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干涩的声音竟是一沉,决然说道,"请主人赐死。"
他一心求死,顾忌的显然不是自己与那刺客的身份关系,而是蓦然发觉,自己竟然控制不住自己。所有人都在奇怪,他为何当着王爷的面也敢救王爷要杀的人,原来竟是控制不住自己。
第四一章 妖氛
未等王爷说话,一直倨傲而立的刺客居然甚为激动地朝王爷大声道:"风......王爷,你见识广博,可知道秋袭一百年前向拜月教求来的‘灵魂守护'?!"
王爷微微蹙眉,却不曾说话。
秋袭国是现今惟一一个还保留奴隶制度的国家,百年前一小股奴隶起义造反,意图建立平等国度,旗帜打开之后,立即受到秋袭国上下奴隶的拥戴。随后秋袭皇室对造反的奴隶们进行了严酷的镇压,加之奴隶中不少人背叛组织,投靠秋袭皇室谋取自由富贵,一场声势浩大的起义很快便失败了。
起义首领逃到王朝西南,闯进了拜月教总坛圣地大圣岛,当时的拜月教掌教可怜他们残兵败将,便将拜月教一项奇特的异术教给了他们。那便是刺客所说的"灵魂守护",以独特的祷祝融入刺青之内,在无数个拥有同样刺青的人之间建立一种奇妙的联系。一个有刺青的人,永远不会出卖背叛另一个有刺青的人,在生死一线之时,甚至会对有同样刺青的人,不由自主地舍生相救。
那么照刺客所说,詹雪忧之所以会身体不受控制地去救他,也是因为那个雪花刺青的关系?--就是所谓的,灵魂守护?
柳泫满眼迷惘,显然是不明白"灵魂守护"是什么东西,詹雪忧低垂着头,似乎也没太大的反应。照这么看来,在场知道百年前的事情的,就只有我和王爷了。
王爷不紧不慢问道:"你既是莫战云的后人,怎么会为了秋袭国来谋刺本王?"
莫战云便是百年前领导秋袭国奴隶起义的首领。
刺客脸上浮起一丝尖锐的自嘲,淡淡说道:"说到底,我仍旧只是个奴隶。主人让我来杀你,我便要杀你。"他忽然盯着詹雪忧,道,"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主人并不是整个守护组织的主人。你不要迁怒他。"
王爷哑然失笑,道:"你这风姿气度,像个奴隶?"他指了指叶弦,道,"本王的二等侍卫都没你一半嚣张跋扈。"
眼见王爷质疑自己的身份,刺客稍稍抬头,示意叶弦除去他上衣。叶弦望向王爷,王爷微微点头,叶弦便将那刺客的上衣扯了下来--入目赫然便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瘀痕,自颈而腹,没一处光洁完好,胸膛上两点暗红更是狼籍不堪,一看便知是被人刻意亵玩残酷对待而留下的。经年累月的伤,绝对不可能朝夕间就能成就,如此看来,他非但是奴隶,还是最最低贱的性奴。
柳泫已忍不住开口道:"以你的武功,何必要受这种委屈?不如就留在......"
王爷冷冷瞪了柳泫一眼,他最后几个字立时便化作余音,袅袅散去。
见王爷若有所思的神色,我明白若这刺客当真只是奴隶,王爷此刻未必不动惜才之念。如今真正让王爷顾虑的是詹雪忧手上的雪花刺青。跟随王爷这么多年,王爷身边历来不缺可用的人才,但像詹雪忧这样乖巧死忠的,绝对不多见。可就是詹雪忧这样的,居然也会不受控制去救一名刺客,异术的魅惑之力实在惊人。
丝毫不怀疑王爷的冷硬心肠,尽管他温颜微笑时一如流泻的春光。眼见王爷眼中隐隐抹过一缕凛冽的杀气,我心中如水浸一般地冷了下来,手指微微发颤。
柳泫颇为可惜地望着那刺客,他以为王爷是要杀那刺客。詹雪忧却已异常哀伤地闭上眼,凭着多年潜身阴暗的敏锐,他已察觉到王爷那股杀气是对自己而弥散的。木然望着詹雪忧略带稚气的面容,那脸上没有一丝怨愤,抗争,只带着浓浓地哀伤,诀别的哀伤。
出乎意料地,王爷并没有立即处置詹雪忧,反而望向那刺客,问道:"本王倒是很好奇,秋袭国里,什么人有资格本事拥有你这样的奴隶?--你叫什么?"
