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掠水惊鸿[上]
  发于:2008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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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的太监虽然得了黄俨的暗示,但太后和那么多太监都看着,这是惩罚也是示众,谁也不敢舞弊。心里着实为难,一时不得主意,也只得一板板毫无花巧地打下去。
柳云若虽然疼得汗流浃背,心中却还平静,他帮助宣德压制诸王,当然是为了将来太子即位铺平道路。此事要得罪的人太多,除了诸藩王一干大臣,没准儿还有太后,所以太后进来的时候他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待听到太后只抓着他批阅奏折一条,只字不提削藩的事,惩罚也只是五十板子,心里还有些快慰:看来太后是支持削藩的,那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这么久以来,他对自己的身子已不怎么在意,如果可以换来期望的结果,那么即使被毒打、被围观,这些屈辱都可以承受。他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做么?
可不管心智多么坚定,身体也是血肉之躯,挨打的时候最直接的感觉还是痛。十几板下去,柳云若便觉得臀上的痛漫延开来,不再是挨一下疼一下,而是火辣辣连成一大片,想来是已没有肌肤可以幸免。他疼得再想不清楚事儿,牙齿咬破了嘴唇,几次惨叫都冲到了口边,自己也有些疑惑:如果叫出来可以不那么难熬,自己又在为什么坚持?
就在他几乎要脱口呼痛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屋里太安静,他耳中听到的最清晰的声音,居然不是板子打在自己身上的脆响,而是两个紊乱粗重的呼吸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不和谐的调子,却又有些休戚相关的默契。他知道其中一个呼吸声是自己的,那么另一个呢?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强撑着不叫了,只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在担心,又或者,是他一厢情愿地不愿让那个人担心。人愿意隐忍痛苦,大抵是不想自己在意的人难过,那么现在,究竟是他在意宣德呢,还是宣德在意他?
猛然迸发的念头让柳云若很烦躁,他想理出个头绪,偏偏脑中一片混乱,反而是那个呼吸声更加清楚。他安慰自己这是因为实在太疼了,这些事情以后慢慢想,现在还是尽力挺过这顿打再说。他开始专心地听黄俨数数,当听到"二十五"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下,他记得当初在文华殿上挨过二十下就叫哭叫出来了,今天居然有力量撑这么久。
宣德低头看着柳云若抓着板凳头的手指关节都泛起了白色,冷汗把后背的袍子熨湿了一片,可见他用了多么大的力量克制呻吟,心里便狠狠疼了一下。脑中飞速掠过自己对他说的话:这个皇宫里,没有人能伤害你......他不是皇帝么,不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么,为什么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
薄薄的绢丝中衣受不住抽打的力量,先绽裂开来,露出里边一道道红紫交错的棱子,伤痕累累的肌肤暴露在乾清宫清凉的夜气里。再一板子下去,恰好砸到了一个肿得老高的紫泡,板子拖开的时候渗出一道血痕,柳云若疼得浑身乱颤,刚溢出"嗯......"得半声呻吟,却又死死地咽了下去。那个没有完成的音节,便如一个琴弦的颤动般消失不见,只留下酸酸楚楚的感觉萦绕在宣德的心头。
宣德的眼眶都有些热了,他只想跳起来踹开挥舞板子的人,只想把那个人拥在怀里好好亲吻,他是皇帝,为什么不能?如果阻隔在他们之间的是峻岭恒河,他也有权力移平高山,填平江海。
就在他身子一动要站起来的时候,母亲手上却突然用力,指甲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手背,一阵尖锐的痛楚让宣德醒悟过来--唯独他是皇帝,便不能肆意泄露自己的感情。
如他所说,柳云若是他的私事,这私事一旦与国法、与皇权冲突,他便没了选择的权利。小时候听夏元吉讲为君之道,说"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初听时觉得自豪,现在才体会到,这以一人治天下,其实是某种残酷的牺牲,当私事与国事起了冲突,他只能牺牲"自己"。所以现在他只能牺牲柳云若,因为柳云若是属于他的--虽然他知道这对自己、对他都并不公平。
宣德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把眼眶中那些温热的东西压了回去。他为自己的冷静感到了一丝恐惧,今日的牺牲只是柳云若受些皮肉之苦,他还可以忍受,如果有一天要牺牲的是柳云若的生命,自己是不是还能如此理智?
