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晟答,"感情不好的话,就会。"
我又问,"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结了婚,会不会白头偕老?"
袁晟答,"至情至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然也会。"
我笑。是了,婚,可以结,也可以离。男女尚且如此,更何况男男?所谓凭据,所谓保证,不过是一纸空文。没感情,婚姻便如同虚设;有感情,则无婚姻,又如何?婚姻之于我,不如感情之于我,不如爱之于我。当年结婚,只为能堂堂正正地出入董宅,非求名,非求份。而今我已经离开董宅,便不在乎婚姻。若仅仅只是权利与义务,我要它又有何用?
袁晟不笨,一点即通。嗫嚅半晌,才又开口,问,"你就那么......爱他?"
不要在爱不爱这个问题上,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不爱董敬业的时候,我不记得他什么;等我能够记得他的每一点每一滴时,我已经爱上他了。爱敬业之于我,如喝水一样重要,也如喝水一样自然。
我无须隐瞒袁晟,实话实说,"是,爱,很爱。"
我从来都没有在敬业以外的人面前,袒露我对敬业的爱。即便是常佩,也不曾这样直白。我固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却不得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敬业。退出商界,正是为此。爱敬业,注定要有所牺牲,事业、朋友一一如是。我不提,只因我不想用付出换取他的愧疚。我要敬业爱我,因为我值得他爱,所以他才爱。愧疚、同情,我统统不要。
三年来,一个爱字,我在心中呐喊过千百次,却无人与我共享,无法付之于声。此刻,我言我欲言。我觉得轻松,甚至能够感觉到"沉重"涌动、散去的波澜。我无须压抑,无须独自承受,畅快地释放,得意得惊世骇俗,恨不能叫天下人都知道--此生,我,常玉,男,爱董敬业!
第二日,袁晟与何芙蓉成婚。本是权宜之计,也就草率地很,只邀了一、二报社前来见证。然,如此仓忙,还是被人打断。袁仪的私人律师特来相告,为袁老爷子立遗嘱的律师,早年移民加国,已于上个月逝世,不能作为遗嘱的有效证明人。倘若找不到其他证人证明遗嘱的真实性,作为袁老爷子的直系亲属,袁仪女士有权申请作废遗嘱。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婚礼中断,只怕也无须再继续。简直就像是一场闹剧。都说人生如戏,这一遭,苦尽甘来而又乐极生悲,跌宕起伏,应验不爽。然,大团圆的结局又在何方?众里寻他千百度,却是两处茫茫皆不见。老天,你欺人太甚!
老院长找袁仪理论。袁宅的老仆人,认出老院长,竟连拦也忘了拦。
争吵在所难免。先是为了博爱吵,吵着吵着就越吵越远。且听老院长道,"一个称呼而已,你从当年计较到现在。我知道那是莹莹的专属,但莹莹就这么重要?重要到不惜连丈夫都不要?"
再来,是一阵乒乒乓乓,复又一阵乒乒乓乓。继而听得,"是!我不怕告诉你,我心中,只有莹莹姐一个!"
