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王爷如此说话,明显是已对柳泫的将来做了安排。我脑中灵光一闪,立时便想起了王爷从前提到的"惊鸿",带柳泫到西南,是打算让他在惊鸿效力吧?
难得见王爷如此敞开心扉地说话,柳泫显然很是感动,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又老实将嘴闭上。
"依我从前的性子,这些话原本都不该和你说了。"
王爷似乎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声音变得淡淡的,带着异常的哀伤和疲惫:"适才只要顺水推舟赏你几鞭子,你受罚之后依然安得下心,我则依然是‘高高在上'‘天心难测'......犯得着和你说什么喜欢信任的?"
"你好好休息吧。本王还有些事,不和你罗嗦了。"
柳泫慌忙屈膝,跪送王爷离去。望着王爷渐行渐远地轩昂背影,我隐隐有了一丝担忧,王爷从来不在旁人面前如此拉下身份地说话,更不会轻而易举在旁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疲倦。
王爷如今的心思情绪,很不妙很不妙。
第四十章 刺青
柳泫也隐隐察觉到王爷有些异常,盯着王爷背影半晌都没动。过了片刻才醒过神来,想也不想便猛地从地上跃起,牵动背上的鞭伤,痛得龇牙咧嘴,不停嚷嚷。
"你就继续耍宝吧,若不是王爷今天心情好,看你会不会趴地上起不来?"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伸手去扶他。心里其实清楚,既是心疼他胡闹挨了鞭子,也忧心他如此情绪牵惹了王爷。王爷今天哪里是心情好,分明就是心情不好。若按着王爷平素的自持冷静,柳泫耍这点小花样,不被打趴下也要受一顿训斥,哪儿会坐下来慢慢和他说什么信任不信任。
柳泫被我拖进被窝,趴在床上,紧蹙的眉稍稍平复,忽然抬头问道:"茗姐姐,要不你去瞧瞧王爷吧。这几日你都照顾我,王爷那边少了你,怕是不习惯。"
王爷如今的情绪,我就算凑过去,王爷也未必肯搭理我,不若过两天再说。因而笑道:"那边侍书侍墨都是伺候了几年的人了,不缺我一个。护卫还有詹大人呢,再说王爷武功那不比我们都强么?不碍的。"
柳泫忽然咧嘴呵呵笑了起来。
我在收拾药箱,听他笑得又憨又傻,禁不住问道:"你傻笑什么呐?"
柳泫将脑袋埋在枕头里,闷着笑了一阵,又抬起头,清亮的眸光如同欢唱的小溪,流动着喜悦的神采,我直觉他肚子里闷着那股笑,已经快要破堤而出了。果然,我一个念头未转过来,他又呵呵傻笑出声,笑了半天才停下来,稍稍一敛容色,说道:"我以为今天过不去了。"
"什么今天过不去了?"
"王爷第一鞭甩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今天死定了。"柳泫抱着枕头,还在笑,"茗姐姐,你都不知道,痛死我了。除了痛,就知道--这次死定了。"
"你那叫活该。自找的。好好儿的没事提从前干什么?--若是从前,你还真就是死定了。"
"......姐姐你还别说,王爷再这么把我晾下去,我就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柳泫声音闷闷的,却是很认真,半点不似玩笑。我心中稍稍一酸,已刻薄扬声道:"你就这点出息!......不就是冷待你么?犯得着去死?真本事就把王爷勾回来,学回狐媚子又怎么了?"
"没学狐媚子,王爷也回来了。"柳泫埋着脑袋,抱着枕头,想是回想着王爷适才的温柔言辞,不停地闷笑着,"兵行险着,大获全胜呐!......哇!"
一声惨叫传来,我恰好放下药箱,回头去看,那小子正翻躺在床上,痛得哇哇乱叫--自然是得意忘形就在床上乱滚,全忘了自己背上还有伤。
看他那副模样,我后悔得想跺脚,把暖玉膏替他敷上去了,确实止痛了,也搅得他现在动不动就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这么折腾下去,也不知道他伤口哪天会愈合。
想着交代厨房做的燕乳粥应该差不多了,便准备去厨房看看。才走到门口,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声响窜入云霄。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正是王府特制的响箭。分辨着响箭射出的位置,耳力已运至极限,不多时便听见前庭兵刃相交的金属脆吟,离这跨院已是极近了。
柳泫在屋子里扬声问道:"......茗姐姐?什么事?"
