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休眠 ————IAP
IAP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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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

 


=十七年前=

 


十七年前,我出生在这个淳朴的小城里。那天下着盛夏的暴雨,爸爸正坐在人民电影院里看外国戏,丝毫没有他的儿子即将降生的自觉。还是热心的姑妈匆匆跑到放映室,求放映员在电影屏幕的下方打出一行字,叫他赶快去二医。

 


"穆卫国同志,您爱人在第二医院等您。"

 


出于女人的矜持,姑妈没有言明原因。在爸爸刚一赶到的时候,我就呱呱坠地了。护士惊叹这我的健康:体重八斤八两。
我的头发淡黄淡黄而且浓密蜷曲,妈妈第一眼瞧见我的时候,还以为生了个假洋鬼子。

 


天生腼腆而且软弱,这就是我,穆非忆。

 


老爸是当时这座城市一家中型国企的销售员,一月工资上千,颇为不菲。用现在的话讲当算是小康水准。妈妈与他在同一间工厂,是个不大不小的质检组长,漂亮而且虚荣。两个人新婚燕尔,家有爱子,所以人人钦羡。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我两岁。圆圆的头,西瓜皮一样的淡褐短发,照片里我手捧一盆塑料质地且绿得滴油的莲蓬,瞪着傻瓜相机呆呆流着口水。那年最鲜明的记忆是父亲把我从暖和的有着白猫洗洁精香味的木床上抱起扛到客厅,指着一个小箱子说:瞧,小忆,这是21寸的大彩电!

 


不明所以的我咿呀咿呀的叫着,小手紧紧抠着爸爸的脖子,妈妈在一旁大声的笑着,满足异常的表情。

 


记得那时家里布置得很小资。在客厅的房门上挂着一副《西游记》里样水帘洞的珠帘。天花板上还吊着红的绿的小彩灯。那是爸爸去深圳出着时提回来的,到了新年的时候他就会把白炽灯关上,只留下彩灯忽明忽暗的闪烁,让一家人都深浸在屋外焰火和屋内迷幻的梦里。

 


=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我变成了一个敏感的小孩,任性得出奇。爸爸的狐朋狗党一口接一口的抢着我亲,还骗我说爸爸的口水是水银。而水银是有毒的。毒,会害死人。
于是我三岁起,就拒绝爸爸的亲吻。

 


三岁零两个月,妈妈拉着我的手,在城市里少见的林荫小道的掩映下,去了本市最好的幼儿园。爸爸告诉我说那事他头一次为了我上学的事情出钱。那里的阿姨喜欢我,原因是我"老实"。每次排排坐吃中饭的时候,我总会乖乖先吃完不喜欢的菜,虽然哽得喉咙干巴巴的,但接下来总会快快乐乐的吃完剩下的白米饭。不像其它小朋友,总是哭闹着对食物难以下咽。

 


我还很依赖妈妈。我总记得她在幼儿园门放开我手的时候,我眼里噙满眼泪的感觉。我飞奔的跑到教室门口背对这她,小男孩的自尊不能让她看见我哭。

 


=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见爸爸对妈妈动了粗。我蜷在床头,他们在床的两边互相对峙,吵的内容不是我当时的记忆能够包容的。小孩子眼里最能容下的只是活生生的影像。

 


我看见爸爸把一张凳子举起来向妈妈砸去。她倒下,额角渗着鲜血。后来她拉着我的手,说她缝了七针。我战战兢兢的伸手去摸那道长长的疤痕,心里有凉凉的东西一直向外渗着,清冷如冰。

 


后来我开始做梦。最幸福的一个,是自己在整片哑蓝色的天空下,顺着热闹的乐场中的一根竹竿毫不费力的向上攀。竹竿上着好多好多漂亮的塑料娃娃,一直连到天边。我向下看,发现爸爸妈妈手挽着手抬着对我微笑,对我说,他们爱我。
美极了。
可我映象最深的梦不是这个。那些活生生的影象直到现在我仍旧清晰的记得。

 


梦里,我顺着水泥楼梯向上抓,右转。到家了。我高兴得眼眶泛起水雾。我敲门,妈妈出来。我看着她,她应该会搂过我,问我今天过得怎样......可是她看着我,半晌。

 


你是谁家的孩子?
她的眼光迷离。

 


我......妈妈......
我伸出手,想拉她。

 


我不是你妈妈啊!

 


你是我妈妈!是的!妈妈抱!抱抱!
我想阻止她后退的身形,可是我没法动弹。

 


不对,这才是我的孩子。他才是啊!
我看着她从身后领出来的小孩,愣住了。我哭叫这连声说抱歉对不起我是真的走错路了......楼梯变成两条,我发疯一样向着另一边奔去,敲门,妈妈出来,盯着我。我忽然有不祥的预感。

 


你是谁?
......

