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衣。"
脱衣?......柳泫一怔。却见王爷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只得乖乖从命,将上衣脱了下来。他原本穿得不多,两下便脱得只剩里衫,王爷却仍不满意,柳泫又将里衫脱了下来。精赤上身跪在雪地里,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直到王爷让侍书把提来的一桶水放在柳泫身边,我才有些明白王爷的意思。来不及斟酌词句替柳泫求情,在王爷的命令下,柳泫已硬着头皮,将那桶已微略凝着冰渣的水当头淋下,哗啦一声下来,人已冻得有些受不住了。
"王、王爷......"
我颇有些惊惶地唤着,罚跪不是稀奇事了,可这种天气,不教穿衣,当头浇了冰水,在雪地里罚跪,那不成心要冻死人么?......柳泫脸上的伤连风都不能见,再给这么风卷雪地折腾,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
"天不亮不许起身。"王爷冷冷吩咐,将软剑递还给我,指了指地上被若水封住几处大穴的莫飞歧,道:"交给你了。"
"可是王爷柳泫......"
被王爷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有些闷闷地闭上嘴。侍书接过我手里的灯笼,拖着侍墨,跟在王爷若水身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顾不得莫飞歧满身的血污,将他扶在怀里,刚刚替他解开穴道翻过身来,便见一缕鲜血自他口中溢出,顺着下巴的斑斑血迹殷红滑下。取出手帕替他擦拭,却是越擦越多。心知他是伤了内腑,一掌抵住他命门穴,将内力缓缓度入先稳住他伤势,随后将他抱入簪花间,招呼侍女烧来热水,处理他腿上的剑伤和胸膛的指痕。
匆匆处理着莫飞歧的伤,心里却一直想着雪地里的柳泫。没王爷的赦令,就算拖他起来,他也不敢。悄悄让花间楼的侍女把沫萍唤来,沫萍虽怕王爷,但只要不正面对着王爷,她什么花样都敢跟着我一起翻。
不多时,沫萍便睡眼惺忪地出现在我面前。拖着她衣角央求了几句,她立即就卷起袖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去了。片刻功夫便在柳泫身边架起十七个火炉,炭烧得足足的,火炉再外围便是一个大帐篷,头顶可盛雪,四面可挡风。她自己搬个小凳子坐在柳泫身边,拿小火炉煮着乌果子汤。
我收拾好莫飞歧的伤,走出簪花间,正看见沫萍一手搅着小烧锅,一面笑眯眯问道:"柳公子喜欢什么口味?酸一点好还是甜一点好?"
柳泫跪在几个火炉中央,额头已隐隐冒出汗来,哭笑不得看着她。我登时觉得有些头皮发麻,一把拖过沫萍,头疼道:"你太嚣张了吧?......我只叫你烧几个火炉,你怎么这么大阵仗?"
第三六章
沫萍举着小勺,笑眯眯说道:"王爷只说不许柳公子起身,又没说不许搭帐篷--怎么?你害怕了?"
"阳奉阴违的事就你干得最顺溜。你弄出这么大动静,被王爷知道了,那不成心再给柳公子找乐子么?"没好气地抢过她手里的汤勺,顺手丢进小烧锅里,"亏得我有先见之明,早早把你藏在煮墨阁,否则,你迟早被王爷剥掉两层皮。"
"这会儿又来怪我了。适才是谁那么紧张要我烧炉子的?......冻的又不是我,我才不着急呢。你要不怕这乍暖乍冷的惹柳公子生病,我这就叫妹妹们把帐篷撤了。"捉狭的笑脸就在我面前晃荡,嘻嘻笑道,"撤不撤?撤不撤?......撤还是不撤?"
"不撤不撤不撤。"见不得她那副得意的模样,轻轻将她推出帐外,"屋里的人拜托你照看了。我看看柳公子的伤。"
沫萍一脸可恶笑容地盈盈去了。
说是替柳泫看伤,转身却只垂首看着地面,不愿抬头看柳泫。因那张脸,已不是从前。只气韵风华,依稀仍同往昔。揪着良心问自己,既然王爷已打定主意要他日后都带着面具度日,当初我为什么不出言替柳泫求情,留下他从前的面容呢?