过了三十五,柳云若臀上已是一片血渍,他始终没有吭声,刚才熬不住时还挣扎几下,现在只是随着板子落下的力量微弱地颤动着。掌刑太监倒害怕起来,他们也怕万一把柳云若打出个好歹来,皇帝一定饶不了自己。互相一对眼色,板子高举轻落,声音有了,却打得并不结实,反正现在裤子已被血浸透,太后也看不出打得轻重了。
多亏他们这一番作弊,五十下打完的时候,柳云若虽已是气息微弱,却还没有晕过去。两个太监把他从凳子弄下来,他连跪都跪不住,若不是被架着胳膊,就要扑倒下去。一片模糊的意识里却还记得这是太后责罚,挨完了要谢恩的,喘着气道:"臣......谢......太后......恩典......"话一出口就软软地垂下头去,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宣德狠狠瞪了一眼黄俨,语气却还要维持着冷静:"打完了就抬下去吧,你们都记得太后的训诫。"
黄俨被他的目光剜得几乎哭出来,他明明暗示那两个掌刑太监手下留情的,但是当着太后的面也不敢解说,赶紧指挥人把柳云若抬回偏殿,又忙忙地支使小太监去太医院请太医。
太后看宣德呆着脸,眼睛定定望着地下的血迹,便向一干太监道:"你们都退下。"等屋里只剩下母子两人,拿起宣德的手,见他手背上被自己的指甲都掐出血印了,也着实心疼,用手帕轻轻按着,柔声道:"疼么?"
宣德苦笑一下,摇摇头:"这算什么。"
太后松弛地叹了口气:"你怪娘狠心,罚他罚重了?"
"儿臣不敢。"
"知道我为什么打他?"
宣德依然淡淡道:"太监干政,自然该打。"
张太后缓缓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纸条:"你看看这个吧。"
宣德听太后语气有异,疑惑得接过来看了一眼,却是身子一震,惊道:"这......这东西怎么在您那儿?"那是前两天柳云若帮他批折子时写的一个纸条,每天批完之后他都会让太监把这些纸条销毁,不知怎么会落在太后手上。
太后看着宣德,面无表情道:"这是我向郑王要来的。"
宣德更是震惊,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十九、约法三章(2)
太后道:"今天下午瞻墉和瞻墡陪我吃饭,瞻墡究竟年纪小不懂事,跟我抱怨说皇帝哥哥现在都听一个太监的,由着那太监作践天家骨肉,还说连日来这些约束诸王的举动都是那太监的主意。我问他听谁说的,他说二哥那里有证据,他看见那太监为皇上批折子的条子了。我赶紧召了郑王来,连吓带劝逼着他拿出来,答应了要重责柳云若,不许他再宣扬。你说,我今天不打他,明儿个郑王在朝堂上给你抖搂出来,你还救不救得了柳云若?"
宣德气得无话可说,拳头缓缓收紧,把那个纸条握成一团,半天才冷冷笑道:"好......他本事倒不小......朕的身边也敢安钉子......"
太后倒有些不信:"你是说,郑王在你宫里安的有人?不会吧?他说这纸条是他来跟你请安时恰巧捡的。"
宣德把字条塞到袖中:"这事儿子心里有数。"他一提衣给太后跪下:"多谢母后费心保全,儿子今日错了,请母后责罚。"
太后爱怜得拉起他:"又没外人,娘儿俩还说这种话。娘只问你一句,你......真的要削藩?"
宣德笃定地点点头:"是,这本来就是儿子自己的决定。"
太后有些担忧地颤声道:"可......那都是自家骨肉啊......"
宣德冷冷道:"七国诸王,都是汉景帝同祖父的兄弟子孙,一削其地,则陈兵西向;西晋诸王,也是武帝亲子孙,易世之后,迭相攻伐。那都是自家的骨肉!儿子就是心疼弟弟们,不想他日兵刃相见,才削减他们的兵力特权,母后,您得明白儿子的心!"
太后摸着宣德的头发轻叹道:"都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瞻墉瞻墡他们也都是我的儿子,平心而论,我疼他们的心其实和疼你一样。但你是皇帝,你是为江山社稷着想,母后当然要体谅你......若是想定了就放手做,娘也会劝他们安分守己。"
宣德一时热泪盈眶,他憋闷了这些日子,都以为母亲是帮着弟弟们。现在听到如此通情达理的一番话,要不是要顾着皇帝威仪,几乎想扑到母亲怀里哭一场。
太后语气却又一转,正色道:"你留着那个太监可以,但要跟哀家约法三章。"
宣德一怔道:"什么?"
"第一,你不能为了他废了男女伦常。"
宣德脸一红道:"儿子这些日子太忙了,所以没有召幸嫔妃,其实并没和他......"