第6章
一样米,养百样人。大千世界,形形色色,既有爱女人的男人,也有爱男人的男人;既有爱女人的男人,又有爱女人的女人。前者比如我,后者,则比如铁娘子。铁娘子一朝休夫著传奇,皆因她身为红颜爱红颜。作为常人眼里的异类,以异见异,我自然不会觉得奇怪。且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一见我就叫我不要勾引袁晟。倒是袁晟,颇难以置信。
也是。好比别人的手被刀割破了,喊痛,你固然为他心疼,但死去活来的那个,毕竟不是你。袁晟虽能以平常心待我,但一旦立场更调,从旁观者变成当事人,则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当年,我与敬业结婚,常佩亦如鲠在喉。她怕我多想,说如是只因突如其来,措手不及。我也不打破沙锅问到底,赤裸裸则鲜血淋淋。她需要时间适应,自己的哥哥变成别人的弟媳。
弟媳这个身份,其实一直都不曾被认可。董大小姐风范,内是歇斯底里,外却讳莫如深。不过,既然她不显山露水,我也乐得洽洽融融。至于老爷子,非我不愿提及,只因无从提起。我进董宅,他颔首,仅此而已。于我,我不敢奢望他的热切,亦无法苛责他的冷漠。
回想董宅三年,仿若前生。然,逝者如斯夫,与其沉湎而不可自拔,倒不如大笔一挥从头来过。吃一堑,长一智,同样的错,我不会再犯第二遍。我不会再一味地付出,我要敬业学会爱我。
老院长气冲冲地来,又气冲冲地走。我一路追随,亦一言不发。人至苦时,什么安慰,什么劝谏,什么激励,统统都显得多余。所谓无声胜有声,正是如此。
老院长韬光养晦,不可能悟不出当年之事由。二十多年来,匿身于博爱,心系红尘又不敢轻涉红尘,想必就是为了避免今日硝烟弥漫的局面。奈何铁娘子娘心似铁!老院长恨,是乃"爱之深,恨之切",终究只因心有所属。
老院长叹道,"袁仪她要我死无葬身之地,生无立命之处。我连累博爱了。"
我惭愧。老院长,你说什么连累!风风雨雨皆因我而起,我才是罪魁祸首!当初敬业迫我,我不愿屈服。事到如今,纵我肯低头,只怕敬业也不会放手。几番波折,还以为天无绝人之路,哪料人有赶尽杀绝之心。铁娘子誓不善罢甘休,任我千方百计,亦是转头成空。
正是愁云惨淡万里凝。老爷子来了。
开门见山。他保博爱,我舍敬业。风云一夕变,怎么人人都当我是过街老鼠似的喊捉喊打!一个叫我不要勾引,一个让我一刀两段。笑话!你们的儿子是手中至宝心头肉,我常玉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
老爷子宝刀未老,久不出鞘,依然锋利无比。先是振振有词,强调非他迫我,本就是我出董宅在前;后又色厉内荏,谴责我不知轻重,闹得满城风雨,致使敬业颜面无存;继而忆苦思甜,提点董氏家大业大之不易,不容后继无人,香火不续;末了,唏嘘不已,道天公不作美,我与敬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好聚早散为妙。
这字字句句,有依有据,合情合理。我否认不了,抹杀不了,狡辩不了,当真哑口无言。然,诚如所言,我与敬业有违常理。既有违常理,又怎么能依常理分析?好比到了中国讲英文,言不及义,却怨国人不懂English。你的标准不是我的价值尺度,却偏偏要我接受你的衡量,于我也太不公平!
所谓满城风雨,且不说非我本意,单就当年,又何尝不是轩然大波?彼时尚能首肯,今日反倒不能袖手旁观了?董氏要后继有人,这固然冠冕堂皇,只可惜太过雕琢。三年前不曾阐明此言,三年后却又老话重提,拿借口作理由,只当我有眼无珠吗?是,我出董宅在先,但出董宅不等于舍敬业。我与敬业之间,在他,在我,干卿何事?
老爷子抑扬顿挫,"常玉,你大开大合,有胆有识,老头子我甚为欣赏。不过,错,就是错。"
错?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放火,四不杀人,我哪里有错?若错在爱上一个男人,那敬业也是罪无可赦。都说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两个人都错,却又为何只斥责我一个?这般区别对待,是因为敬业是你儿子?还是敬业太不好对付?或是看我太好欺负?我不是有胆有识吗?我不是甚得你欣赏吗?我这么好,你怎么还忍心痛下杀手?
我道,"老爷子,如果我有错,那只能是错在爱上敬业。如果爱上敬业是一种错,我甘愿一错再错!"我对敬业如何,有目共睹,敬业自己不察,你们这些个旁人,又有谁看不透!我不曾指望你们提醒敬业,也不容许你们糟践我对敬业的一番情义。
老爷子听我此言,须发倒置。诚然,我出语激烈,削了他的情面。"常玉,我好言相劝,你莫不识好歹。"
好言相劝?只怕是危言耸听吧。至于不识好歹......我岂止不识好歹,我还敬酒不吃吃罚酒!敬业迫我,倒也罢了,我受之苦,也乐于受之苦。可是,老爷子你又为何要来迫我?要夹在我与敬业之间?莫忘记,当年是你首肯。出尔反尔,又岂是大家所为?