其实自己心底明白得很,当初不是不能替柳泫求情,是不敢替柳泫求情。刚刚弄巧成拙害王爷失去了杀柳煦阳的机会,又让王爷失去一位将军,害怕那时出言求情会触怒王爷,耽误了自身。说到底我也只是个明哲保身的胆小鬼,分明想保护柳泫,在王爷面前却不敢多说一句。
"......茗姑娘?"大约是我许久没抬头说话,柳泫开口唤我。
他既然先开口说话,我自然不能失了礼数,只得抬头望向他。柳泫脸上原本有细微的创口,见风之后便翻起一丝丝绝细的血痕,看来极为可怖。我心中隐隐一痛。
"这些东西还是撤了吧。"柳泫颇有些尴尬地看着我,神情带着几分忐忑不安,"原本不是什么大事,王爷只罚我跪,我身子再不济,这么点冷还是受得住的。您这么又是火炉又是帐篷的,传到王爷耳里,再触怒王爷怪罪下来,我可真的承受不起了......"
他忽然玩笑地加了一句:"若真连男宠都不许我做了,那我可要去大南门讨饭吃了。"
可这玩笑半点都不好笑,盯着他满脸浅淡交错的血痕,我心中紧窒着,屏着呼吸还觉得心口会痛。他见我半天都沉着脸,笑容也逐渐淡了下来。
半晌,柳泫方才敛敛眉,轻声说道:"茗姑娘跟了王爷这么多年,想必比我清楚。王爷手底下的人做错事,素来不是处死就是驱逐,如今只是罚跪,自然是仍旧念旧情,拿我当心腹看待--从前做错事也拿脚踹我呢,今天若不罚我,我才害怕王爷日后会不会寻着机会赶我走。"
声音硬在喉咙里,纵然有话也难以吐出,何况,此刻已再无言。心中莫名其妙地难过,也不知是因为柳泫,还是因为自己当时的怯懦。微微转身,一点温热自眼中滚落,滴答到了手背上,瞬间已是冰凉。
柳泫微微笑道:"茗姑娘待我好,我都记在心里呢。日后,我都叫你做姐姐好不好?--茗姐姐?"
他拖长声音叫我,中间还希奇古怪地变了声调,我心中再是沉郁,听见他这花里胡哨的声音,也禁不住好笑起来。
一指擦去眼角余下的一点湿润,我在沫萍适才坐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照看着她那锅汤。别说,她手艺还真不错,顺手取过一只青花瓷碗,热腾腾地盛了一碗,捧给柳泫,笑道:"既然叫我姐姐,当然不能亏待了你。喏,这碗给你,暖暖身子。"
柳泫慌忙摇头,道:"火炉帐篷已经够出格了。甜汤还是茗姐姐自用吧。
"这里四处都是王爷的耳目,真要为难你,老早遣人来兴师问罪了。王爷命我留在这里,不就是让我看着你别出岔子么?你要冻坏了,王爷才真要怪罪我了。"话虽如此说,还是将碗收了回来,素来不喜欢喝酸酸甜甜的东西,此刻自然也没兴趣,随手就撂在一边。
一阵寒风袭来,接着便见帐外一点暖光亮起,披着一身锦绣棉织披风的侍墨便出现在面前。她微微颔首施礼,温婉笑道:"王爷让奴婢来告诉柳公子一声,今日午时便要离京,请柳公子如今便准备行装,切不可误了时辰。"
我禁不住一怔。王爷原本还预计过两天再启程的,怎么忽然如此匆忙了?
