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宇珞并没有安分多久,几分钟以后,他又站起身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极度的紧张害怕令他静不下心,只有这样才能稍微舒服些。当手术终于结束,医生走出手术室,他首先冲过去,声音发颤地询问情况。
幸好陈姐只是原先刚刚复原的腿以及右臂骨折,身上多处擦伤,血是由头部的撞伤导致,但眼下并未发现其他严重的问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以确认没有造成脑部损伤。
后来陈姐醒来,什么也没有说,神志还不太清楚,望着两个儿子微笑,很快便又再次昏睡。宇珞整夜寸步不离守在病床边,宇珏则靠在窗边望着他们,沉默无语,同样没有离开过。
医生那边以及入院手续都是我和袁禧帮忙处理打点妥当,尽量不去打扰他们,不想让两个孩子太过费心。同时更是被他们母子三人一起静谧、弥漫着温情的画面打动,谁也不想去破坏气氛。宇珏、宇珞两个人站在一起便已是惊人完美的景致,而拥有更加美丽夺目容貌的陈姐加入其中,虽然她是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却还是难以想象的令人震撼。果然,美人毕竟就是美人。
可是,为什么只有他们来到医院,难道他们再无亲友?林诗意至少应该出现啊!
办好所有手续,我和袁禧坐在病房外,才听她说起之前在陈姐家发生的事情。
晚上十一点多,宇珞往家里打电话,得知宇珏不在,便让保姆去叫陈姐,可保姆一直吞吞吐吐推说陈姐有事不能接电话,而后他们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争吵声,紧接着电话被人切断。由于宇珞担心陈姐出事,袁禧便陪他一起赶回家,他们还没到又接到保姆的电话,声音中带着恐惧告知陈姐由楼梯上跌落,保姆已经被吓傻完全不知所措。宇珞人在车上,心早已急急飞到家里,冲着手机狂吼"打电话叫救护车","叫救护车"之类。袁禧是头一次看这个清冷的小男生失态,厉声大喊大叫,完全没有任何形象可言,那架势像是恨不得咬掉手机一角,说不吃惊都是假的。
当宇珞和袁禧赶到,一进大厅便看到以奇怪姿势倒在地上的陈姐,头边流着一摊鲜血。触目惊心的红不仅吓到袁禧,连宇珞也愣在当场,半天反应不上来,恐怕他们想到的是同一个念头--死亡。那阴森诡异的气氛,令人不由得往坏处去想!
之后,救护车赶到,他们慌慌张张地将陈姐送到医院急救,却忘记问清楚事故是如何发生的。
"陈姐究竟是与谁争吵呢?"袁禧转头来问我,可我怎么能给出答案,"宇珞似乎已经知道是谁,再说他应该听到电话里的声音,难道是......陈姐其实是被人从楼梯上推下来......"
"你的想法太不切实际。"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想象力有够丰富,这种离谱的阴谋论都能提出来,平日里推理剧看的过多的后遗症,由争吵想到被人伤害,这也是种条件反射吧?
"是吗?"
