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颜————对镜毁容[中]
对镜毁容[中]  发于:2008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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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儿,这是你永远无法理解的东西,所以我从不试图让你理解
--有些人天生就不能去爱人,爱会让他们失去冷静、决断和勇气。
是如此么?我只惘然。

沿着流花溪,向墨竹居走去。
耳畔是流花溪潺潺的水声,仿佛还能闻的见清水淡淡的馨香,温暖的日头驱散冬日的严寒,风到身侧仍是一股透心的寒。一直忐忑着不知道见着王爷该如何说话,不知不觉间,冷汗已渗了满身。
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一睡饱便忍不住往王爷身边窜--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我,是否还有资格站在王爷身畔?
墨竹居近在眼前。正迟疑着脚步,忽然听见侍书清脆的声音:"茗姑娘?你醒了?刚刚王爷还问起你呢。说是那方‘玉澜堂'的钤印不知道放哪儿了,素来都是你收的,我和侍墨也不知道在哪儿。"
玉澜堂?那方印不是许多年都不曾用过了?怎么这会儿来找?......想也不想便踏步进了墨竹居,朝书房方向行去。侍书笑眯眯地跟在我身后,刚刚走了两步,便再也走不动了。
院子里,日光如晕,璀璨挥洒。
一个白衣少年长跪在温柔天光下,散发如丝,容色平静。淡淡的光线氤氲在他身旁,宛如明珠一般的流光溢彩,整个院子便似寂静的春林,说不出的温宛和谐。
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是柳泫?!......柳泫怎么还能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当真恍惚了么?我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只恐怕自己梦中未醒。
侍书在身边颇为唏嘘地说道:"昨天单大人带他回来就跪在这儿,王爷既不叫进,也不叫免,生生跪到现在,连茶都不曾赏一碗呢。好可怜。"
我已经在咬自己的手指了。会痛。不是做梦。
侍书傻傻看着我的动作,我已忍不住笑出声来。没死。柳泫没死。今日正午处决,昨天王爷便叫若水将他从刑部大牢带回来了。是了,已王爷的权柄,悄悄从刑部带走一个人算什么?要救柳泫,岂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匆匆走进书房,找出玉澜堂的小印,交给侍书。转身便向暖阁走去。
踏进暖阁,融融暖意便扑面而来。但见若水侍立一侧,王爷坐在几案旁,正在与詹雪忧说着什么,詹雪忧听得倒是认真,不住点着头。
"是茗儿。"没有意料中的震怒,王爷只是抬眼淡淡看了我一眼,嘴角竟然还有一丝笑容,"本王就一句话,你就急得呕血晕了三天。以后可不敢再刺激你了。"
讪讪着不知如何答话,王爷已笑道:"别那副小媳妇的模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所谓‘眷花之姿,生意不绝',便和适才说的将逝朝露,欲凋嫩蕊是一个道理。世事无常,捕捉得到的东西并不多,然要从容于世,不迫应对,只矜持心底一点灵犀便已足够。"
却是在和詹雪忧说那本"眷花姿"了。詹雪忧颇有所悟地点头,王爷微笑着说道:"多读些书,多看些生老病死万物更替,不求你和若水一样入世出尘,好歹多些宽容慈悲,于你才是有好处的。"
入世出尘?若水?王爷亦是如此看待若水的么?我禁不住向若水望去。
他一直静静听着王爷与詹雪忧的对话,面色沉静,气质温文,只到王爷提起他、詹雪忧回头去看他的时候,他才淡淡露出一丝笑意。若是从前,必然只是淡漠一瞥,绝不会如此表情吧?
从前一直觉得,若水在努力学着出世,游离世外,宠辱不惊。然而他故意的淡漠和隐忍,反而让我觉得他活生生地存在,他也是有喜怒哀乐,有不能碰触的底线的。
可如今他不再故作淡漠。他会微笑,他的慈悲,他将隐忍换作了包容,甚至还会向小时候一般和我开玩笑,看起来变得不再苛求自己出尘离世,但这样我却反而捕捉不到他的情绪,真真正正感觉到,他不再是尘世中人。
努力出世,是因为仍在红尘之中。不再苛求出世,是否是因为,他已走出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桎梏囹圄?
