然,那白影感到周遭弥散的剑气便立即有了反应,翩身扬出一层血色光辉,竟然是先天护身真气!
好在扬剑只是虚晃一招,剑气在瞬间被对方的护身真气消弭于无形。银针先出后至,毫不费力融入那层淡薄的血色真气之中。虽不明白这银针的内在精巧,但王爷教我银针手法时就曾告诉过我,这银针破风无声,只带一点杀气,莫说护身真气,铁甲钢盔也能轻易穿透,刁钻犀利非常。
果然,银针的一点杀气,被剑气轻易遮掩,那人又自恃护身真气,不察之下三支银针尽数没入身体。身形一个踉跄,脚步自然凝滞,只这一个瞬间,我便抢进了三十多尺,已能清晰看见那人面容。
入目是一张坚冷如石的面孔,仿佛刀斧雕凿的锋利轮廓,眉目沉静,神色冷漠稳重,绕雾青山一般的坚毅气质。人决计不认识,也没什么印象,但那怪异的气质却让我猛地心弦一震,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见他稍稍运力,三支银针被他轻易逼出体外。他盯着我的目光明显带着几分不耐,转身便欲再走,刚刚侧过半个身子,便又僵住了身形。汩汩鲜血顺着他身上三枚银针带出的创口中流出,他迅速运指封穴止血,只是徒劳。
"没用的。除非我独门金疮药,否则你只有血尽而死。" 敢在晚间穿着白衣在王府乱窜,既不蒙面也不遮掩身形,想来不是偷鸡摸狗的宵小之徒,"--你是谁?"
我直接问。原本以为他看在性命的份上,至少给我一个正眼,没想到他居然头也不抬,顺手便抽出一柄短匕,向我贴身攻来。
流着血还敢与人游走轻身缠斗,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我使软剑,若被他近身纠缠显然不利,然他身法极快,恍如鬼魅,我一念未转,短匕已擦近我咽喉,再一翩身,他已贴近我背后。
情急之下,错身一剑挑他执刀手腕,反手便是一掌向他胸前拍去。狠狠一掌过去,却被他护身真气震得气血翻腾。一阵晕眩之下,发现他也枯站原地微略失神,脸色惨白,显然也受了轻伤。
如此看来,他内功与我也只在伯仲之间。如今他身上带伤,打到后来吃亏的必然是他。我心中有了分寸,只小心翼翼注意他是否还有杀着,一番缠斗之下,他身上三个银针带出的小孔不断流血,失血脱力自然逐渐不支。
纵然他体力稍逊,我也不能轻易胜他。久战不胜我已有些沉不住气,挽出剑花暂时阻他一招,趁着空当"咻"地放出响箭。
他也是老江湖,见我发出响箭,便知我有强援。招式仍然缜密如风,却已开始寻找脱身之法。既看出他的企图,更不能让他轻易离开,心知若水不时便会赶到,我豁出力气展开剑锋密实的风月剑法,将那人牢牢锁在剑势之中。
远远看见紫檀色的剑光冲天而起,我知道是若水已经赶来,只是找不准我具体位置。那光华四射的剑光我可使不出来,只能抽空再放出一支响箭,岂知就在我分神放箭的瞬间,那人短匕飞掷而出,破开我水幕一般的剑势包裹,人已振臂飞窜而出,向远处踉跄而去。
顺手在廊柱上刻了标记,留下一支银针。以若水的谨慎,到此处必然能发现。再顾不得许多,立即跟着那人追了上去。
身后传来若水一声清啸,人已在不远之处。我干脆咬牙将轻功再次逼到极限,那人轻功再好,毕竟是失血脱力之人,我全力施为之下,几个抢身就将他截下。
若水恰好跟了上来。我这才松了口气。
剑尖一颤便欲出手,若水已反手拦住了我,道:"王爷有命,放他走。"
"放他走?!"
怎么可能?吃惊。错愕。不解。王爷好好坐在墨竹居和雪忧吃饭,他怎么就知道我追的是谁?还命我放他走?
若水没有多的解释,只是眸色淡淡地望着我。被他沉静的眼神一望,我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片刻失神之后,猛地想起被我截下的那人,然而只在这迟疑之间,那人已化作一抹流白,萧然远去。
为拦下那人费了我不少心机,眼见就能留下他,可居然在眼皮底下溜了!我站在当场,想气气不出来,想说话,盯着若水一脸的恬淡,竟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只不明白,王爷怎么会下这么道命令?
