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倦倦的眸子,稍稍亮起一股桀骜。
我心中一紧,惟恐他心防溃破之下,失去理智激怒王爷,好在我一个念头未转完,他眸色已逐渐向水般的清澈淡漠恢复,毕竟不是柳泫那般冲动热血之流。
若水微微敛眉,温顺恭敬答道:"属下失言冒犯。还请王爷宽恕。王爷的训诲,若水都记住了。"
服软的言辞,并未能让王爷满意。嘴角勾起那丝阴冷浅淡的笑容,王爷凑近若水耳畔,低声笑道:"本王可以让你失控一次,也可以让你失控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本王等了十六年,不介意再等十六年。"
微笑着松开了禁锢若水的手,王爷转身向书房外走去。若水匆匆整理了衣衫,挺直身形垂首跪送王爷离开。
薄汗的长发,俊秀的容颜,挺直的脊背,触目惊心的,却是那双倦到了极处的眸。从来未曾看见过到的倦。深入骨髓,骨髓已带着深深深深的倦。几乎不敢再待在书房,因不能忍受若水那一种破碎的痛苦。
他是水,被迫凝成了冰,此刻却又被残忍地打破、摧毁......因为王爷不许他成冰,要他再化作水--粉身碎骨那一刹那,痛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无法想像。相识十六年,第一次发觉若水竟是如此陌生。或者,从前我认识的若水,只是他刻意伪装出来的假象?......走出书房那一步,我回头。烛火微弱,残影落在若水清秀的脸上,依稀带着一丝湿润的痕迹。
......是泪么?
第三八章
跟着王爷来到暖阁,人仍旧有些恍惚。
隐藏在阴影中的月缺清幽魂般地出现复命,王爷并没有多余的吩咐,只挥手示意他退下,之后便缓缓靠近床榻坐下,静静看着仍在昏睡中的詹雪忧。
"......王爷!"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快步走到王爷身边,直到膝盖终于碰触到厚实的地毯,方才听见自己胆大妄为的声音:"您就放过若水吧。其实,其实既然若水也和柳泫颜知将军他们一样喜欢您,您何必非要逼他承认呢?......"
听见我的话,王爷颇为好笑地回过头,道:"你认为若水会和柳泫一样爱上我?"
"若非如此,适才若水怎会......"若非爱上你,若水怎会服下解忧都没反应,被你揉揉捏捏反倒在情欲中沉沦下去?
"要破暮雪教先天圣力,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轻轻扬手,一点绚烂的银光便在王爷指尖燃亮,醒目而璀璨。
带着那绚烂的银光,在詹雪忧眉心处轻柔抹过,立时便轻而易举唤醒了被若水圣力禁梦的詹雪忧。詹雪忧缓缓睁开眼,炯炯的眸色看见王爷,立即便要起身施礼,却被王爷轻轻挥手,阻了下来。
王爷居然能轻易破除暮雪教的先天圣力?!......那么,被金针带入若水体内,封他七情六欲的圣力,岂非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祛除?这样说来,若水之所以会失态,是因为六欲本来就没被封住?
禁不住暗骂自己蠢,那玉瓶虽是装"解忧"的瓶子,可里面装的未必就真的是"解忧"啊。若只是普通药水,若水喝下去当然不会有反应。六欲既然未封住,被王爷那样折腾,若水要是都没感觉,那也该让我替他瞧瞧是不是身子有毛病了。
如此简单一个计谋,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若水自以为是的防备。或者到如今,若水还在为自己身体异乎寻常的反应震撼、绝望、茫然无措。他绝对不可能想像得到,这一切只是王爷轻描淡写设下的一个局,一个如当初揭穿燕柔身份、让他险些失去生命热情的局。
世事就是如此奇怪,有些人无论如何苦心经营,无论他的局多么精妙完美,却总是被人毫不费力的拆穿,而有些人,用的计谋分明简陋,设下的局分明拙劣,却根本不能让任何怀疑--谁会相信素来倨傲的王爷,会用这种浅薄手段来对付他倚重珍爱的单若水?
若非王爷点明,我此刻也只会拼命奇怪若水的的反常,而不会将问题怀疑到王爷身上去吧?