若不入世,如何出世?若已出世,纵然身陷红尘俗世又有何困扰?
若水,你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步了么?......我该替你高兴,还是替你悲哀?
缓缓放下茶杯,走到窗前。王爷静静凝望着院子里默然垂首的柳泫。能生气么?这少年只为不辜负王爷,便毫不犹豫地将性命奉上,能生他的气么?可如果不气,为什么任他跪了一个昼夜,也不给半个温柔眼色?
"茗儿。你害我丢了一个将军。"王爷低声笑道,说不出的苦涩惋惜。
纵然自刑部救出了柳泫,从此后,也不能再名正言顺命他领兵了。我害王爷丢了一个将军,确实如此。可如果王爷杀了柳煦阳,柳泫还能安安分分替王朝驻守西南么?......这个问题不能去想。或许会,或许不会?......谁知道呢。
很有些懒散地回过头,王爷忽然望着若水,笑道:"你,为何而生?"
若水亦是淡淡一笑,答了一个字:"你。"
暮雪教命定的圣子,天生便是惊燕强者治世的利剑,若水为王爷而生,确实如此。
王爷淡淡笑着,表情却极是奇怪。说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样的神色,糅合了无数的唏嘘感慨,又带着剑一般的锋利,神一般的悲悯。
"那么,我,风矜,又为何而生?"
王爷为何而生?风矜为何而生?为惊燕?为王朝?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若水眸色一柔,吐出两个字:"苍生。"

仍是初月新升,冷光如银。
我静静坐在那枝弱柳上,看着暖阁的门打开,柔和的灯光映照在柳泫年轻英俊的脸上,一片的温柔和谐。
柳泫,你赢了。
父亲与王爷,你终究一个也不曾失去。
王爷,您说得不对呢。爱,也会给人无上的勇气。

第三一章
清晨露重,暖阁里却是一片融融暖意。
王爷一早便去了东城,要我留下来照顾柳泫。原本还有些迟疑,柳泫个大活人,没缺胳膊少腿儿的,做什么要我照顾?刚刚一走进暖阁便知道原因了。
九龙玉榻上,柳泫呼吸均匀地沉睡着。脸色潮红,发根也浸着细细的汗,只看那一脸疲倦,就知道必然是整夜承欢累坏了。从前柳泫都是自己清洗,如今累成这样子,难怪王爷会把我留下照顾他了。
调头便去隔间准备洗漱的东西,等回到暖阁时,床上的柳泫已经发出细微的鼾声。孩子气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仿似全天下的好事都堆在他身上一般。实在有些不想把他碰醒,想了想,找来半截"醉梦",点燃了放在香炉里。袅袅紫烟很快便氤氲成雾,柳泫呼吸一促,睁开眼来,见是我在身旁,便放心昏睡过去。
这才将如何折腾都不会醒来的柳泫搬进汤池。灭了那半截"醉梦",点上一截"醒世",唤侍书进来撤换被褥。转身走进隔间,仔细替柳泫清洗了身体,虽和王爷欢好了一夜,但王爷很小心,并没有弄伤他,我取干毛巾替他擦干身体,便又将他搬回了床榻。床上铺褥都已被侍书换了,暖熨烤过被窝,自然不怕他身体乍冷乍热着凉。
折腾一歇终于都办妥了,昨晚在外面守了一夜,如今倦得有些想睡,便趴在床榻上沉沉睡了过去。醒来时腰拧得有些疼,柳泫却还在睡,打量天色,已是下午了,算着柳泫也差不多该醒了,便去厨房准备吃食。
回来时柳泫正一脸迷糊地坐在被褥间,柔顺的长发衬着他略带几分稚气的面孔,眼中更是一团稀里糊涂,不知道他怔怔在想些什么。我取过长衣替他披上,他忽然问道:"王爷走了?"
这才醒过神来呀?我禁不住好笑,"一早便走了--还要睡么?起来吃些东西吧。再过会儿王爷也该回府了。"
柳泫盯着我,脸色忽然有些发红:"那、那......是你替我沐浴的?"