"自己人?"我问。
若水沉默。不说话,自然就是不否认。
果然是王爷手下人,难怪若水会带着这么一道命令来。
"是‘惊煞'的月缺孤。"若水思忖之后,淡淡吐出那人的身份,"不只茗姑娘不知道。湛岚事情之前,王府上下也只有‘惊煞'成员和王爷才知道他们的存在。"
这么说来,若水也是在湛岚被擒之后,才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的。难怪当初我向王爷禀报湛岚的事情时,王爷还一脸诧异,转个身就把事情始末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是这个所谓的"惊煞"调查出来的结果。虽早知道王爷手下有一股隐藏势力,然在上林城见识过梦魇之后,便自以为是地认为梦魇便是我隐隐察觉到那股势力。没想到,梦魇亦只是王爷隐藏势力的其中一股。
可既然这个"惊煞"这么多年都潜藏得好好的,怎么今天会如此大意被我发现了行踪?疑惑地望向若水,他显然没王爷那看穿人心的本事,只缓缓转身,向王府走去。
"四天前你在哪里?"
若水脚步未停,淡淡道:"明珀圣女法会,我护法去了。"
"前天我还在书房见着你了。在法会护法那个怎么会是你?"
"我在法会只待了前一天。没有圣力加持,殛雪玲珑盏不会绽光。明珀圣女说法时,使用了‘惑心术',我离开时,在场的听众都已经没有自我意识,后两天他们看见的只是我的残相--法会开始后,历来是许出不许进的。"
若水语速缓慢,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楚。然而这番话,将事情说得太清楚太明白,甚至连我未考虑的细节也解释得很完美,怎么听怎么都像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原本问若水那日的去向,只是隐隐觉得有问题,随口一问罢了。如今若水给出这个答案,我反而更加笃定当中令有玄机。
若水很少说谎,纵然有,也必然出自王爷授意。什么事情值得王爷如此兴师动众?......今晚那位月缺孤,是否也和王爷交代若水办的事有关?
我胡乱思忖着,若水忽然回头,道:"若没有别的事,茗姑娘还是早些休息吧。"
话是极平常的话。但近年王爷越发厌恶我与若水亲近,因此我与若水都自持了许多,他很少会如此说话了。忽然冒出这一句来,显然是要劝我别多管闲事、自寻烦恼。
想起前几日胡乱揣测王爷心思闹出来的麻烦,如今终也有些觉悟。说穿了我只是个侍女,管那么多王爷的事做什么?未必就与我有关系了,何必呢?
心底没来由升起一抹自弃,颇为黯然地收了软剑,转身便往回走。回到自己的小院子,洗漱之后便爬进了暖烘烘的被窝,原本以为沾枕便能入眠,却不想又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纠纠缠缠都是若水淡漠的言辞,还有适才从我眼皮底下溜走的月缺孤冷硬的面容。一直揣测着月缺孤的出现绝非偶然,可是他到底为什么才会如此不小心被我发现了行藏?
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折腾了几个时辰,爬出被窝时,才发现竟然开始飘雪了。天气骤变,我自然要去王爷身边看看,反正也睡不着,干脆不睡了。穿戴清楚之后,又仔细梳了个流光髻,撑着一把伞就往墨竹居走去。
这一场雪倒下得汹涌,风不见大,卷着雪却是冷入肌骨。走进墨竹居,出乎意料地未见到侍卫,纵然詹雪忧没有守夜,若水也该在的才对。有些奇怪地四下张望,却发现一道人影蜷缩在廊下,颇为痛苦地扭曲着身子,看身形打扮,依稀便是詹雪忧。
顾不得灯笼雪伞,一股脑儿全扔在了地上,提起厚重的斗篷下摆,我慌忙加快脚步向廊下走去。詹雪忧脸上已是一片病态的苍白,素来明亮的眼紧紧闭着,左手拼命抠着耳门,很是痛苦的模样。
"雪忧,雪忧?......你哪儿不舒服?手伸出来,我看看......"
顾不得他扭曲挣扎的动作,我费力制住他,一面探视他脉象,一面看着他一举一动。他只是无意识地挣扎扭动,光看他拼命抠着耳门的样子,便可以知道他必然是头痛。
暖阁的灯也在此时亮了起来,匆匆走出来的竟然是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若水。看见詹雪忧奇怪的模样,他也没有多余的话,快步走过来,帮助我扶住了詹雪忧。
詹雪忧左手一直死死抠着耳门,一番折腾下来,眼角已滑出一片湿润。
看着詹雪忧稚气清秀的面容上一片泪光,我禁不住头皮发麻。认识詹雪忧以来,早已明白他是个最能忍疼的,如今也不知为了什么,竟痛得流下泪来,替他号脉,却没发现任何不妥,我这半吊子神医这次可得认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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