"我一直以为,燕柔的身份揭穿之后,他会放弃那些无聊的向往和追求。"
凝望着詹雪忧颇为忐忑的眼,王爷的声音一如若水适才的神色,同样的倦到了极处,"没想到我们的若水,却是这样的固执,坚定--始终相信,宿命以外,还有属于他的东西。比如说,完整自我的心灵?"
王爷的话,让我透骨生寒。错愕地反问:"难道他不该拥有自我么?"
"一把拥有思想的剑,谁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反刺主人的双手?"王爷一直在和我说话,目光却一直落在詹雪忧身上。半晌,他有些疲惫地说道,"茗儿,不要再管若水的事。你管不了,也无法理解......"
"或者王爷要的只是一个宛如行尸走肉的若水?"很尖锐的语调。
我很自然地看见詹雪忧向我盯来的冷厉目光。这个心怀虔诚的少年,容不得任何人冒犯亵渎他心目中的神明。
温柔的手抚平了詹雪忧的戾气,此刻的王爷显得平静而疲惫:"不用担心他会崩溃。他没有你想像中的脆弱--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去收拾自己的心情。他很快就会在书房找到,对他而言远比挑衅我更重要的东西。"
挑衅?!挑衅王爷?!是么?若水是在这么做么?......他始终隐忍温顺,毫不违逆,这样的顺从,也被王爷视为挑衅?......我有些不能接受。半晌才慢慢回味过来王爷的话,禁不住有些迷惑:书房里有什么东西,能让那样黯然失神的若水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情?
王爷温柔一笑,眼眸深处却藏着一点寒冰:"适才东北传来消息,颜知已经收复岢泽禾以南平原。不出半个月,东北战局就会彻底扭转,南征步伐必须加快。"
颜知将军用兵竟犀利到如此地步?!岢泽禾以南平原都已收复,那基本上整个夜平川就重新回到王朝手里了啊。瞳将军苦战数月,终也丢了夜平川,颜知将军只领残兵便气势如虹杀了回去,究竟是颜知将军太厉害了?还是秦寞飞丢了瞳将军正闹脾气?......
"虽然差不多取回了夜平川,东北的情况却比先前更糟。"王爷静静说道,"浅草谷大捷之后,寒瑚国军队一反先前沉稳姿态,几乎是不做抵挡,稍稍交锋便往后撤。军中有人刻意散布谣言,指称颜知与秦寞飞暗地媾和,意图不轨。"
听着王爷温柔清晰地说着夜平川的情况,我险些咬破下唇。敢情这秦寞飞不是失恋闹脾气,是盯准了驻扎夜平川的守军历来与朝廷貌合神离,打着动摇军心兵不血刃再取夜平川的主意?......这招可真毒了。
王爷看我一眼,微微笑道:"颜知收复夜平川的消息传到京师,瞳拓在东城就更难待得下去了。也许,秦寞飞只是不想在战场上和瞳拓见面?"
瞳拓折了十三万将士性命,仍旧丢了夜平川。颜知将军却是轻而易举就将夜平川取回。将从前瞳将军与寒瑚国主的种种暧昧传言联系起来,京城众人必然毫不怀疑是瞳将军故意将夜平川送给秦寞飞的。
此一计,可谓一箭双雕。既乱了夜平川军心,又隐隐除掉瞳拓这一隐患。
夜平川素来是王爷心头重病,若非要借着东北战局之名,奇袭秋袭国,王爷只怕头一件事就是先解决夜平川。
难怪王爷决定如此急匆匆地赶往西南,奇袭之计结束,便是正面结束东北战局的时候了。
侍书匆匆来到门前,谨慎禀道:"王爷,薛冷将军来了。"
"这么快?......"王爷稍稍有些诧异,必然是莫飞歧的事出了之后,王爷才遣人去召他来的。按说薛冷在东城,没道理来得这么快,"不用让他进来了。请他到簪花间去,见见莫飞歧。然后再来见本王--安置好柳泫,不许他与薛冷照面。"
侍书福身应是,正要离去,被我阻止了下来。
王爷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我硬着头皮答道:"莫、莫飞歧......我已经请沫萍把莫飞歧送走了。"
王爷挥挥手,示意侍书退下。问道:"你的意思?......还是柳泫的意思?"