皱着眉头,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袁禧嘟着嘴独自思考,还想继续分析这件事,无非认定这就是疑云密布的伤害案,说不准这阵子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都能被她用这条思路串到一起。
"得了,别耗费你那所剩无几的脑细胞,都三点了,我送你回家,明天还要上班。"
她的脸立时气鼓鼓的,白我一眼,不服气地说道:"你别瞧不起我,这事绝对不简单,我一定能查清楚,你等着瞧。"
"好好,就看你的。那回去吧。"
没有去打扰宇珞他们,我把袁禧送回家,一路上听她像模像样地分析陈姐的事故,甚至把林敬年的车祸也翻出来,做一番不着边际的联系,唠唠叨叨不休不止。这些漫无边际的话倒是听多少都无所谓,只要她不继续有关宇珞的话题或者劝我选择另一种生存方式就好,她实在不是个好对付的说客。仔细想想,她也是我至今唯一甘拜下风的人。
她最后的一句话--陈姐在几个月内可是第二次由楼梯上摔下来--让我也不由得开始怀疑一切,太过凑巧的事情总是令人难以信服。记得曾经在陈姐的酒会上听闻他人议论,林敬年的死亡似乎并不单纯,据说他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阿闻,他们猜测林敬年已经知晓妻子与阿闻的婚外情,并认为紧接着他便出车祸死掉实在太巧合。在袁禧的影响下,我竟也开始胡思乱想,看来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深埋着阴谋论的根,稍微浇点水便以阻止不了的速度疯狂地发芽生长直至结果。
返回医院时已经快到5点,在24小时超市买了面包牛奶,准备拿回去让两个男孩填饱肚子,陈姐没有大碍,他们想必会觉得很饿。付款时,顺便在报刊架上选份杂志,浏览过程中视线停留在一本艺术刊物的封面上。
那是很醒目的一张油画,色彩浓重却让人倍感清新,蓝天白云青草鲜花无不鲜活明快,画面中间是一个喷水池,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虹彩,周围有玩闹的孩童,低语的情侣,相互扶持而过的老夫妻,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样生动,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色调,充满活力。喷泉石台上坐着一个容貌沧桑的男人,他紧皱眉头,双眼看向远方,眼神茫然无奈,周身散发着浅灰色,只有他和周围不相容,突兀的给人极为寂寞哀伤的感觉。
我这个完全不懂艺术的人之所以会被它吸引,是因为这个景致实在太过熟悉,正是我们小镇上一间超市前的广场,无一处不相识。这普通寻常的场景在画中竟是如此美,但毕竟是我生活多年的地方,再不敢相信也不会认错。拿起杂志来细看,原来这是青年美术大赛的冠军作品,作者是--宇珞!难道这画面上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吗?去年我曾多次带他在那里消磨时间,他的速写本上也有太多广场上的画面,可是只见过他的铅笔画,都是没有色彩的,没有想到在他的心目中,一切都如此美好,所有物体都在他笔下还原为最初最纯真的色彩,我却是如此单调乏味的颜色,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的创作意图是什么,不懂啊,可他总是要传达些东西吧?是他看透我的内在,如袁禧一样,早就知道我是一个不够快乐的孤独者?他竟会如此了解我?
23
回到医院时,宇珞仍旧坐在病床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由惊喜到安心。可能是之前找不到我,以为我不告而别。
"我送袁禧回去,顺便买了些东西给你和宇珏吃。"
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解释道。
不想打扰到陈姐,所以我们离得很近,这个距离近到我可以看到他浓密的睫毛轻颤。他实在是个绝妙的人,清秀的五官,冷淡清高的气质下却有着易喜易怒、过分冲动单纯的内在。乍看似乎是灰色的,其实该用多彩来形容,轻柔的颜色,激烈的色调在他身上仔细又大胆地结合。离他越近,越容易看到他人无法见到的宇珞,那种承袭自母亲又性质完全不同的魅力将我吸卷入巨大的漩涡里,难以自拔。并且正如袁禧所言,宇珞拥有我最无法抗拒的特质于一身,较一般男人秀气的五官,孤高不容亵玩,脱俗的艺术气质,如初恋的美术老师,同时也是我等俗人难以企及的。而最重要的是他骨子里的对生活、对周围人的关注,他能体味到天的清明蔚蓝,云的柔软洁白,他的内心是积极面对一切的,仍旧是与我相反。