刺客看了詹雪忧一眼,同样是拥有雪花刺青的人,詹雪忧控制不了自己想救他,他显然也不可能不顾詹雪忧。眼见詹雪忧处境并不太好,他自然不会傻到激怒王爷,和詹雪忧一起玉碎。
"我代号潜云,主人是秋袭国三军统帅,云浅月。"刺客轻飘飘地说出那个名字,倨傲的神色中也不禁带着一丝忌惮。
云浅月这个名字,两年前方才开始出现在绝密战报中。他与我同岁,今年不过二十三岁,相传容颜俊雅,风流潇洒,是秋袭国数一数二的人物。然而无论怎么打听查访,他二十一岁以前的资料始终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他师从何门,祖籍何处。
只知道两年前,秋袭国主古冽砚将他捧上皇城禁卫军首领的位置,随后逐渐命他统率左路军,右路军,一年前直接将三军统帅的帅印交给了他,云浅月登时成为秋袭国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此次秋袭犯境,也是云浅月挂帅,坐镇中军帐全权指挥。而他,居然神通广大到知道王爷微服到了西南,继而派刺客前来谋刺?
王爷淡淡笑道:"若真是云浅月派你来,只怕不是单纯谋刺本王那么简单吧?"
依云浅月的谨慎,怎么可能派刺客来执行一场绝对失败的刺杀计划?如此一来,除了打草惊蛇,惊动王爷,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他只是想借你的手,杀我而已。"说到这里,潜云神色登时冷了下来,带着一丝嘲讽和先前的冷漠倨傲,"所以你千万不要客气,一定要杀了我。"
王爷微笑道:"照你这么说来,本王若杀了你,岂非是在为云浅月效劳?若不想替云浅月做事,本王非但不能杀你,还要让你活得好好儿的?--不管你这么说究竟是真话还是计谋,本王不在乎。就为了雪忧,本王今天就不杀你。"
詹雪忧颇为惊讶地抬头,连柳泫都有些回不过神来。那倨傲刺客的凛冽气质也被王爷这挥手一笑映得黯然失色,眸色一凝望着王爷。
王爷笑道:"与其费心揣测本王的心思,不如现在就好好想想,你若留在本王身边,能替本王做什么?"顿了顿,伸手虚虚在空中一划,仿佛勾中了潜云那精致的五官,"--很漂亮的身子。可惜,太多人玩过了。"
如此尖刻的言语,出自王爷口中实在大失身份。王爷历来自矜身份,若非亲近心腹,想听他两句尖刻斥责都很难。根本想不到王爷怎么会忽然这么刻薄上一句,我有些怔怔地向王爷望去,意外地发现王爷一直有意无意注意着潜云的反应。
然而潜云只是眸色凛凛,秋霜般倨傲冷漠的眼中根本看不出任何情愫。
"王爷若希望我替你对付秋袭,那么,抱歉得很。我恐怕也只能用这具被无数人玩过的身子报答您的不杀之恩了。"依然是那样的倨傲,如此针锋相对的言辞,倒是少见的平静口气,望着他冷漠的容色,这一时间,竟分不清他究竟说这话,究竟是真心诚意还是存心讥讽。
王爷凝眸望着他,半晌,方才放下戒备的神色,淡淡笑道:"不要你替本王对付秋袭。那是将军们的事。"他忽然指向詹雪忧,"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灵魂守护'的后遗症是,每年种下刺青的日子,若没有同样拥有刺青的人在身边,‘灵魂守护'产生的巨大的异能就会使人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潜云眼中稍稍抹过一丝错愕。莫说他,我与詹雪忧都是察觉到先前王爷的杀意的,如今非但不杀詹雪忧,然而为了詹雪忧留下潜云,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王爷自然看得懂他的疑惑,淡淡说道:"你既然知道手上的刺青就是‘灵魂守护',自然也熟知其中的奥妙。他的刺青十一年前就有了,可是从前从来不曾头痛,前几日忽然痛得不能自抑,究竟为什么你可知道?"
