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承冰给他安排了独间,推进去的时候,走廊上加座的病人不抬眼睛,只是默默的仆在床上,静待输液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垂落,在小小的塑料管中荡起一丝涟迤。
董麒想起原先照顾过他的阿婆,她在最后也是,咳到不行,瘦小的身子也这样蜷成一团,如干瘪的虾皮抽开所有水分,卧在床上,久未擦拭的玻璃透过的是涩黄的阳光。
曲承冰坐在旁边,脱下西服披放在一边,解开两颗扣子的衬衣露出锁骨,他为董麒倒了杯水,"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多久?"
曲承冰笑了笑,他的手一向干燥,这时却显的有些湿了,手心是凉凉的冷汗,他不答话,只是握着董麒的手,董麒没有挣脱,没有表情,只是说道:"怕是要很久。"
"董小姐昨天刚刚外出公干,她不知道。"
董麒只是一笑。
"你安心的休息。"
依然是笑,董麒觉得这个时候他除了笑还有什么。
空空如也,从以前至现在,他都不曾拥有。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世界上有什么人可以对另外一个人无条件的好,亲人都未见得可以做到,那么曲承冰又是为了什么。
那双手,覆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令人安心,董麒只觉得自己在犹豫,接受的东西或许已然超出自己的承受。
6.
坐在校医室的窗台上,习惯的是微苦的茶,晒干的黄连掺着菊花,但丁的神曲不知消失在了何处,林朝从校医的抽屉里面拿出的是小王子。
浅色的书签,垂下的是细碎的穗,柔顺的轻摸在手指间。
"of course I love you , " the flower said to him , " it is my fault that you have not known it all the while. That is of no importance , But you--have been just as foolish as I . Try to be happy...let the glass globe be . I don't want it any more."
("我是爱你的,真的!"花告诉他:"你不知道,是我的错......,那不重要,可是你--你一直都跟我一样蠢。快乐起来吧......,把玻璃罩放到旁边去,我不再需要它了。")
我是真的,爱你......
林朝露出一丝浅笑,校医已经从外面回来,泡上一杯菊花茶,干枯的菊花在水中旋出痕迹,清水色惹上浅黄,舒展开来的花下沉到杯底满是三分之一。
他端着茶过来,俯过身子,略微下倾,窗外是环绕着操场跑着的学生,体育课从来与林朝无缘,医生啜了口茶,满是笑意,他拉起林朝的手肘看了看,"这次没有感染,你要幸运许多。"
"什么?"
"那个孩子,在医院里面观察。"他这么说道,顺手从林朝手里插出小王子关进抽屉,他知道林朝一向感情凉薄,不见喜怒不闻哀乐,挑起眉来才是淡淡表情,"难不成我要去看他?"他是受害者,不是么。
校医耸肩道,"我从未曾这么说。"
林朝不答话,只是往后靠了靠,他已不曾记得多少,那时眼前只是一片的暗,蓝色的天打着旋的压过来,唯有并不宽厚的肩膀,他拥住他,如果不是他,会伤的更重。
手肘的单是那道伤已是行动不便,那一背的伤痕会留下什么,那交错如藤蔓的伤痕......