我承认,灰色正是我的主色。在我眼中,这世界的一切都那么相似,善恶美丑不过是由人判断,积极拼命的出人头地和慢悠悠平凡生存没多大区别,因为我做任何事情都只为回报那些爱我的众多亲友。其实我并不坚定成熟,我能给他们的爱显得太单薄无力,所以只得用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努力做些实际的事情,用这种方式能否抵上他们发自内心最悠远醇厚的爱?我才真的是将自己置于坚硬的壳内,透过灰色的玻璃幕墙去看所有,我的爱根本只是温吞吞的,只能有限地令几个人感到小小温暖罢了。
就让这样的我离宇珞远一点,免得将这身悲哀的灰传染给他。
发现我还保持贴近的动作,宇珞转头疑惑地看向我,大眼睛眨了眨。这样我们两个人便面对面了,脸相距不过五公分--过于暧昧的距离,他形状优美的唇就在眼前,由于这一夜着急上火已有些干裂,下意识地,他伸出舌舔弄一下,瞬间结束的动作竟诱惑着我的感官和心灵,突然有种想要重重吻咬下去的冲动。还好,这可怕的邪念只是一闪而过,我立即恢复理智直起腰来,拉开两个人的距离,然后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去吃东西。
但我走到沙发边叫醒睡下的宇珏后回过头来,发现他还愣在原位,缓缓抬头望过来,半张口,神色茫然。
吃过东西,宇珏回家去拿些必需品,我劝宇珞去睡一下,他却不肯,让我守着,没多说便跑出去。
六点多钟,陈姐再次醒来,我忙告诉她宇珏、宇珞的去向,听后她微微扯出一个笑容,开口轻声道谢。她就是雯雯呀,曾经在我生命中极重要的朋友,一个总是充满活力,面带爽快笑容的女子,如今却憔悴的躺在病床上,比昨天盛气凌人的她似乎衰老不少,美丽依然却光华黯淡。想开口询问昨晚的事情,我也开始怀疑她失足跌落的可能性,她不过四十多岁,有可能老眼昏花到踩不稳楼梯的地步么?但又开不了口,怕触及到事实,也不想违背不干涉他人的原则,看来我的性子并不适合做侦探。
很快宇珞便回来了,手中捧着一大束娇艳的红玫瑰,就如陈姐上次住院时常在她床头出现的那些花一样。宇珞将花插好,走到床边坐下,其间陈姐始终盯着他的身影,眼神不是母亲看儿子的慈爱疼惜,倒更像看情人般柔情蜜意,充满无限眷恋。她透过宇珞看到的是死去多年的宇又诚吧?陈姐对宇又诚的爱竟深到无法计量,在爱人死去十七、八年之后的今天依旧在儿子身上寻找那人的影子,只接受儿子送上的红玫瑰,再婚之前还始终将与前夫的订婚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这些皆能表明她的爱之深!诸多关于她的艳闻和此刻表现出来的纯真痴爱之间有过大的矛盾,可根本不需要去纠缠这些问题,她对宇又诚的爱在我看来实在不必怀疑,真情流露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既然宇珞坚持不肯休息我也没话好说,留下来帮助不大,便告辞先离开。
离开医院前先去探望了阿尤,他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两位长辈不到两个月便苍老许多,看到他们为儿子伤透心,我也不好受,这世上最痛苦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话语哽咽,泪水随时都可能决堤而下,我只能连忙好言相劝,明知只是废话一堆,于事无补,可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临走时他们问起送花的男人,即使保守如他们也对男人之间送红玫瑰感到奇怪。还好谎言早就说得太多,面对他们诚恳的神情,我依然能够保持轻松的语气应对自如。我告诉他们,阿尤最喜欢的就是这红玫瑰,所以朋友们总会开玩笑的送他这种花。幸而我有一张诚恳老实的脸,同时在他们心中一贯印象良好,所以现编的说辞被轻易接受。实际上,红玫瑰在阿尤与阿闻之间还有着重要的意义,他们曾约定当阿闻愿意真正从心接受阿尤时,便用红玫瑰作为信号。现在,阿尤梦寐以求的愿望实现,为何还不醒来?
之后我又赶回书吧上班,到B市两个月,本是想照顾阿尤以及帮助乐子创业,可结果两边都没有帮上多少忙,反倒还让乐子替我担心。
上午忙着开店,新书的统计、上架等工作,直到中午才终于得闲捧杯热水在一旁坐下,拿出刚买的杂志放在桌子上,准备认真看看究竟内行人是如何评价宇珞的画。
"程老师,你在这呢!"
