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我指的,当然是敬业。孰料,不曾触动到他,反倒打动了世佳公子袁晟。素闻袁公子不问世事,这几日却老见他出没于世佳,难不成何芙蓉的影响竟如此深厚?袁公子好教养,好修养,谦谦君子,玉树临风。比之敬业,毫不逊色,但终究是差了一点。差的,不是相貌,不是身家,只因我爱敬业。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别人再好,又怎好得过敬业?
袁公子见我,未语先道歉,"家母公事繁忙,私下应酬也多,近来尤甚,望你见谅。"
我笑而不答。我亦曾忙得不辨晨昏,但尚能忙里偷闲吃敬业豆腐。这年头,谁都忙,却不见得是真的忙。袁公子本意纯良,只是不擅措辞,借口太烂。好在真真假假,我并不看重,作戏而已,难得袁女士愿意配合。
我与袁公子的所在,是世佳百货底楼一隅的休息区。临近糕点橱柜,内有小泡芙,外观玲珑,色美味鲜,工艺地道,堪称一绝。非我故意吹嘘,实乃数日侦察所得,亦曾亲口实践,验证眼见为实。觐见之难,难于上青天。长长数日,我总得找点精神寄托。呃......是物质寄托。
饮食方面,我的口味偏甜,只因最喜甜食的少年时期不曾得偿所愿。常佩则与我不同,一样是自幼渴望糕点什物,一样是鲜有口福,长大后,她誓死不碰甜食,我却嗜甜如命。我念旧,死心眼儿,认定的东西,终我一生不改初衷。
袁公子小心翼翼,我心不在焉,用视觉把玩着小泡芙。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有时候,人太替别人着想,也是一种罪。当年,我怕常佩受苦,不肯带她进孤儿院,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一意孤行送她到养父母家。孰料,家庭暴力差点儿让我失去常佩。此后,我不再不尊重常佩的意愿。人,只有自己才知道什么是自己要的,无须别人强出头。袁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便也罢了。他岂知他杵在我面前,于我反倒是大杀风景?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泡芙,袁公子见状,以为我垂涎三尺。"你......很想吃吗?"
我尴尬地收回视线。亏他城府不深,不知我此举只因百无聊奈,要不然,便是得罪他了。又禁不住奇怪,成长于受铁娘子支配的环境中,他怎么还能这般纯粹?
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受。谁叫我表现出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诚惶诚恐地接过袁公子的美意,实在是有口难言。又随他转至食用区,挑了个窗明几净的地方坐下。罢,只当是拣到免费餐券。
盛情难却,我倒也不客气了。正是津津有味,却听袁公子道:"你......你们,也跟普通人一样。"
几乎咽着。我一贯敏感,不至于听不出袁公子口中的"你们"代表什么。当下没了食欲,还以为他是善良,原来不过是好奇。同性恋又怎地?没见过!
我冷眼望去。袁公子被我的视线刺激得坐立不安,几度张口,却不成言。我知他并无恶意,但伤害往往就是无意中造成的。司机不会故意撞人,车祸却天天发生。
"你,常......常玉,常玉你别恼我。"袁公子急急地道。
我挑眉。常玉?不是常先生?初次见面而已,无须这么亲昵吧。
袁晟见我神色疏淡,又连忙道:"常玉,你别见怪。我没有......没有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哪个意思?"我明知故问。莫怪我不和颜悦色,只怪你不懂察颜观色。诸位看官也别怨我得理不饶人,我从来都没说过我大度。
袁晟越急,越是言不及意。"其实,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想什么,便做什么,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数年前就听说过你,只是一直无缘得见。我交游不广,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听到你。总之,总之你别见怪。"
袁公子如此诚心诚意,我还拿乔就未免说不过去了。神色稍霁。其实,我只是厌恶别人窥探我的隐私,至于同性恋的身份,我从未觉得有何不妥,或者是异样。我爱敬业,他是女人,我便是异性恋;他是男人,我就是同性恋。再正常不过!