侍墨又转身朝我说道:"茗姑娘收拾下也回墨竹居来吧。我与侍书姐姐已经着手替王爷打点行装了,只是不知道还缺些什么,要请茗姑娘盯着。"说着再道个万福,笑笑径自去了。
我转身出帐吩咐侍女去拿衣裳,回头见柳泫仍有些迟疑的跪着。走进沫萍一手摆出的"火炉阵"中,将柳泫扶了起来。他少说也跪了一两个时辰,双腿自然有些麻木,人还未站稳,就步履踉跄地往外走去。
"......好歹等衣裳取来了再走啊。"眼疾手快扶住就要跌倒的柳泫,我有些无奈。
柳泫揉着双腿,片刻便恢复过来。也不管衣裳不衣裳,赤着上身三两步就闯进簪花间大门,四下张望着寻找莫飞歧。我跟进去时,他已站在莫飞歧身边,问着莫飞歧的伤势。
若水下手并不重,剑刺下盘只不过是阻滞莫飞歧行动,带出的剑气也不过是轻微震乱他内息,稍稍伤了腑脏,虽也让他呕了血,但并不严重。倒是柳泫后来狠狠出的那一指有些惊人,虽未伤及要害,带出的指风内劲却狠狠伤到莫飞歧内腑,可见当时柳泫是当真下狠心肠要杀了他的。
莫飞歧脸色死白,却还会玩笑,龇牙咧嘴道:"......你给我记着!下半晌我能起床,看我不踹你。"
"你还会贫嘴?......原本简单到极处的一件事,被你藏着掖着搅得一塌糊涂。你若早一刻把薛冷的事情告诉我,当时我就面禀王爷,你会受这一身伤?--踹我?我看你就是犯贱自找的!"
柳泫没好气地看着他,说到后来,已带着浓重的忧虑,"别以为事情过了便雨过天晴,王爷面前,就你那点小花花肠子还是趁早全部都收起来。再这么下去,你迟早要栽在‘侍君不诚'这上头。"
莫飞歧便闭上嘴,轻轻吐出一口气,不再说话。
侍女抱着衣裳,有些忐忑地站在一旁观望,不敢上前。我顺手取过一件长衣,替柳泫披上,他长发被那桶水打散,如今状甚奇怪地披在身后,很是狼狈的模样,便说道:"适才被水淋得满头满脸,不如先去沐浴吧。这里有沫萍看着,不会出岔子的。"
柳泫不动,我拉他手轻轻一扯,他才有些不情愿地跟我走了。小隔间里,侍女们匆匆准备着沐浴用的东西,柳泫就坐在白狐暖垫上,任我替他清理头发。
半晌。
"茗姐姐......"柳泫直直盯着铜镜,颇为沉重地开口,"......我现在这副鬼样子,王爷还会再要我么?"
他的脸血痕满布,特别是王爷特意留在他右额上的那道伤痕,狰狞蜿蜒至颧骨,连眼睑都微微伤着,很是可怖。
王爷刻意削去他脸上的纱布,意图显然就在此处--王爷既是有心惩戒柳泫,我自然不会蠢到明目张胆和王爷作对。纵然有灵药可以替柳泫修补伤口,也不敢轻易替他敷上。
明白柳泫自弃的想法,微微斟酌着词句,安抚着他:"待王爷气过了,姐姐便想法子替你把脸弄回原来的样子。你别担心,王爷是喜欢长得漂亮的,可王府里不少倌人都长得不错,怎么不见王爷费心恩宠?"
"......凭良心说,王爷待你好不好?销魂谷时,王爷如何温柔待你?--话说到这份上,也不遮掩了,就算先前宠你是为了西南兵权,可说到底,若非王爷真心喜欢你,怎么会勉强自己来讨你的好?"
恍惚间,在镜中看见柳泫眼中闪过的一点光亮。随即又低下头,"可我如今这个样子,怎么......怎么配得上王爷?"
"王爷喜欢你,你便配得上--老实说,想不想讨王爷喜欢?"
柳泫讶然抬头,旋即噘嘴道:"茗姐姐果然会藏私。当初泫软磨硬泡让你做回军师,你就是不肯答应。如今才认了你做姐姐,马上就有法子了。"
言辞中却是比从前更深的倚赖。我知道,如今我才是他靠近王爷的最后一根浮木了。就算他就在王爷身边,他也要紧紧抓着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风浪带离王爷身畔。
"就算和你做了姐弟,我也不敢背着王爷太多钻营。讨王爷欢心,只是小事,我帮得了你,自然要帮。大事仍要看你自己,说到底我也只是个侍女,正经事,我插不上嘴。"
手中的白玉梳轻轻梳理着柳泫的长发,轻轻道,"没记错的话,王爷最喜欢的就是乌黑柔亮的长发了。论姿色,四位将军中当数颜知将军为最,但头发长得最好的却是瞳将军。王爷从前便最喜欢枕着他长发睡觉,也不只一次称赞他的头发长得好看。"
"我头发......"