一通脾气发将出来,老爷子倒显得神清气闲了。不紧不慢,"常玉,凡事以大局为重。难道你要因一己之私,而枉送博爱的前程?"
还说不是迫我!博爱固然是大局,只是又怎么好与敬业相比?谁的左脸能比右脸重要?谁的右脸又能比左脸重要?没有可比性的两样,非要拿来比,强迫推销也不见这么蛮横的!或许如是,敬业只之于我,而博爱却之于众人,于是世人皆以后者为重。就好比爱男人的男人少,爱女人的男人多,于是人人厚后薄前,且皆以为然。则我辈就只能向隅而泣,遮遮掩掩!假使当初伊甸园中,不是亚当与夏娃,而是亚当与亚当,那如今将谁是谁非?谁对谁错?
老爷子给我选择。我明知这个选择不公平,却不得不选。然,我死不瞑目。"老爷子,三年前你点头,三年后你摇头。你总得给我一个明白。"什么丑闻,什么香火,都不算!你莫诓我!
老爷子来回踱了两步,才道,"为人父母的,总要为子女斟酌。敬业行事,说一不二,逆着他不如顺着他。当年他要你,我允了,想的是三年五载后,他腻了,自然会放手。"
却是如此!姜,果然是老的辣。亏我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百般能耐,令人折服。原来不过是一颗无关大局的棋子,用也可,不用也可,弃之更可。
偏偏,事与所想有出入--我不按他的套路走,先敬业一步松手。以敬业的性子,岂容我弃他而去?捆的也好,绑的也好,势必要攥住我。这却不是老爷子喜闻乐见的了,他容得了一个"三年五载",容不得第二个"三年五载"。这么说来,现在的我还真是幸运,起码敬业他还要我。倘若真如老爷子所想,新鲜不再,敬业一脚把我蹬开,老爷子顺势将我逐出家门,介时,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常玉算什么东西!
我是真真正正从未想过敬业会主动放开我。我所想,纵敬业不爱我,或者说爱我不深,但他毕竟习惯了我。若非......我动了贪念,我大概会一直沉溺于他的习惯。三年里,我享受着爱敬业的快乐,曾经一度以为会这样快乐到永久。真是一相情愿!爱,我能给;要不要,却不是我能强制的。要,而只要多久?这个问题,我更是想也不曾想过,又岂知敬业没有如老爷子一样的想法?也许就是今年,也许就是明年,他厌倦了,疲惫了,不要了,放手了,那我又该如何?乞求或是绝望?要我摇尾乞怜,我做不到;要我不再爱敬业,我更做不到!
敬业,我爱你。我爱你,就一定要你也爱我。非为公平,只因--只有你爱我,我才不会患得患失;只有你爱我,我才不会有后顾之忧;只有你爱我,我才能更加全心全意地爱你!跋山涉水,翻岭越陵,我终于知道:敬业,我爱你不如你爱我。
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可是,敬业你知道吗?我......没有机会再爱你了。此刻,我受制于人,放手不再爱你。你又在哪里?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又可有想到我?想到我要真的放手,纵我刚刚才让你确信我爱你。
老爷子说保博爱,就一定能保博爱。老爷子保了博爱,我就必须舍弃敬业。非A即B,不容我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不甘心,我绞尽脑汁,我无计可施,我无可奈何。像是被密封在某个容器里的虫子,前后左右,四面碰壁。我还没有让敬业爱上我,却......连爱他的权利都被剥夺掉了。
三日之限,已过太半。剩下这么一点点的时间,怎么足够我爱敬业,怎么足够让敬业爱我?不,不,不,我不该如实想。应是三日之限,才过一半。我尚有三十多个小时可以去爱敬业,去让敬业爱我!