李老师站在我身边,想来也有阵子未见到他。说来奇怪,他明明是宇珞的高中美术教师,同时也对宇珞的天分赞不绝口,但宇珞却并不喜欢他,不过,宇珞待人向来冷漠,常常都是阴沉着脸爱搭不理的样子。
"你看到这个了。宇珞的画备受肯定,早在预料之中,他的色彩感觉、光影变化的把握都非常好,心思又细腻,他不爱说话,画成为他向外界传达思想的手段,而且听说他从三、四岁起便在陈雅雯的指导下学画,画具是他打小起的唯一玩具,根基打得扎实。"
难怪袁禧对宇珞的画称赞有加,她不过是个半吊子,我本以为只要是画得不错的人都会让她尖叫崇拜不已,原来宇珞的天分和能力真这么高。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啊。"
他的话里不仅仅是羡慕或赞赏,且有股强自压抑住的怨闷。觉察到他的情绪波动,我猛然抬头盯住他,试图从他眼底看出更明确的信息。他却极轻松的微笑着,眼神极为平静,坦然与我对视。
"程潜!"
宇珞突然在这时出现,走向我们。
现在他应该在医院陪陈姐才对,怎会跑到这里来找我?看他的眼神凌厉,不似往常的无神,即使有李老师在场,情绪也隐藏不住,他在生气,十分明显。
"对不起,李老师,我和宇珞去办公室聊聊。"
拉过宇珞便带他往后面走,遇到乐子时,我只得给他一个抱歉的笑容。
关上门,宇珞坐进沙发,孩子气地嘟着嘴,气呼呼地皱眉,望着地板生闷气。
"究竟发生什么事?"
"吵架!"他没好奇地嘟囔。
他在医院照顾陈姐,又怎么会有机会与人起争执?
"我和我妈吵架!"他自动解答我的疑惑,"气死人!谁知道她在想什么!"
"陈姐是病患,刚苏醒你就同她吵架?"他们母子关系看来很好啊,医院里陈姐在手术室里时看他着急、激动,病房里面对母亲的温柔,都说明他的爱之深,但不出一天,怎会从孝顺的好儿子变成叛逆的坏孩子!
知道我的不认同,他看我一眼,便不发一言,扭过头去。
我该说他什么好呢!这样聪明任性,阴情不定,不肯长大的孩子,与我截然不同的人,我不了解他在想什么,说任何话都无法说到他心底,只能是白费力气。
"今天的课多吗?"转换话题,我不愿去猜测他的内心,因为那只能是白费功夫,"大二的功课应该还是比较重的,缺课一天两天不会造成麻烦吧?"
发现我的意图,他闷闷哼了声,似乎对我不再问下去想当不满,可我以为他与我一样不喜欢他人探询自己的隐私。
"你知道我在学什么专业吗?"
可,这个话题也能在我们之间燃起不小的紧张火苗。
我摇头,老实的回答他。
"飞行器设计......"
这个专业?他能够应付吗?而且,学这个必须承担繁重的功课,并不适合他,过于理性的思维方式恐怕会扼杀他的艺术细胞。他选这个专业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不问我为什么学这个?"
他看着我,而我始终躲避他的目光,今天他似乎在逼迫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因为我学这个专业?"
早猜到他的回答百分之八十会是肯定的,可在听他说出后,还是不由得感到头疼。
"你怎么能这样轻率决定自己的生活,大学中所学的专业虽不一定是你将来从事的工作,可也会对你的人生造成不小的影响,在不喜欢的东西上浪费时间只会耽误你追求更重要的东西!"还是忍不住坐到他身边,对他念叨,准备好好说说他,让他选择一个更好的生活道路。
依旧对这样的我很不耐烦,宇珞歪过头,喃喃哼道:"老头子!"
"小子!"伸手抓住他的头,将他的脸转过来,"对长辈的态度请更有礼貌。"老头子就老头子吧,反正我确实已老化,且他本就该称呼我"叔叔"。
"你有立场教训我吗?你做选择不是比我更盲目,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的喜好和理想!"
袁禧这个死丫头,果然将我的事情全数告诉宇珞,现在我在他面前还剩下多少威严,所有谎言都被揭穿,倒更显得我过于可笑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