"你头发也长得很好。可惜不够柔亮。你头发很细呢,王爷喜欢细头发的。"微微一笑,放下白玉梳,将他长发扣在掌心,又忽地打散,瀑布似地长发丝丝袅袅披散下来,凝起一层薄且柔的光晕,很是漂亮,"我有滋养头发的方子,回去就配药水给你用,每天用一次,不用三天,头发一定漂亮起来--不过,瞳将军头发比你长些,你可以稍微蓄发。"
柳泫一面认真听着,一面揪着自己头发看。看他一脸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有些心疼。这一疼才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居然教柳泫荣养身子讨好王爷?!堂堂王朝四大名将之一的柳泫,居然沦落到如此田地?!......
"茗姐姐?......"柳泫有些诧异的回头,"怎么了?"
这才稍稍回过神来,想起适才真正想说的话。斟酌词句,小心问道:"......泫儿准备怎么安置莫飞歧?"
"......飞歧?"
"王爷有命,午时便要离京。莫飞歧如今的伤势,恐怕不能跟我们一起走吧?......"最重要的是,莫飞歧那小子摆明了就是觊觎着柳泫,把他带着跟前跟后地碍眼,王爷不剥了我的皮才叫奇怪了。
柳泫神色微微一凝,根本不用多想已断然道:"他不能跟在王爷身边。"
"那......他还有别的去处么?"莫飞歧是兵部逃犯,与柳泫一样不能再见天日,除非王爷明发恩谕,否则他这辈子都只有隐姓埋名过日子,"你也该知道,王爷到如今也没有册立正妃,王府里上上下下恁多的主子,各种势力都在明争暗斗......莫飞歧留在府中,再聪明也未必逃得过算计......"
话说到此处,蓦地想起颜知将军那嗜血绝美的笑靥,他说过要杀柳泫的,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时至今日,柳泫无所恃,更无所失,惟一的破绽便是莫飞歧,将莫飞歧留在台面上,无疑是把短匕露刃递向柳泫。
"他当然更不能留在王府。"柳泫果断地说道,忽然认真盯着镜中的我,道:"待他伤好之后,自有去处。不过,飞歧在王府养伤时候,请姐姐护他周全。"
禁不住暗暗叹息,这府中除非王爷点头,否则谁护得住谁的周全?见汤池的水已放得差不多了,便唤来侍女伺候柳泫沐浴。点上一截凝神香,隔着屏风对柳泫说道:"他若不嫌生活清苦,我倒可以送他去个地方好好修养--泫儿可知道无名斋?"
"......茗姐姐说的,可是雾山无名斋?!"柳泫颇有些吃惊的声音传来。
"是在雾山。那地方清静,读书习剑参天悟道,都是好的。只是离尘俗远了些,不知道莫飞歧能不能习惯?"无名斋素来许入不许出,山门五年方才开启一次,真把莫飞歧丢去雾山,那可省了不少麻烦。
只怕莫飞歧自己不愿意。我还在想着怎么说服柳泫和莫飞歧,柳泫已笑道:"习惯习惯,怎么不习惯?......他长这么大,一直念叨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要见王爷,二便是要入雾山。人在军中,不慕战神圣颜实在可惜,既是武者,不入武学圣地更是人生憾事--茗姐姐竟然有法子送人去无名斋?!"
"听你这口气,活似也想挤破脑袋去瞧瞧?"我禁不住好笑。
柳泫嘻嘻笑道:"若有机会,世间武者哪个不想去看看传说中的无名斋?......我师父想了一辈子,也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临死也大叹遗憾。"
柳泫的师父是谁,我不知道,但柳泫武功不弱,这倒是不能不承认的。由此看来,他师父也必然不是无名之辈。自幼跟着王爷大江南北地跑,却甚少接触武林中人,知道无名斋是个极有名气的地方,却不想竟然被武者推崇到如此高的地位。
午间便要离京,时间实在紧迫,既然柳泫这边说通了,我便到簪花间问莫飞歧的意思。我提出送他去无名斋,柳泫果然没说谎,莫飞歧黯淡的眸色登时便亮了起来。他见没反对的意思,我自然没傻到把雾山"许进不许出"的规矩摆出来吓唬他。
和沫萍交代了几句,要她立刻便送莫飞歧到雾山去,她二话不说便命人备车去了。她做事虽有些出格,但也不会出大的岔子,我自然放心。花间楼这边事了,我便匆匆往墨竹居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