袁晟松了一口气,言词却是谨慎了,只问我要电话号码。问了以后,才记起商场礼仪,连忙掏出名片。递到半途,又收了回去,匆匆写上一串数字,再双手奉上。他动我静,静而有所想,想的却是,终究还是袁仪女士有先见之明,宁愿找个好媳妇,也不勉强培养袁晟。过于讲理的人,不适合在商场里生存。
较之袁晟的迫切,我则散漫地多,只留了博爱的联系电话。袁晟不知究里,还喜不胜收。这人,幸亏有铁娘子庇护。不过话说回来,他若不是生在那种环境中,也未必会长成这个样子。一如我若不生于愤世嫉俗,亦不会这般没心没肺。
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袁仪女士现身的时候。冷板凳坐了数小时,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于是向袁公子道别,开工去也。
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也会演。只不过,扮个被拒之门外的落魄汉而已,全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毕竟,拿电线杆子当牙签,实在大才小用。国家资源也不是这么浪费的!
众星拱月,袁仪女士登场。我要做的,只是乘人不备之时......应是有备之时,从角落冲出并直奔袁仪而去。古装戏里,含冤待雪的老百姓拦轿告御状的场景见过没?大抵如是了。当然,若辅以撕心裂肺,效果可能更好。至于抱住袁仪女士的腿不放倒不必了,因为不待我突破边缘线,自有保安人员伺候我高抬贵脚。
过程、结果,自是一如既往,不过收视率是可以保证的。八点档不愁没有观众,只愁观众不满意。其实满不满意,也无伤大雅,明年今日,照样涛声依旧。同理,只要敬业觉得好看,我便会不计形象地演出。
今日大戏已然落幕,临到退场却发现尚有观众流连不去,依依不舍,硬生生截断我一脸的坏笑。谁?袁公子是也。
袁晟指着我的鼻梁,"你你你"你了半天,理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好日行一善,带着言语失调的这位出外调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道理,我懂得最为透彻。
袁晟目睹我的表里不一,奈何心中埋怨,嘴里却指责不出。到最后,只激动地叫,"常玉--"倒似是他乡遇故知。
我也不解释。一则跟他解释不清,二则跟他解释没用。不是我贬低袁晟,情敌之于我都大有可用,他却是半点用处也无。袁晟固然是世佳的唯一传人,但世佳主权的却并不是他,莫说是主导权,恐怕连影响力都没有一分。我不搭理袁晟,这个因素占了大半。我这个人,一向现实,不是优点,但也未必是缺点。起码,也算间接帮了袁晟,免得他跟我太过接近而被我的世故同化。
我不解释,亦因我不担心袁晟会泄我的底。于大,他悲天悯人,自然会站到博爱这边;于小,他亟欲与我结交,当然不会选择与我对立。我看人素来精准,连敬业都赞誉有加。只怕他未必知道,我看的最准最透的人,就是他。
袁晟平缓下来,镇定多了。居然还能笑,说,"先前我还替你担心,现在倒好了。"竟然是这么一句。枉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以为他要责备我。
袁晟笑地坦然,我却笑不出来了。他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我却是庸庸浊世大俗人。我自惭形愧。
"常玉,你记得给我打电话。"袁晟再度奉上名片。
我愈发脸红。这人倒也不傻,竟能摸透我的三分性子。诚然,我从未想过要联系袁晟,只因不想与他有交集。我素来信奉物以类聚,这是我不愿搭理他的另一半原因。但......也许与他有交集,亦是一件不错的事。
掏出手机,拨了他的私人电话,致艾莉丝的音乐悠然响起。啧,果然是纯种人类。
又多一句,"我的号码。"
袁晟大喜过望。我心中叹道,袁公子到底不适合出来混。商场如战场,不动声色方能兵不厌诈。之于袁晟,恐怕是难。
回到博爱,常佩迎了上来,将何芙蓉探到的消息透露与我。为了混淆视听,联络何芙蓉的事,我一律交给常佩。让她去应对何芙蓉,火候是差了一点,但也不至于吃亏,好歹常佩也是专攻工商管理的。消息甚好,世佳与董氏有隙。他们有隙,也就等于是我有戏。
翌日,照旧准备吹拉弹唱。不料,钦差大臣先我一步,不等我重装上阵,便已降下懿旨,袁仪女士有请。
哦?难不成被我的契而不舍打动了?不,不,不,铁杵磨成针的精神,用在谁身上都有百试百灵的可能,惟独不可能灵验于铁娘子。罢,管她其然,还是其所以然。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一无所有,又何怕之有?