想到就做。我要敬业爱我,本就是一天也不愿浪费;现在,更是连一分一秒都不能虚度!打电话,不通。遂奔至董氏,居然不在;偷偷溜回董宅,竟然又不在;复重返董氏,索性站在门口等。
其间,电话不曾间歇,三下五去二,已是电量不足。只好罢手。不料,铃声大作。按下接听键,才说了一个"喂"字,竟然自动关机。也不知是常佩,还是袁晟。罢,先不管,我且见到敬业再说。
过了小半会儿,但见敬业的车正向董氏驰来。连忙招手,却是呼啸而过,停也不曾停。双腿不敌四轮,任我苦苦追赶,终究还是望尘莫及。
正是沮丧,忽被一双臂膀从身后圈住。耳边喘息连连,"看你还跑不跑!"不是敬业是谁!
第7章
人一辈子,从生到死,究竟是为了什么走这一遭?让我说,就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叫你牵肠挂肚魂系梦引念念不舍矢志不渝的人!有人是天赐良缘百年好合,有人是阴差阳错擦肩而过。我何其不幸失宠于天,又何其有幸得我所爱,比之蹉跎一生而无所获者,我已是幸福。人不应太贪心,也许这样,便真的足够了。
我背对敬业,怕一脸的动容无处可藏。稳了稳,才蜷在他怀中,任他禁锢。多想将这甜蜜的牢底坐穿,然,天不遂人意,事总与愿相违。敬业他的体温又能安全我多久?
但听敬业道,"常玉,爱我,就回来。"
我侧首,用脸颊摩挲他的肩膀,宽阔、厚实、坚硬、刚强,无一不是我的所爱。敬业,你口口声声要我回去,我回去了,你又会如何待我?你要我安安分分地呆在你的身边,再等你随随便便地挥手一甩吗?敬业,我固然爱你,却......回不去了。
再转身,眉眼上挑,举手投足,处处含情,"敬业,这些年来,我没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求你答应我。"
这腔调,够软,能有多软就有多软。我一生,何曾这样过!只见敬业的脸色乍红乍紫,可是没料到我会如此低三下四?
正欲接着开口,敬业却捂住我的嘴,"常玉,别再说了。回来,我......试着爱你就是。"
我一呆。当真是愣住了。千头万绪绕成一团乱麻,竟是半分都不由自主。然后开始挣扎,手脚并用,连眼泪都拿来当武器。敬业反常,我也反常。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心里满满的,又满得过火,像栓塞的马路,拥挤、喧嚣、急躁,叫我迫切地想发泄。我逮住敬业的手,一口咬上去,蓄势待发的膨胀终于被他的一声闷哼戳破。然后,才得以平静,归于落潮后的安宁。
敬业的手,血肉模糊;我的脸,眼泪模糊。几度哽咽,几度不成语,再才道,"敬业,我求你,娶了何芙蓉。"
一语既出,惊呼一片。却是常佩、袁晟,还有敬爱,也不知他们躲在旁边多久了。
敬爱好生急切,张口便道,"常玉,你好没良心!敬业为你......"
话尚未说完,便被敬业打断。"你要我娶何芙蓉?"敬业问。
我几欲泪水泛滥,忍了又忍,从牙逢里龇出一个字,"是。"
敬业,你说你愿意试着爱我。试着爱,又是什么意思?试,就是有可能,也可能没有可能。你不懂爱,不会爱,如果试着爱了,还是不会爱,那又该如何?
敬业,如果你始终学不会爱人,那又有谁会来爱你?天底下有几个常玉,又有几个何芙蓉?如果没有人爱你,你怎么办?更加封闭地活在感情的寂地吗?
敬业,你可知,我已不能再爱你?不能再守着你?我若离开你,谁再来爱护你,谁再来爱惜你?
所以......请允许我专横一回,替你谋一个爱你的人。她爱你,爱你一天便守你一天,你就少孤单一天;爱你一生便守你一生,你就不会孤寂一生。
敬业,这样好不好?好,也好;不好,也好。我点头,想必何芙蓉也愿意,老爷子更是巴不得。你看,同意的多,不同意的少。依常理,肯定就是人人乐见其成吧!
敬业,我爱你......我爱你,进则昂首挺胸,退亦要华丽地转身!
敬业抬起我的下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好久,"老头子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