听王爷的认真口气,似乎不是在开玩笑,一直倨傲而立的潜云,也禁不住开始思忖如今的古怪处境,言辞冷漠而谨慎地答道:"温差气候都可能牵动守护。具体什么原因--只能慢慢甄别。"他此刻只简单两句,说得似是而非,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王爷也不在意,只笑道:"来日方长,尽可慢慢查问。"说着向叶弦点点头,示意他们放开潜云,"雪忧,这个人本王就交给你了,仔细别出了岔子。"
王爷如此简单交代之后,便摸着半湿的长发向寝房走去。侍书和侍墨一直躲在廊下看热闹,见王爷往屋子里走,便一溜小跑地跟着进去伺候。留下柳泫、詹雪忧甚至叶弦等几个侍卫,都明显有些回不过神来。
半晌,柳泫忽然将澜水剑丢给我,几乎全身靠在了我身上,"茗姐姐,回去睡觉了。要累死人了。"
潜云冷漠的目光不是第一次放在柳泫身上,不知为何,我从他眼中看出极为清晰的忌惮之意。很早便注意到,从柳泫出现开始,这个倨傲刺客潜云,最注意的便不是詹雪忧,而是将脸包得严严实实的柳泫。蓦地想起他看见柳泫说的第一句话,"--柳泫。风矜果然舍不得杀你。"
如今回味起来,与其说他在讽刺王爷,倒不若说是他忌惮着柳泫,只恨王爷没杀了他。
--他若真的只是云浅月的奴隶,怎么会和柳泫扯上任何关系?
来不及思忖那么多,王爷如此反常温颜微笑留下潜云,必然早已有了盘算,寻着机会总能问清楚。回头看柳泫一眼,压在我身上的半个身子死沉死沉的,果然是累得撑不住了。知道他近日憋得难受,才想着在王爷面前试试剑锋,却不想死撑下来,体力已有些跟不上了。
无奈拖着这个小活宝,好在自幼跟王爷习武,将他带回房间的力气还是有的。才走出两步,叶弦便笑着过来帮忙搭手,忽然听见利器破空,叶弦反应奇快地护在柳泫身边,回头却见詹雪忧手执长剑,赫然抵在潜云咽喉之上。
而潜云,以他的武功,手脚毫无禁锢之下,居然也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
王爷离开之后,詹雪忧自然便没有了在王爷跟前的温顺虔诚。他左手执剑抵着潜云咽喉,手法竟也极为熟练沉稳,右手衣袖滑下,露出那道刺青。就在那一股青色流风的印记下,仿佛真的有一枚寒光流溢的雪花刺青。
"我不知道灵魂守护是什么东西。"詹雪忧冷冷说道,"但是你要明白,虽然我控制不了自己,总是忍不住要救你,但那只是因为你就在我眼前。而我,有很多法子让你永远不能再出现。"
潜云倨傲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意,两指如同闲庭摘花一般优雅地搭上抵在自己咽喉上的长剑剑身,动作虽优雅却是快如闪电,不待詹雪忧多话,他已凭着两根手指,"铮"一声折断了詹雪忧的长剑。
这就是他对詹雪忧警告的回答。先前只觉得他倨傲冷漠,王爷说他嚣张跋扈,如今看来,王爷识人果然精准,人在屋檐之下,居然还敢如此不赏颜面地折断詹雪忧长剑,若论嚣张,几个人赶得上他?
詹雪忧"唰"地剑插入两块青砖之间的夹缝里,因为长剑的倏然插入,两块砖都有些倾斜地翘了起来,断剑刺入砖缝,没至剑柄,纹丝不动,由此便可知詹雪忧随手一剑的力道。他似乎强压下自己的怒气,半晌方才轻声道:"你可以住在我的隔壁房间。请。"
潜云绝对不会客气,跟着詹雪忧向一旁的厢房走去。望着潜云那道倨傲的背影,我忽然间想起他那月白色的刀光,映衬着他这样的孤傲风姿,真真便如秋塘清光,湛亮如月。
月光一般倨傲的人物。是否也如,月光一般凄冷?凄凉?--以我这个半吊子神医的眼力,可以看出他身上确实有着经年累月遭受蹂躏的伤痕。那么,究竟怎样坚韧沉毅的心志,才能让他始终保持着如今这样的风姿气质?