"是茗儿的主张。"召薛冷来见莫飞歧,如今又问送走莫飞歧是谁的主意,王爷难道真的疑心莫飞歧昨夜的说辞,认为是柳泫与他密谋陷害颜知?"......王爷并不相信莫飞歧?"
"莫飞歧并不认识薛冷。那他又如何知道给他画地图,让他谋刺本王的人就是薛冷?"
王爷直视我,说话极为慎重。
"王爷的意思......是莫飞歧耍了手段?"我禁不住有些心虚。王爷的推断很少会出错,若真如此,那么我让沫萍送走莫飞歧,岂非就是私放重犯了?
王爷微微一笑,摇头道:"不,莫飞歧说的是真话。只不是事实而已。"
我微为诧异地抬头。
"薛冷是颜知手底下的人,堂堂长风营将军,又是东城密探的副首领,不会蠢到收买杀手还自暴身份的地步。"王爷顿了顿,继续说道,"确实有人要陷害颜知,但不会是柳泫--只看他昨夜的样子,就知道他如今没这个胆量。"
"......王爷,心里已经有数了?"我小心地问。问不出答案也没关系,反正只要不是莫飞歧在玩手段,柳泫便不会受牵连。
显然王爷无意在这上面纠缠,低头轻轻揉了揉詹雪忧的头发,问道:"头还痛不痛?"
王爷突如其来的问话,突如其来的温颜,让詹雪忧有些无所适从。他颇为慌乱地收拾着词句,到嘴边最后只剩下老老实实三个字:"不痛了。"
"你若有什么话要说,随时都可以告诉本王。雪忧--本王喜欢你的眼神,虔诚、清澈,毫无隐藏。"轻轻唤他的名字,温热的手掌,温柔地包裹住那犹带稚气的半边脸庞,眸色中闪烁的是说不出的平易近人,"但是如果,有一天这双眼,不再如此清亮......"
话,不曾说完。王爷只是微微一笑,余意便自袅袅而出。
这一笑极是浅淡,却足以让詹雪忧浑身一震,澄澈的眼波漾起一丝薄薄的惊惶。不止他,望着王爷那样浅淡的笑容,我也禁不住脊背一阵轻寒--终于,连詹雪忧也不放心了么?
王爷,您似乎掌控了一切。握住您的手,是不是才可以最终地发现,其实,在无数种控制掌握下,原本属于您的东西,也在悄然流逝?
比如,瞳将军?
比如,詹雪忧?
雪依然在飞。天色冷沉。
匆匆准备好的三辆马车,刻意撤了奢华装饰,由五十名假扮仆从的飞骑侍卫护从着,几近微服地向南门前行。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多数人都躲在家里吃热乎乎的火锅,偶然有人看着车马经过,也丝毫不以为意,只道是哪个富贵人家出行。毕竟京城里住的都是达官贵人,侯爷公爷也是一墙倒下压倒三个,讲排场斗富贵的实在不在少数,京城百姓也早就看习惯了。
我与侍书侍墨坐在一辆马车上,她们二人已抱着锦被倒头睡去了,我将帘子稍稍掀开一点,披着厚斗篷坐到了车驾旁边。因王爷只带了五十名侍卫,若水挑选人手时,便将王府侍卫中的精英都派了出来。
驾车的是冷竹轩的领班侍卫叶弦,有着颀长匀称的身材,颇为憨厚的面孔,说起话来却是慢条斯理,极为温柔凝重。与他我是绝对不陌生的,当时王爷还未封王建府,仍住宫内晴好斋时,他便是王爷的贴身侍卫,很受王爷倚重。后来却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王爷罚做低等侍卫,直到近两年才又慢慢升了上来。
"这么冷的天,姑娘还是进去比较暖和。"叶弦静静开口,不抬目,不敛眉。单纯的关心,并没有平日里我看惯的谄媚意思。
雪花一片片落在我身畔,并没有太冷的感觉。因朝他笑了笑,道:"不冷。出来透透气。吹吹风--"
当街风是极大的。话还未说完,斜斜搭在头上的风帽便被吹落了,几缕发未绾在髻里,被风卷着疯狂地飞舞起来。我有些狼狈地去抓那几缕头发,叶弦登时便笑了起来。
"很好笑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头发塞回去,风帽也扯了上来。
尘封多年的熟悉与亲密,在这一笑一嗔中缓缓恢复了色彩。叶弦不笑时,看来确是十分憨厚的,然后只轻轻一笑,整张脸便立即灵动鲜活起来。
丝毫不敢小觑他的才华,他原本就是一个灵动如泉的妙人。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与若水还镇日在晴好斋打闹厮混的时候,他那时也不过十六岁而已,便能不翻书本倒背如流地伺候王爷诵读《亘乐典藏》了,那可是我到如今还未从头至尾翻完过的宏篇巨著。
扯着风帽的同时,目光不经意地向远处飘去,却意外地发现了一道熟悉而恍惚的身影。
--蝉澈?!