第4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然,这所谓的"得",却并非我所欲。我当袁仪女士为何召见我,原来竟是为了袁晟。她叫我不要勾引她儿子。弃婉约而豪放,弃含蓄而直接,弃拐弯抹角而畅所欲言。铁娘子的强悍,我算是见识了,她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我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我只是爱敬业,倒不知她凭什么一口咬定我的罪。
是,人人都知我勾引董氏公子敬业。同行三年,便是如山铁证。这我也不否认,但,我勾引敬业,便会勾引袁晟吗?便会勾引全天下的男人吗?铁娘子你也未免太瞧得起我!我素来爱财,但也知道银行的钱不可以抢,更知道不是我的钱,我不可以随便拿。你的儿子固然好,却不是我要的,不是我要的,我一定不会要。
这些话,我不会说与袁仪听。对牛弹琴,实是自寻烦恼。且......我不能得罪她。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最不如意,莫过于受制于人。对她,我不愿软弱,又不能强硬。前者出于秉性,后者则源于无可奈何。只能宁静致远,淡泊明志。靠!
铁娘子言辞甚过。这是犯了业内大忌。众所周知,话不说破,事不做绝,留人退路,亦是给自己后路。铁娘子久经沙场,不会不懂。明知故犯,只因她认定我毫无还手之力。我力单势薄,构不成威胁,即便有威胁,也不过是蜉蚁撼大树,轻小细微的皮外伤而已。换言之,她瞧不起我。
商场上,事业有成者皆由两条途径,一是白手起家,一是依山傍水。这两种人,气度恢弘,又有所不同。前者卧薪尝胆,故而不骄不傲;后者天生显贵,骨子里习惯一览众山小。袁仪女士系出名门,年少得志,意气风发,盛气凌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看轻我,除却我的身份背景,也因她的天性。
人的出身,能决定太多东西,后天再怎么努力,有时也只能望洋兴叹。我这么说,并不是否定自我奋斗,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想当初,我初入董宅,外之美仑美奂,内之富丽堂皇,显赫得我一如闯入大观园的刘姥姥。生活上,更是精致,董大小姐甚至食不二箸。自我着手调度日常起居后,才灭了她的奢靡。敬爱与我不亲,皆源于此。深入骨髓的东西,往往非后天之力所能及,物质上如此,精神上亦是。就好比我的不卑不亢,跟天生的王者相比,总差了那么一股子与生俱来的霸气。在敬业面前,更是软成似水柔情。然,三年温香暖玉,也不见他爱我更上一层楼。敬业,我若至刚至强,可能令你对我爱不释手?
我泯了一口茶,上好的铁观音,入口微涩,入喉甘甜,不枉我折腾了数日。于茶,我本无甚研究,只因老爷子喜好品茗,潜移默化之下,我亦小有心得。品位这东西,到底靠熏陶。
再才道:"我与敬业两情相悦,纵有间隙,终究是会顾及他的。"
潜台词是,你家儿子决无可能与敬业角逐我的最佳男主角。我爱敬业,他亦爱我,即便我与他分崩离析,他也不会置我于不顾。你瞧,他收购博爱所在地,说到底还是为了我嘛。不看僧面看佛面,铁娘子您还是谨慎些好,太极端是要不得的。
如此大言不惭,我也不怕穿帮。我赌袁仪跟何芙蓉一样,雾里看花,不辨真假。至于借用敬业的面子敲山震虎,我也不会觉得有伤自尊,觉得委屈。我的男人如此卓越,我高兴都来不及!
铁娘子何许人也?我之于她,不过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凭她的接天莲叶无穷碧,又岂会遗漏我一丝一毫的意思?