 


我哭醒了,嘴里喊着妈妈,妈妈......我伸手向右摸,像抓住心爱的玩具一样握住她的胳膊。她开灯,脸色惊惶,额角的疤痕皱成一团。

 


=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我已经上大班了,而且开始学钢琴。幼儿园的阿姨夸我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将来一定是块读书的好料。只是太害羞,不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幼儿园里事男女生同厕的,我总会等到所有的孩子都出来的时候再独自一人进去。而且,我总会被厕所坑中那些还活动扭曲这的蛔虫吓得惊声尖叫。

 


我的身体弱弱的,像一吹就会散开的蒲公英。

 


我的邻居全是大我至少十岁的男孩。那时候热播《新白娘子传奇》,妈妈总是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觉得无趣,便成天和那群哥哥在一起。渐渐的,他们在我心中有了等级。

 


竹子是老大,黝黑健康,牙齿白白。显焰哥哥最漂亮,眼睛亮亮的。他们两个我最喜欢。然后还有一些,总是对我不理不睬。

 


竹子全名曲慈竹,是个农村孩子。他的妈妈在市场卖菜,爸爸是个司机。家里很穷,长期有股鳝鱼的味道,房间四周的墙总是油腻腻的。他爸爸喜欢喝酒,对我讲话的时候,总是酒味和火药味混杂在一起。每次他打竹子的时候,竹子总会咬紧牙关不吭一声。我倒经常被吓得哭起来。竹子事后总会捍捍我的脸叫我别哭,否则零食袋袋上的女巫会飞过来吃掉我。

 


竹子从来不怨天尤人,他是整群人里最健康最聪明的一个。他和城里孩子一起学习,但一点也没沾染他们的坏习气。爸爸没时间带我去体育场玩的进修都会拜托他。他会把我放在断掉的铁云梯编成的秋千上来回摆荡,脸上的笑仿佛在说,可以触到头上那片天的,不仅仅是我而已。

 


显焰哥哥很有钱,比竹子哥哥冷漠。但因为他那张漂亮的脸,我就莫名的原谅了他的淡漠。他瘦瘦高高的,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发亮的凤眼,就像积雪湖面上一个清澈的深潭。他一个人住在秋外婆家,父母隔上一个月才来看他一回。秋外婆瞎了一只眼,管教他也不方便,他也乐得自在,成天和竹子混在一起。

 


然而,几乎每次他父母上门,我总会听见一阵责骂与忤逆的争吵声,继而条件反射样的捂住耳朵。

 


为什么大人和小孩总不能好好的呆在一块呢?我眨巴着眼,坐在秋外婆怀里,痴痴的问她。
显焰哥哥刚才接了爸妈的一个电话,甩上门离开了。

 


秋外婆叹了口气,说小忆,你知道我的这只眼怎么瞎的吗?
她的左眼瞧不见眼珠,只被一层薄薄的灰膜笼罩。

 


我摇头。她又叹气,说那是当年日本鬼子进城之后,在广场上燃了一堆火,让她们几个年轻女人盯着看不许眨眼,然后,就瞎了。

 


明白了吧小忆,很多事情,就像父母与小孩不会总是好好的呆在一块一样,就像我的眼睛不得不瞎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身不由己啊......
她说得很认真。可惜五岁的我,还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我六岁,该上小学一年级了。我傻乎乎的没听妈妈的话,跟负责招生的阿姨说我刚满六岁。于是,又一次让爸爸为我上学的事多出了四百块钱。

 


妈妈不再送我上学,拉着我手的,变成了竹子。他的中学和我的学校只有一街之隔,所以他每天都会轻轻牵着我,用柔柔的不和他性子的嗓音和我讲话,当然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对牛弹琴。显焰哥哥和竹子同年同校,总会不紧不慢,吊儿郎当的贴在我们身后。

 


总觉得他看竹子的眼神和看我不一样。他对竹子是怎样的我不明白。只是我看见他时,他的脸色总会更加的苍白,像多盖了一层霜雾。大大的凤眼会斜斜的上挑,冷漠异常。

 


直到有一天我在空荡的体育场长满苔藓的墙上,看见比竹子矮上一截的显焰哥哥用嘴紧贴着他的嘴时,才恍然大悟。
竹子细长的眼睛紧闭着,似乎很疼的样子。两只手使劲的把显焰哥哥向外推。可是显焰哥哥双手环住他的腰抵在墙上,不让他移动分毫......
长大之后回想,我才知道那时的显焰吻得多专注,多热烈。

 


那个时候对竹子的喜爱占了上风,我便使尽了比擦学校地砖还大的力气向外扯着显焰哥哥,嚷着让他不许欺负竹子。他踉跄的转过身子,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我哇哇大哭起来。竹子愕然睁眼,搂过我,对着显焰哥哥吼了起来。

 


--你干什么打小忆?居然还在这里......在这里......你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好......好......我不可理喻......你是不是一直认为,这个死小子比我还重要?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只是......
竹子带着哭音,说不出话来。
--是的,他幸福!他幸福得还不够多吗?我呢?我什么也没有!混蛋父母混蛋家庭,现在连你也要离开我?