林朝从窗台上跳下,他拿起书包向校医伸手,"告诉我位置。"
那间医院离的不远,穿过几条街就到了,磨砂的外墙闪着灰粒的亮色。
林朝询问,坐在前台的护士小姐微微一笑,指明了路,走过去才知道,原来那人住的病房,贵的离谱。
通常情况下,住在那样的位置的不应该是这个年纪的人,他们应该大腹便便,应该头顶锃亮,应该没有大病只是休养,休养脂肪肝,高血压......。
病房靠在最里面,悠闲而且安静,走廊的尽头一片玻璃窗,看去便是树色,阳光间或如水彩画点落下来,地上皆是斑驳的痕迹。
林朝停在房门口,门是虚掩,悄声的推开,便是一怔。
离开的时候留下探病的花束在前台代为转交,附带上一张卡片,祝愿速速康复。
走出来应是满眼的阳光,林朝却只记得,在那病房,洁白如苍白,只余那褐色的发乱如麻丝散乱在枕上,露出满背的伤痕,却是小心翼翼的被呵护在怀,另外的那个男人双手虽紧犹松,护在那里怕他因睡熟而将背部落床,两人,卧如并蒂之莲,根棕纠缠。
待到董麒醒来,曲承冰早已靠在一边,他也是累了。
双手覆在脸上,眼底一丝疲意。
"想吃些什么,我去买。"
董麒俯在那里,"各式各样,多买一些。"
"中国饮食博大精深,如果我要买全,你今天晚上到底还能不能吃上。"曲承冰揉揉董麒耳垂,董麒抬眼,顺势便坐了起来,脸皱起一团,刚刚还是牵动了伤口,"牛肉丁炒饭。"
曲承冰点头,走进洗手间用凉水洗了把脸,水顺着脸庞滑下脖颈,"幸好你没有指明位置。"
两人相视而笑,曲承冰便回身离开,与护士小姐擦身而过,眼神流连,在那束花上。
"我的?......"董麒看到那束花有些诧异,他不曾记得他身边有人有这份心思,周围的朋友不多,沈沉琛一向大大咧咧,他看望病人向来只带红包。
护士微笑,"和你年纪差不大多,很漂亮的孩子。"
她低头拿起花瓶,瓶沿瓶底似乎有灰尘,护士走进洗手间洗洗漱漱,董麒从花里拿出卡片,字迹不熟悉,落笔处往上挑起的隶书体,古朴大方。
祝愿速速康复。
落款都没有。
这人是谁?董麒心里留下问号,想到当日护住的那个男孩,又觉得不大可能。
花入花瓶,洒洒的一大篷,浅色的康乃馨,大把的满天星,紫色中是一股的妩媚,挂着晶莹的水珠,叭嗒一声落在桌上。
曲承冰许久后回来,也是细细的看了看,点头道:"很漂亮。"
他带回来的牛肉丁炒饭,还有一盅排骨汤,递过去还是微烫,"你睡着之前,我打电话叫人马上煲上,去拿的时候也是刚刚才好。"
这种汤极需时间,往往需文火炖上一天,肉筋分离,这才是好汤。
董麒接过,默默无言。
醇香的汤汁,许久未曾试过。
走出医院,林朝便接到电话,许平轲在那里似乎还在和其他人说些什么,细细碎碎,听到林朝声音才回过声来:"今天过来我家吃饭吧。"
"好的。"
父亲极少在家,他的喜欢不是居留在室, 股海浮浮,出转平入,那才是他的世界与事业。
从小的时候起,林朝便擅长打游击,这家两餐那家两餐,最多的是许平轲家,许家妈妈做的一手好菜,温良娴德,笑起来便是柔的似水,江南上的风光,双桥边的景,令人生起亲近之意,在他眼里,许妈妈便是代替了母亲。
"那我带水果过去。"林朝问道,他记得许家妈妈喜欢荔枝。
灼灼若朝霞之映日,离离如繁星之着天。
"不用不用,你过来就好。"许平轲笑道,"你爱吃的菜妈妈今天特别做了。"
许家独门独院,落落大方红砖墙,许平轲算是旁系偏支,却也可以看出这家辉煌,更遑论本家如何。
林朝推开门时,有一人坐在客厅。
茶色的发,看见林朝便是微微一笑,走过去替林朝接过手中荔枝,"阿姨今天也叫我过来。"
"今天有空?"