未来得及答话,衣袂破空之声便清晰传来。明白听见几点轻微的踏空之声,不禁暗道来人好俊轻功。指尖刚刚触及腰间软剑,一道浅灰色人影便自墙头飞跃而下,空中几个翻转,人已顺势掩藏在廊柱之下,身姿之轻灵,与若水也不遑多让。
片刻之间已看见那人穿着店小二的灰布衣裳,显然是打算混进来,却被前庭侍卫发现了。微微抽剑,已准备擒下那人,再是两道人影翻转过来,却是一色的青色长衫,一眼便认出左边那个是叶弦。
被若水挑选出来随行的侍卫,武功自然不差的,叶弦使剑,脚未沾地便一剑向那刺客的藏身之所刺去。剑光倏然间急绽如雪,映得四下都是一片黯淡。
我紧紧盯着那刺客,暗想他轻功了得,叶弦这一剑未必会得手--根本不考虑他还有反制的能力。没想到那刺客竟然一个跃身腾挪而起,刀光如月,竟反手抹开一圈触目惊心的青蓝之色。丁丁当当几声兵刃交错之声,刀与剑显然在瞬间交手七次以上,我隐隐知道不妙,叶弦与身旁的侍卫同时退了两步,手中长剑已断成碎片!
那店小二装扮的刺客挺身傲然一笑,月白色刀光衬着他精美的五官,泛着一种诡异的湛蓝光芒。他看着叶弦的神色竟有几分激赏,又回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撤身匆匆向王爷所在的庭院飞掠而去。
我原本早就应该出手了,可想着屋子里还有个病歪歪的柳泫,硬是忍了下来。这人武功高低不明,轻功却恁是了得,抽空溜出去给柳泫一刀,我可没把握跟得上他。这边这么大的动静,王爷那边应该早就惊动了。
柳泫趿着鞋子跑了出来,手里倒提着他的澜水剑,一脸沉郁之色。
--那边还有詹雪忧,再不济王爷自己也能擒得下那刺客,你着急什么?
莫说等我把这话说完,我简直连一个字都没出口,柳泫便看也不看我一眼,足尖轻点,翩然踏空向王爷所在的院落赶去。
上一刻还病歪歪地躺在床上,现在马上就这么生龙活虎了,敢情适才有气无力的模样都是装的?......心中藏着疑惑,一眼望见柳泫颇为踉跄的身影,才稍稍放下心来:还好这小子不是在玩花样。
不是在玩花样,那就是身子还虚着。刚刚连下床都有问题,现在提着剑去找刺客,那不成心添乱么?我匆匆赶到庭院时,柳泫就斜靠在廊柱上,气喘吁吁地看着詹雪忧与那刺客动手。
詹雪忧剑术造诣其实很高,虽比若水、瞳将军还稍逊一筹,但像万俟霈那样的江湖高手,已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了。他用的剑法似乎是"胡笳十八拍",这套剑法灵动清雅,最重腾挪移动,且招招都是拍穴,相对来说,很是仁慈的一套剑法。
那刺客轻功原本不弱,对上以轻灵缠绵取胜的"胡笳十八拍",原本冷森森的刀剑对决,立时化作两抹寒光,缱绻缠绵在一起。
刺客的短刀构造奇怪,颇类似于剑,只刀尖流出一抹微弱的弧形。铸造质地不明,一旦舞动便闪烁出一片月白色的寒冷光芒,足以叫人眼花缭乱。
自踏进院落到如今,也不过片刻,立时便觉得詹雪忧使的剑法有些不对劲。当日在上林城,他剑出如风,快得惊人,剑法犹如行云流水,招式之间缜密得如同水幕一般,简直没有丝毫破绽。如今一看,却是承转生涩,出招前仿佛总在犹豫什么。
王爷此时也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自屋中走了出来,只穿着两件薄衣,脸上还带着几分水气,适才必然是在沐浴。
刺客原本一直与詹雪忧近身缠斗,见王爷出现,刀势倏然改变,一股倨傲凌厉之气脱势而出,咄咄逼近詹雪忧,那一瞬似连空气都化作锋利刀刃,迫得人肌肤生疼。詹雪忧此刻居然还在犹豫,王爷脸色一沉,一汪清泓倏忽刺入月白色的刀光中,是柳泫已抢先一步出手了。