看着柳泫红通通的脸,我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还道什么事呢,原来是害羞。他从前都是自己清洗,绝不许别人碰的,上次中毒浑身没力气,也是王爷代劳,别看他成天蹦蹦跳跳地搞精搞怪,脸皮最薄的。
见我半天不说话,柳泫似乎很丧气地扑倒在床上,一脸的沮丧。
"怎么了?......不高兴?--怪王爷不够体贴?"用手拨弄将脑袋埋在锦被的少年,禁不住好笑。如今看来,这个柳泫终于还是改不掉任性别扭的小孩脾气,半点不似几日前那个敢作敢为的少年将军了。
柳泫苦着小脸道:"是不是男宠都是这样子?"
男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这小子到底怎么了?
迎着我迷惑的眼神,柳泫叹着气,头枕双手仰面躺在床榻上,嘀咕道:"以前都是一次、两次,最多三次。可是昨天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耶!将军和男宠,真的差这么多?"
柳泫话未说完,我已闷笑于胸,一个不小心,被呛得连连干咳起来。
好在柳泫没在意我奇怪的咳嗽,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做到后半夜,我简直睁着眼都能看见周公了,可是就是不敢睡。茗姑娘你不知道吧?嘿。我在倚飒城也有男宠哦,一切都按规矩来,主子不睡,男宠就不许睡,主子要,男宠就不能不给......虽然从前王爷要,我也不敢不给,可是现在不一样。我是男宠耶......"
顺着柳泫最后那句"我是男宠耶",那么顺理成章地溜出来,我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终于把柳泫笑懵了,侧过身子一脸奇怪地看着我:"茗姑娘,你笑什么?......难道我连做男宠都不配?"
"不是不是,茗儿不敢。茗儿只是奇怪,柳将军何必妄自菲薄,自视为男宠?"还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这小子难道睡了一整天,到如今还没梦醒?
如泉水般欢悦流动的眸光,陡然间凝滞,柳泫很安静地将身子恢复原来的模样,仰望着暖阁上空的玉石浮雕,半晌,方才轻轻说道:"茗姑娘认为,我除了掩藏身份,规规矩矩在王爷身畔做个乖乖的男宠,还能做什么?--柳泫昨天午时已经被问剐刑,这世上,哪儿还有什么柳将军?"
柳泫淡淡的声音在我心中不啻一阵闷雷。
当初他一眼看见王爷,当初王爷一眼看见他,当初情欲利欲纠缠在玉澜堂下那一个淡淡的回眸,就注定了柳泫此刻的哀伤。
谁让他爱上了王爷,谁让他是柳煦阳的儿子,谁让他牵扯着西南兵权?
谁让他,偏偏在玉澜堂撞上了王爷?
早早就算计着柳泫的结局。自尽?背叛?情灭心死?......又一直拒绝去盘算柳泫的结局。因为,若王爷一天容不下柳煦阳,柳泫就得一天天地背负着越发冗重的悲哀。
如今看着柳泫努力修来的两全之策,心中既骂他愚蠢,又敬他聪慧,更怜他那份痴情。诚然,他成功了。既保了父亲,又成全了王爷。可他于王爷的关系,原本就是三分真挚夹杂着七分利益,如今那七分利益已用不上了,只剩下三分感情,能满足他么?
"我以为这一次,我必死无疑,想不到王爷居然把我救回来。好歹是没变成北城那一堆凌迟碎剐的肉片--说起来,砍头我不怕,千刀万剐听起来还真的挺吓人的。"
柳泫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忽然笑了笑,道,"茗姑娘,你别笑我。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这么憋得慌。就想和你说话。你不知道,昨天,我跪在院子外面,别看我脸沉沉的,什么表情都没有......其实,我心里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在南郊见王爷的时候,我哽着脖子豁出去,一死而已。到了刑部大牢,也就一心等死,没别的想法。什么热血,其实就那么回事,过了时辰就没了。就等我往脑门子上冲的气血都缩回四肢的时候,王爷把我召回王府。我真的怕得手指都发颤。"
听他声音微微颤抖着,习惯地伸手拍拍他,安慰他。死,可以从容面对。却对可能出现的冷眼和责难恐惧到如此地步。其实,跟随在王爷身边的人大都一样,并不畏惧责罚,只是,单纯地害怕王爷龙颜一怒。
惟一一个例外,也只有若水吧?也只有若水,很少会触怒王爷。
"后来,王爷终于开门,唤我进屋,那时侯,我简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柳泫重复着昨天的心情。似乎终于有点醒过来了,调头扑到我身边,抓着被子直擦脑袋,半掩着脸,小声说道,"虽然伺候王爷我是心甘情愿,不过做男宠真的很累。我现在都还会痛。"
"还痛么?......我替你揉揉腰好不好?你先吃东西,然后休息下去汤池泡泡。我这儿有浸浴的药水,泡泡应该会好些的。"纵然没受伤,但照柳泫的说法,王爷昨晚应是足足折腾了他一宿,身体不适也是正常的事。
正准备招呼侍书传膳,柳泫忽然一把揪住我袖子,道:"茗姑娘,你还没告诉我,是不是男宠都是这样的?"