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还在迟疑,前面的车驾便缓缓停了下来。叶弦颇有些奇怪地停住马车,向前面张望着,他不能擅自离开马车,我与他交换一个眼色,便跳下车向前面匆匆赶去。
前面就是王爷的马车,我走过去时,车帘也刚刚掀起,走出来的是詹雪忧。雪色虽茫然,但也未到不可辨人的境地,几道人影出现在前方,被侍卫挡了下来,然而不久侍卫便又放行。有些诧异对方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让王府侍卫不加阻拦?
一道黑影自风雪中步步行来,詹雪忧已谨慎地挺直了脊背,随时准备动手。待那人走近马车前,我才猛地松了口气,雍容而来的竟然是披着一件紫貂长衣的瞳拓。
难怪侍卫不敢拦,这位贵人是谁?--纵然失疆兵败,王爷亦是亲自将他接回京城,安置府中(谁知道是当日瞳拓自己跟王府住下来的?......-_\),朝野议论还未平息,便又受封东城大将军,统领东城六营兵马。换了旁人,单一个丢失夜平川就该死千百次了,他却能圣眷不衰长享荣华,这样的权势容宠,哪个敢轻易得罪?
见瞳拓解下厚实的紫貂长衣,我慌忙上前接了,瞳拓内里穿着一件白色金绣长袍,长发束在脑后,因狂风吹拂而肆虐舞动,丝毫无损他的雍容气度,显得极为华贵。他朝我微微一笑,寒光流溢的眸子在风雪中甚是美丽。
我退了两步,示意詹雪忧向王爷回话,车帘子刚刚掀起,瞳拓已默然屈膝,朝着马车磕头施礼,动作极为雍容漂亮。
片刻之后,便听见王爷的声音自马车中响起:"瞳将军如此匆匆来拦本王车驾,可是有什么紧要事?"
瞳拓披着一身风雪,巴巴地赶来拦王爷车驾,傻子也看得出来他是来送行的,没想到王爷这么横插一句,连我站在一旁都觉得有些尴尬。
风冷飕飕地卷着瞳拓雪白的衣衫,映着他丝毫不以为忤的平静脸色,只垂首恭敬答道:"倒没什么紧要事,只是听闻王爷便要离京,特意前来送行。是末将唐突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王爷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本王上午才拿定主意,今日午时离京,你倒是消息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
如此笑问的一句,让瞳拓也有些不好招架。原本以为王爷是躲在马车里不会出来了,没想到这话刚刚说完,瞳拓还没想好怎么回话,王爷便下车走了出来。
见瞳拓衣衫单薄跪在雪地里,王爷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我的身上--我手里正捧着瞳拓的紫貂长衣呐。既然得到王爷指令,此刻便该将衣裳赶紧给瞳将军送去了,转念却想起当初瞳将军中箭卧床黯然落泪的模样,心念一动,便将身姿一拧,直接将那件紫貂长衣塞进了王爷手里。
若王爷当真打算决绝到底,此刻大可以把衣裳交给詹雪忧,若王爷不假手他人,而是亲自将衣裳披在瞳将军身上,那么......事情就是还有转机咯?
王爷狠狠瞪我一眼,我只装着没看见。王爷又将目光放在瞳拓身上,大约是看见他脸上斑驳的伤痕,眸色竟为之稍稍一柔,举步上前将紫貂长衣替他细心披上,再将他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