"我柳家的胡笳十八拍被你使成这样,你还要不要我姓柳的活下去了?"横剑死死封住刺客的刀锋,一剑在手的柳泫英姿勃发,神采飞扬,朝着詹雪忧龇牙咧嘴,很有些少年的忿忿与轻蔑,"眷花之姿,背水一战,不舍不倦,生生不息--是让你心怀生机、战意不死,不是让你放敌人‘生生不息'。"
柳泫说着便跃身而起,振臂向那刺客挥出四剑,用的也是胡笳十八拍,手法身形一般的灵动,效果却是大不相同。
詹雪忧出剑总有些迟疑,柳泫可没那份顾忌,拍穴之时顺便刺、抹、撩、划,一点寒光随着秋泓似的澜水剑灿亮抹过,纵然是青天白日,依然清晰璀璨,纵情肆意得仿佛不是与人动手,而是自顾自的舞剑一般。
虽然从前见王爷使过这套拍穴剑法,但一直都不觉得这套剑法有什么稀奇。如今见柳泫动手使出,这才惊然发觉这剑法竟然如此灵动漂亮,说快,此剑确实快得惊人,然而却又绝对不是王爷手中那种一击即中,以绝对力量为基石而衍生出的丝毫不花俏的快剑,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不过如此了。
王爷将柳家的家传剑法教给詹雪忧,显然是为了配合那套眷花姿的心法。眷花姿中"不舍不倦,生生不息"的法门,显然和这套拍穴剑法中小绕花一般缱绻的剑势不谋而合,不过好像詹雪忧琢磨了十多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剑法使得极为犹豫。
既是快剑,瞬间便过了不下百招。柳泫仍在病中,勉强出手剑势已有些涣散。就在此时,我才发现那刺客似乎也是有伤在身,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左腿。柳泫与他动手,显然早就发现了,凭着少年的自持,自然不会刻意去攻他伤处。眸光陡然一转,流露一丝狡黠之意,忽然间撤剑退了两步,他如此一退,右手变化已到尽头,根本无法再动。柳泫将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刺客直觉有诈,倏地停住脚步,只反手挥出一刀。
果然,柳泫左手竟毫不在意直拭剑锋,见剑柄倒转直袭刺客。这一着自然在刺客意料之中,刀剑理所当然地在空中碰撞,失算的却是剑柄上坠着的天青色剑穗子,"咻"地自空中划过,好巧不巧极为刁钻地砸中了刺客眉心--带着柳泫刻意贯注内力的穗子,登时让刺客浑身一软,缓缓倒在了地上。
见叶弦的剑已抵在刺客咽喉,柳泫方才一手撑剑,缓缓靠着一旁的围栏坐了下来,盯着地上逐渐睁眼的刺客,得意洋洋却无力地笑道:"......这么笨。"
听他呼吸已有些紊乱,我走过去扶着他,将准备好的玉髓丸喂他服下,他扶着我的手都有些发颤。王爷留意到柳泫的模样,示意我将他扶进屋休息,刚扶着柳泫站起来,詹雪忧忽然一剑刺向那刺客,一声微弱的脆响,断开的是两枚银针。
王爷自出来之后,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刺客身上,不可否认的,这个刺客与萧澜影箬都不同,他刀法很好,有着触目可知的倨傲,尽管穿着店小二的衣裳,却依然掩盖不了他的卓然气质。他的人如同他的刀,一样闪烁着月白色的光芒,湛冷神秘而优雅。
王爷微微挥手,叶弦这才想着封住那刺客几处穴道,将他架了起来。
柳泫停住脚步,想想朝着那刺客说道:"你一身好武功,如此狼狈自尽,不嫌可惜?"一面说着,一面注意着王爷的反应。看他小心谨慎的模样,竟是动了惜才之念。
没想到刺客清冷沉毅的眸子牢牢锁住他,忽然冷漠一笑,道:"--柳泫。风矜果然舍不得杀你。"
柳泫原本脚步有些虚浮,闻言更是浑身一软,大半身子靠在了我身上。少年意气锋芒毕露,想都不用想,必然是适才那一套胡笳十八拍泄露了他的身份。
王爷淡淡扫了柳泫一眼,柳泫哪儿敢与他对视,只将头低下去。就算王爷心里也颇有些爱惜这刺客的刀法武艺,被他认出柳泫的身份,也是不能再留了。随后,便听王爷淡淡地吩咐道:"既如此,就地处置就是。"