我好气又好笑,道:"您在倚飒城不是也有男宠么?您难道不知道?"
"可是我那些男宠都是买来看的。从来没用过。"柳泫老实答道,"而且,我问的是王府的男宠......王爷的男宠是不是都要......一个晚上?"
"好了柳将军,别胡思乱想了。您怎么样都是王爷喜爱的人,怎么会是男宠?......"和这小孩子也说不上羞涩腼腆,见他歪着脑袋一直胡思乱想,便挑明了直说道,"至于您说王爷折腾您一整夜,依茗儿看,也不过是王爷险些痛失将军,所以才爱不释手,不肯轻易放您睡觉吧?"
得到这个答复,柳泫立刻便将脸埋进锦被里去,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高兴还是在不好意思,反正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男宠的奇怪想法了吧?招呼侍书去厨房传膳,回来便捉过柳泫,运劲于指替他揉按穴位。
他懒洋洋地任我摆弄,忽然冒出一句:"幸好我自幼练武。"
我一怔,旋即明白他的意思。唧唧歪歪说的都是男宠的事情,哭笑不得地懒得再去理他,侍书刚刚送来膳食,便听着院子外面忙成一团,柳泫急急找鞋子要下床,王爷已出现在暖阁门口。
"王爷。"
我跟着侍女们一起福身施礼。斜眼看见柳泫匆匆将一只脚蹬进靴子,来不及照顾另一只脚便慌忙屈膝行礼。
王爷一边由着詹雪忧替他解下斗篷,一面朝暖阁里看来,见膳食还没摆上桌,便笑道:"先用膳吧。泫儿,用过膳到书房来,爷有事吩咐--茗儿也一起来。"话说完便转身离去。詹雪忧又捧着斗篷匆匆跟了出去。
王爷一走,柳泫便翻身坐了起来,就窝在地上穿着另一只靴子。我帮着侍书将菜盘端上桌子,柳泫使劲蹬着靴子靠了过来,一面接着筷子,一面拉我坐下,嘻嘻笑道:"茗姑娘从来不和我一起吃饭。这下可没讲究了吧?"
虽然肚子是有些饿了,可也心知不能和他坐一桌吃饭。阻了他的动作,道:"怎么没讲究了?您是主子,茗儿是奴婢,哪儿有同桌吃饭的道理?"
柳泫嘿嘿笑道:"我现在是男宠。说起来你比我高贵呢--再者说了,没人时候你都和王爷同桌吃饭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彻底没了语言。顺手将碗碟摆在他面前,懒得和他多扯淡,转身便向厨房走去。我可饿得不行了,待会再去书房,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有饭吃。到厨房捧了碗热乎乎的汤面吃下肚,脑子里也没那股寒森森的凉气了,柳泫嬉皮笑脸站在暖阁门前等我,加快脚步迎了上去,与他一起进了书房。
书房里灯火通明,王爷站在赏书玉格上,正打量着上面的三幅卷轴。习惯地走到王爷身边,将琉璃灯盏捧了过去,王爷拿玉骨折扇指了指那三幅画,道:"泫儿,你来看看,哪幅好?"
柳泫遵命走了过来。那三幅画画的并非山水仕女,而是丹青素笔勾出的极为简单的三张人脸。画者显然功力深厚,寥寥几笔便画得极为传神,奇怪的是这三张脸看似绝不相同,然气质神韵却又有五分相似,右边额头上有一道清晰的伤痕,狰狞过眼,直到颧骨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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