袁仪终于拿正眼看我了。我亦看她,大方得很,全无扭捏之态。于相貌,我虽不自恋,自信却是绰绰有余。只是摄魂猎魄之于铁娘子,尚欠火候。勾引这门学问,毕竟博大精深,纵我天生丽质仍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我说,她太抬举我。
又听她道:"人倒是个聪明人,不过打袁晟的主意,就太不聪明了。博爱的事,你当他能帮你?"
这么说,我还好想一点。我跟袁晟走得近,有心人大抵会认为是我有求于他。被这种理由误会,其实也合情合理,倒不知袁仪女士怎么会先想到我是在勾引她儿子。正常人都不会如是想。你当男人那么容易被男人勾引?
至于袁晟能不能帮我,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若我说他让我领略到了碧草蓝天,诸位会不会觉得我过于矫情?
铁娘子主动提及博爱,我自然不会错过见缝插针的大好良机。"博爱的事,恐怕袁公子也帮不上我什么忙。敬业行事,不达目的不罢休。顶多......我遂他心愿便是。"在外人面前装藕断丝连,你侬我侬,又有何难?世人皆知,小俩口闹别扭,床头打架床尾和。根本无须我刻意误导。
何芙蓉透露世佳、董氏有隙,这是必然的。收购一事,肯定会有协议,铁娘子不会令世佳吃亏,敬业亦不会白白让别人占便宜。然,世佳经营百货,董氏立足建筑,前者讲效率,后者讲持久。利益相悖则意见相左。更何况,敬业只想借博爱来要挟我,铁娘子的人情被敬业大题小做,教她如何甘心?
说是人情,是有原因的。诚如敬业所言,数年来,打博爱主意的大有人在,只是铁娘子一直不曾松口。倒不是碍于先人的那份关系,只因世佳蒸蒸日上,不急于在一块地上大动干戈。此番愿意与董氏合作,敬业誓在必得是一方面,铁娘子欲回报媒人礼亦是一方面。其实,世佳手握土地所有权也好,出让转而共同开发经营也好,偏偏出让后又迟迟不见动静,自是两头落空。加之有心人故意吹风,何芙蓉、敬业与我的三角关系愈发扑朔迷离。敬业引而不发,于她看来已是定局,不满之情也就溢于言表了。
袁仪听我此言,脸色僵硬。诚然,借花献佛也好过替他人做嫁衣裳。奈何悔在心头口难开,她如何能在我面前示弱?
我假意叹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身皮。纵有百般曲折,这口气,我也是要争的。"又道,"私人小事不提也罢。我来,穷根究底只为博爱。敬业处事,霸气十足,我若不依他,便只能求助于您。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法子。"再道,"我的这点小心思,怕是瞒不过您的火眼金金。据实以告,但求您斟酌。"
所谓的"实",实乃--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假假真真。最佳谎言的绝妙之处本就在于九句言副其实里掺一句言不副实。至于铁娘子要把哪些话当真,又要把哪些话作假,那就不是我要周全的事了。反正,各人心中各有一杆秤,如何计较,如何权衡,自有参数。强强联手,亦会导致自相矛盾。只要铁娘子心存不甘,就有愈发不甘的可能,则事就有可为。我要做的,只是催化她的不甘。我要她知道,兹事体大,其实也不过是我与敬业之间的打打闹闹。救博爱,于我,不难,只在于我愿不愿意拉下面子。
实际上,事实也确是如此。只不过......我自断退路而已。破釜沉舟,尚有一搏,敬业固然难以对付,我便一定会输吗?我......输不起,所以,我一定不会输。
我之所以敢如此断定,只因我信任铁娘子,信任铁娘子的铁。此乃招牌老字号,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因为铁,所以不肯吃亏,所以不肯沦为敬业棋盘中的一颗棋子,所以势必会使出杀手锏,倒打敬业一耙。我且坐壁上观,慢慢见识铁娘子的手段。
话说老虎曾随猫学艺,艺成之后,歹意遂生,企图弑师。不料,猫一跃上树,令从未学过爬树的老虎无计可施,这才保住了性命。后人皆以此为鉴,还总结了一句警世恒言,曰:技不压身留一手,大难临头显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