那一个恍惚,忽然想起了若水。如果若水在王爷手里,也受到潜云那样的对待,他还可以继续坚持他的宿命,留在王爷身边么?若水宛如清水的容色,和潜云一如月光的风姿,倏然间交织在一起,水月交融的奇异美感,让我落入了一时的失迷。
柳泫手指恶作剧地勾着我的手心,我登时醒过神来,他虽疲惫,一双眼却依然闪动着狡黠的光芒,神秘兮兮地小声问道:"茗姐姐在想什么?一脸仰慕的样子。"
"仰慕你个头!"
将柳泫送回房间,刚刚把他放到床上一会,他便抱着锦被沉沉睡熟了。我与叶弦一起走出房门,就坐在廊下放置的几张小盘花椅上,品尝着侍从送来青果茶和小点心,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
几日相处下来,已和叶弦又混得如同从前一般熟稔。他依然和从前一样的不善言辞,却毫不介意地和我说着这几年的生活过往,开心的,沉郁的,包括当初他与他温柔的妻子是如何相识,又如何相知,再到相爱,最后结合,一切的一切,聊到兴起时,都会被他事无巨细地当做谈资。然而一旦我问及他当初因何触怒了王爷,他便立即讳莫如深地沉默下来。
"我记得,你以前剑法很好的。我和若水联手也打不过你。"看着盘子里可口的小点心,我确实心有疑惑地开口。
叶弦笑道:"那时候你们才几岁?若我没记错,单大人的凌烟剑舞到十七岁才练至第八重,去年方才大成。"
听着叶弦睁眼说瞎话,若水的凌烟剑舞确实是去年方才练至第九重,但他叶弦的剑法也决计不至于蹩脚到刚才的地步。当年晴好斋的侍卫长,大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哪儿简单去了?
"咻"地抽出腰间软剑,凭着记忆使出当年叶弦的几式剑法。不似凌烟剑舞的精美妙曼,也不似青岚剑诀的气势骇人,论起轻盈灵动,也比不得柳泫家的胡笳十八拍,但一起一落间却是刁钻辛辣到了极处,出剑角度几乎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如此可怕的杀人剑法,也正是我这么多年依然记得如此清楚的原因。
收剑站定,笑吟吟看着叶弦,"怎么样?我没记错吧?就凭这几招,那刺客就不可能如此轻易杀到王爷院子里去。"
叶弦端着茶碗,一直看着我的动作,听我回头说话这一时刻,竟显得有些恍惚。他忽然放下茶碗,将目光望向别处,干巴巴说道:"......时间、时间不早了,待会该换岗巡逻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如今要留他已是尴尬,因此微笑送他离去。直觉叶弦刻意隐藏武功与当年触怒王爷的事情有关,否则叶弦不会如此忌惮地闭口不谈。看着叶弦的背影消失在院中,不禁暗暗骂自己多事,原本可以和老友好好坐着喝茶吃点心,此刻却因为一点好奇心把人给逼走了。
不过真的很好奇,当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会让在王爷一怒之下将叶弦这样的心腹逐离身畔呢?
第四二章 破疑
柳泫一直都沉沉睡着,侍卫送来午膳,我独自一人吃了。因没有午睡的习惯,坐在屋子里歇了一会,便翻出前几日才拜托若水替我找来的《摘花医录补遗》看。从前一直觉得自己的医术已很是了得了,然这几个月下来,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仍旧浅薄无知得很。暮雪教原本没有关于蛊毒方面的医书,这本《摘花医录补遗》,是若水想方设法从拜月教分舵弄出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屋里光线逐渐暗了下来,抬头一看,方才发现原本大好的天色已变得有些阴沉。刚刚合上书,准备叫柳泫起床吃些东西,一点碎响自院外传来,凭着多年的护卫经验判断,那绝对是高手刻意留下的脚步声。
果然,没多久便感觉到一股阴郁的气息,笼罩在周遭不过三丈的地方,一道人影逐渐从阴影中走出,眉目锋利,气质冷郁,脸色苍白得不似生人,正是那日在暖阁见过的月缺清。明白他们都有潜身暗处叫人根本无法察觉的本事,然而每每直到他们靠近时,故意显露出自身的气息我才惊然发觉他们的存在,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总是让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