叶弦从命,长剑原本就在鞘外,顺手便向刺客咽喉抹去。
眼见那刺客就血溅当场,柳泫急急道:"王爷!--"
令人错愕的是,柳泫方才出声,詹雪忧便已出手。他剑快如电,"当"地向叶弦长剑削了过去,叶弦哪儿想得到跟在王爷身边的詹雪忧会遽然出手,剑尖一挑便被詹雪忧挡在了一旁。
只一刹那,叶弦错愕,刺客错愕,柳泫错愕,我自然也是一脸错愕。
对自己出格的举动,詹雪忧显然也有一时地惊愕。不过他醒得极快,瞬间便弃剑跪倒,似乎想替刺客求情,却不知道如何说话。
詹雪忧这一剑刺得在场所有人都有些犯傻,惟独王爷深邃的眸光未现异色。见王爷并没有赦免刺客的意思,叶弦已缓缓再抓起剑,柳泫也醒了过来,急道:"王爷,如此人才不用可惜,与其杀之不如留下?--他若非受伤,我此刻决计胜不了他。"
王爷并不理睬柳泫,径自问詹雪忧:"你认识他?"
詹雪忧从前执掌"梦魇",秘密钳制拜月教时,曾在惊燕大地四处奔忙,偶然认识结交江湖人士并不奇怪。因此王爷有此一问。
众人注视下,詹雪忧缓缓摇头。王爷眸子倏然一冷,示意叶弦不必再耽搁。
詹雪忧素来都是少言寡语的行动派,叶弦指掌微动,詹雪忧便身子微微一挺,看他模样,竟是一手握剑想要再次跃起,再救那刺客一次。
我都注意到詹雪忧的动作,王爷怎么会看不出来。詹雪忧手刚刚碰到剑柄,还未有下一个动作,王爷已断然一缕指风弹出,大约是诚心要教训他,因此丝毫不留情面,指风之犀利,看得我有些胆战心惊。
詹雪忧动作霎时间僵硬下来,左手紧紧扣着右腕脉门,额上浸出一层薄汗。
叶弦却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真的杀那刺客。王爷脸色阴郁,轻轻一指詹雪忧,便有侍卫将詹雪忧双手反扣住,将他带到王爷身边。他右手已被王爷伤了,再被侍卫一拧,疼得脸色有些发白,呼吸着颇为轻寒的空气,略略带了丝喘息。
王爷的心腹素来不许旁人乱动,纵然做错了事,也绝对不会让侍卫动手惩戒。如今让侍卫反扣贴身护从,如此举动,实在有些奇怪。我还在奇怪,王爷已冷冷道:"不认识他,何必非救他不可?--适才久战不下,也是你刻意为之。"
詹雪忧颇为哀伤地低头,却不说话。
没有人怀疑詹雪忧对王爷的忠心,心中奇怪的问题都一样,那便是詹雪忧为何会一而再地救那名刺客。
"本王问话,你敢不答?"
"雪忧不敢。"詹雪忧下意识地答了一句话,却又没了声音,半晌方才抬头,带着几分迟疑地说道,"--他右手,有雪花标记。"
王爷一直深邃沉寂的眸光倏然犀利起来。叶弦"嘶"地撕开了刺客右边衣袖,刺客小臂上果然有一枚铜钱大小的雪花刺青。着色极为瑰丽,淡淡天光下,流溢着剔透如冰的光芒。
眼见着自己手臂上的刺青被发现,刺客脸色剧变,死死盯着詹雪忧:"--你是谁?!"
詹雪忧已黯淡垂眸,艰涩道:"......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只是莫名其妙地想救他。"他忽然费力让自己的右手衣袖滑向手肘,王爷微微蹙眉,示意两个侍卫放开他,便见他小臂上面赫然是一道青色的刺青,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图案,一眼望去,只觉得那一股流动的风,青色的风。
"我记得这里是有一枚雪花刺青的,主人也应该记得。我和他一定有些什么关系......也许,我根本就是他那个组织的人!"詹雪忧已颇为激动,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身子依然微微发颤,垂首道,"谋刺主人,祸延九族,雪忧既与他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