 


我看见显焰哥哥的脸涨得异常的红,眼泪一滴一滴的滚落,埋葬在沙土里。六岁的我自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哭呢?挨打的明明是我啊......显焰哥哥甩开手,向场外跑去,没有回头。我朦胧的瞅见他手中还有残留的青苔。竹子搂过我的手紧了一紧,我越哭越大声的回搂住他,令他动弹不得。

 


后来才明白,我的任性让竹子丧失了最后一次去追回显焰的机会。他太善良,善良到了不忍放下一个无辜的孩子去追所爱的人,而显焰太无助,无助到根本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怠慢和忽略。

 


父母所在的国企起来越不景气。工资和人际也一步一步的往下滑。然而我对这一切懵然无知,仍旧过着竹子口中"幸福"的生活。只是偶尔,还有做一两个关于妈妈不再要我的梦。

 


=十年前=

 


十年前,我七岁。由于城市规划的关系,我们住的楼房要进行拆迁,而政府不再负责我们的新住所。无奈之下,我们一家搬到了城郊的职工宿舍。临走时,孩子气的淡漠并未让我有太多的不舍。

 


那天恰好是显焰哥哥的父母去看他的日子。我坐在秋外婆的膝上,向她软言软言的说着爸妈吩咐的告别话语。显焰哥哥的房里传出乒乒乓乓的响声,秋外婆说他正在收拾东西,只是心里有些烦躁。我撇了撇嘴,无所谓。

 


可是显焰哥哥的父母却因他的漠视而起了应有的怒火,在木雕房门前毫不客气的大声拍打。我轻轻抹平秋外婆紧皱的眉,突然想起了她上次说的那四个字。

 


门越敲越大声,可是显焰哥哥显然不愿意出来应门。我看着那对衣着光鲜,神色却恼怒而惨淡的父母,突然起了孩童样的纯真。我跳下秋外婆的腿,拽拽他们的衣服,说叫竹子哥哥来哦,显焰哥哥肯定听他的话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那个过呀!我天真的答。甚至仰起身子,示意显焰哥哥的妈妈低下头。她的红唇接近我瘦弱的脸颊。我在她的嘴上亲了一下,然后有些不满的嘟起嘴巴,擦净了沾在口上的口红。

 


他们的脸变得惨灰,不可思议的看着我。连秋外婆的身子,也开始发抖。门内的轰响突然静了下来。
我的无心一举,完全断送了竹子和显焰原本互相依靠,无法失去的感情。从此他们的离散,便在我的心里埋下了根。

 


我从小就晕车,公共汽车也不例外。有天我举着报纸,看见"晕车的人都极敏感"一句话。于是缠着妈妈问,"敏感"是什么,那究竟是好是坏?妈妈先是笑我傻,之后沉默不语。

 


那时候的自己沉闷得令人惊异。我可以睡在床上盯着窗帘看上几个小时,直到帘上的每个图案都按我的心意幻化为活生生的实物才肯罢休。

 


=六年前=

 


六年前,我接近十一岁,小学毕业。虽然仍旧瘦弱,但个子已经拔得很高。

 


自己天生就软弱可欺到了可悲的地步,由于太过敏感,竟然无法承受一丝一毫的责难。小学二年级时,由于家离学校太远,我搬到了奶奶家里。

 


记得还没搬家的时候,我在奶奶家里留宿过几夜。我和爷爷奶奶同挤在红木大床上,靠着床的扶栏哭。我想妈妈了。后来爷爷没法子,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趁夜手把手的牵我回家,妈妈说我小时候脾气很坏,假如半夜里要喝水她却倒迟了的话,我会毫不留情的一掌将水扇在床上......所以,家人,包括爷爷,都极少忤逆我的意愿。

 


那时搬到奶奶家,无疑就要了我的命。我的坏脾气是奶奶和同住的姑妈遗传的,她们自然也是不省油的灯。于是经常有了我与她们对嘴的场景,而一个小孩子却总是没法赢过两个德高望重的家长的。争吵过后,我常常会躲在被子里哭。

 


每隔一周,父母会到这边来看我一次,那对当时我的来说,几乎是节日一般隆重的日子。我一大早爬起来,把小房间掇拾得干干净净,满心祈盼的等着他们的到来--但总是让我失望的。他们见到我没有发自内心的微笑笑,只是满脸的疲倦。即使我明白这不是他们的错,仍旧会感到掉到谷底的失落。

 


最重的打击不是这个,而是奶奶和姑妈向爸爸告状的情形。他是她们的儿子和弟弟,她们又在无偿的照顾他不成气的儿子,于是他常地我恶言恫吓,直到我哭得锁上房门。接着,每周的热情逐渐冷却萎缩,剩下的只有父母到来时觉得的莫名的恐惧。连我最爱的妈妈都站在她们一边。

 


小孩子的心总是敏感又脆弱的。奶奶和姑妈并无恶意的反复无常加重我的自闭和自卑。在学校里受人欺负,比如被骗零花钱和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也总是一声不语。

 


把眼泪留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再哭。我不断的对自己说着同样的话。

 


毕业的那年暑假,妈妈带我去了乡下见竹子,我高兴得要命,我闹这要把钢琴搬去,我要弹嘴好听的曲子给他听。妈妈笑骂我傻。
虽然前几年觉得自己受够了委屈,但是我仍旧是对生活充满向往的--毕竟,还是小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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