"晚上再去店里看看。"许平晋笑了笑,朝厨房那边喊道,"阿姨,林朝过来了。"
"好好,你们先坐。"许家妈妈从里面探出头来,浅草色的围裙绽开温和的笑,满室皆是暖意。"如果平轲太晚回来,我们就先开饭。"
许平晋回道:"等他回来吧,否则他会抱怨。"
"管他那么多。"许妈妈笑对林朝:"过来吃饭,何必带这些,自己打开来吃。"
"我过来帮忙。"林朝说道。
"去去去,小孩子家的,原本就是该宠着的年纪。"许家妈妈走进厨房,只余声音传了出来。
许平晋在一旁拉住林朝,"自然是阿姨做饭,我们洗碗,其他的,只是添乱罢了。"
林朝倒抽口气,许平晋急忙放手,"怎么了。"
"摔着了。"
"只是这样?"许平晋挽起林朝长袖,淡淡一笑,"还好不重,否则平轲看到才是要命。"许平晋是许平轲堂哥,总是一片捉摸不透的笑意,林朝却只觉得他是凉薄心性,对谁都上不了心,凡事看在眼里,携手一旁。
许平轲却是喜欢和他泡在一起,许平轲与林朝的事情,其他人或许不知道,许平晋却是一定明白。
只是他不说,笑笑便是接受。
林朝抬眼看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许平晋又是一笑,他替林朝将袖子放下,说道:"男孩子,磕磕碰碰本就是寻常的事情。"尔后径直坐在一旁,似是有些累了,揉着眉尖,"最近......"
话意未起,许平轲便推门进来,他先是看见林朝,笑的坦然,看见许平晋,便是诧异。
"有空有空,今天有空。"许平晋摆手说道,"我又不是赶通告的明星,三头六臂的忙着。"
"只是少见到你,问问都是不耐烦的表情。"许平轲靠在林朝旁边,把手里的书递给林朝,语文数学地理政治林朝从不去看,成绩向来都是考试前一个星期恶补,保持中等水平偏下,擅长低空飞过,反倒是其他的,杂七杂八看了不少。
林朝接过,靠在一边翻上几页,他语言不多,只是坐在一边听那对兄弟的交谈。
间或,抬眼起来,电视里面正是球迷的饕餮盛宴,哗啦哗啦的背景声,衬出跑动的身影,扬起的手,一阵眩昏。
厨房飘出的香浮在客厅,三人起身布置起餐桌,"不等伯父?"林朝问道,在他印象中,这家男主人出现的时日也不多,断断续续的印象,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报纸的男人,略带着花白的发。
许妈妈端菜出来,"不等他了。"
许平轲也摇摇头,"爸爸回家没个定数。"
可是也总应该比自家的父亲要好,尚且还小的时候,狂风暴雨,只余下林朝一人躲在被子里面瑟瑟的抖着,却是不哭的,只因哭起皆无回应,迷茫之间睡着,父亲未回,晨间醒来,父亲已走。
家中百合自从母亲离去便已无人照顾,放置在窗前,土泥干裂,洁白的花瓣萎靡不振,缩成枯黄,掉落窗台,生机全无,哪里比的了许家的花园,姹紫嫣红的绚丽,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时时,万般的不同,连同花期将过都是交叠呼应,不若那盆百合,开或败,皆是一个,说不出的孤零。
许妈妈宠着林朝,挑出的好菜皆夹至林朝碗中,摇摇欲坠。
许平轲作势,"好偏心的妈妈。"
"早先不知道是谁说林朝要过来,多弄几样菜。"
许平轲吐吐舌头,埋头扒饭,嘟嘟囔囔道,"那还不是因为有人在旁边念叨说小林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的关系。"
众人皆笑起来,许平晋抢先从许平轲手底下夹起排骨,"唉唉,真好,就是没人记挂着我怎么老是不来。"
"你们......"许平轲长唉一声,索性丢下碗筷,抱住林朝,"还是小林好。"
双手交叠过颈脖,耳后满是细碎发丝扫来去,半真半假半逗弄,如猫兴致突起偎在身后,转动身体,微闭起眼喉间喘起咕噜声,即是痒意又是暧昧。
许家妈妈只当他们是玩闹,笑意扬起,"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长不大。"
晚餐过后,许平晋走先一步,他说洗碗暂先挂账便急着出门,手里的和弦手机急急的催着,急行军的号角一般。
许平轲往池水倒入洗涤剂,浸入的碗在清水表面浮起一层七彩的油光,搅动片刻便是泡沫盖过浮彩。
两个站在一起,许平轲动手,林朝接过用干柔的抹布的蘸干水分,手指滑过便可做出吱的一声,顺次摞起,暗色的灯光下面泛出细腻的瓷光,如牙,轻咬在耳垂,珐琅质的光质,咬出一道红痕。
林朝瞪他一眼。
许平轲耸肩一笑,收回嘴来,笑嘻的表情便是偷了腥的猫。
"今天你去复诊吗?"
"什么?"
许平轲又凑过来,装模作样又是嗅了一阵,"身上的药味不同。"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狗鼻子了。"林朝反手把他推远了些,说道:"是你的哪个耳目看到了?"
"本来是以为你在校医室里面坐着,结果听他说你到医院去了。"
"有位认识的人住院,我去看他。"
"哪个?"许平轲问道,他与林朝相隔一个年级。
"董麒。"
许平轲抬抬眉毛,"你怎么认识他的。"
林朝反问,"你好像也认识他。"
"知道一些,你不看学园年级榜吗?"
"不看。"
海蓝学园成绩榜向来只公布每个年级前十名,林朝知道这与他一生无缘。
"他很会读书。"许平轲耸肩,作下如此定语,"可是却不喜欢与人交流,学园向来是第一名便是学生会干部,这已经是条隐藏的规矩,可是他连学生会长的职务也婉拒。"
"只是单纯怕麻烦吧。"林朝把抹布拧干,摊平在池边,眼睛却也未曾抬起,伸手去拔池里活塞。
许平轲前额撞上林朝后脑,轻轻一声,笑道,"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手里端着刚刚洗净的厨具放至较高的橱子中。
董麒......,那个人......
林朝抬眼想了想,却是一片的模糊,好似雾中看人,眉眼之间连带的不清晰,唯有那片褐色的发,如丝般缠绵,散在白色上醒目的显的光泽,周身皆是草味,混杂甜腻。
泛起异香。
7.
康乃馨无香,边缘有些枯黄,反倒是满天星盛开如常,半点看不到颓势。
依旧是篷篷的一大把,颇有些自顾自的嚣张。
董麒伏在床上看着笔记,也是难为了沈沉琛,除了体育课外都未曾醒过的人,这次也是规规矩矩的记录下课堂一切,除开笔迹难看外,连带老师细碎的语言都一并记下。
不由一笑,那人的一脸苦相倒是现在还记得,间夹上一脸的愧意,靠在一边想过来却又不敢过来。
曲承冰当时正准备离开,他还有事要忙总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陪在医院,打门时便与沈沉琛打了照面,气度沉稳大方,笑对沈沉琛:"有时间多来看董麒,拜托了。"
"呃,好......"是几近下意识的回答,董麒看着沈沉琛模样,心里暗叹口气。
沈沉琛推开门,手里拿着洗净的荔枝,兀自的滴着水,红艳的外壳挂着一层水。
唐家华清宫,绝世的丽人,皖手素纱,一骑红尘妃子笑......
手指伸过来,董麒还在发呆,沈深琛拉拉他前额的发,"再长就盖过眼睛了。"颈后的发也蓄的长了,嫌它碍事,随意束了起来,却还是留了几缕遗漏在外,如树的间隙阴影,沉沉的画下一丝痕迹。
董麒微微一笑,"随它吧。"
然后便是询问起学校的事情,沈沉琛挥手道,学校里面有些什么好讲,都是些细碎的事情,后又皱了眉头,指着桌上的花,"这束花,是那个人带过来的吧。"
"谁?"董麒不明其意。
"就是,和你一起滚下来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