太后止住他的解说:"哀家知道你不喜欢皇后,现在孙妃有了身子不能服侍你,哀家给你另选几个漂亮聪慧的人可好?这么着,你每月召幸嫔妃不能少与十次,就不为多得几个皇子,好歹也平息一下外头对你和柳云若的议论。总不能真成了汉惠帝,专宠一个男人,皇后死的时候还是处子之身,被史官记在书上,那是什么名声!"
"好吧。"宣德有些无奈,但毕竟这件事还不算太难。
张太后伸出两个指头:"第二,你不许他再参与政务。"
宣德沉默半晌道:"母后,儿子以后一定恪守祖宗家法。"
张太后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你娘就那么古板?柳云若有才,能帮你,这些娘都知道。但他现在身份特别,多少大臣厌恶他,瞪着眼睛挑他的错,这一回是让哀家逮着,打一顿还能了结,若是明天犯在那些道学大臣手里,知道什么是积毁销骨么?他们光用笔墨就能淹死柳云若!到时候你不救他心里难过,救他就当定了昏君,你救还是不救?"
宣德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朕明白了,多谢母后提醒。"
张太后望着宣德半晌不语,宣德收摄心神,道:"母后,还有第三呢?"
"第三......"张太后声音一沉道:"第三,若是有朝一日发现他对你怀有二心,立刻杀了他!"
宣德忙解说:"母后,您上次也看到了,他对儿子一片赤诚,他不会的。"
张太后的脸色有些阴沉:"皇帝,你太年轻,没机会见着当年靖难之役的情形。成祖爷和自己的侄子隔江陈兵,几个兄弟之间互相暗算,朱高煦隔着几千里还要陷害你父皇......说出来老百姓都不信,那哪里是一家人,竟是比几世的仇人还要狠!一片混乱里,谁要是有一点儿疏忽,谁要念一点情分,就是粉身碎骨,建文帝为什么输了,就是他当初不忍心杀自己的叔叔,留了一句‘勿伤燕王'的话!所以你父皇跟我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心,人心里,最可怕的又是帝王之心。儿子啊......你是皇帝,是全天下风口浪尖儿上的人,多少人在算计你,娘实在是怕你,被人伤了......"张太后抚着宣德的脸,竟是怔怔地流下泪来。
宣德被母亲的一番话惊在那里: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心,人心里,最可怕的又是帝王之心......皇帝是全天下风口浪尖儿上的人,多少人在算计着......
他一时没说话,夏元吉他们只会教他冠冕堂皇的为君之道,这些道理他自己虽然明白,但被母亲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感受,竟是浑身一阵阵发冷。
寝宫里寂静无声,远远听见守夜太监那凄凉苍老、时断时续、有气无力地吆喝"小--心--灯--火......"还有受罚宫女带着哭音的长声:"天--下--太--平......"真的如鬼魂般阴森。
宣德明白了,这就是皇宫,真的鬼是没有的,但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暗鬼。不能有一点儿疏忽,不能念一点情分,若要当皇帝,便不能相信任何人,若要不被人伤,就要先防着所有人......是么?他真的不能相信柳云若?柳云若也在算计他?
他点点头:"母亲,儿子明白了,儿子会留心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儿子知道爱惜自己,断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人家给坑了。"
太后这才长出了口气,这一番折腾,她也着实疲乏了,便起身道:"我回宫了。"宣德扶着她道:"儿子送您回去。"
张太后笑笑道:"送什么,那么多太监跟着,还怕我走丢了?娘知道你心里惦念什么,要去就快去吧,只是早些休息,明日还有早朝呢!"
宣德神色有些尴尬,但今晚和母亲说开了,随即也坦然,扶着太后到门口,又亲自伺候着母亲上了肩舆,吩咐太监好生抬稳了。待太后的銮驾消失在夜色里,才猛然转身,大步向偏殿走去。

二十、执子之手
刚一转进偏殿,就听见一声轻轻的呻吟:"疼......"宣德心头一紧,一脚踹开门,正看到柳云若极为狼狈的样子:他瘦弱的肩膀紧紧缩着,为了忍痛而咬着右手食指,紧闭的眼下挂着两行泪水。
那样孩子气的动作,那样无助的表情,让宣德的心如同灌满了清澈的水般,被柔情和怜惜撑得膨胀起来,不禁对自己刚才的想法产生了疑惑:这样一个柔弱的人儿,会算计他?
或许柳云若这个人本身就是矛盾的,他的心里沉淀着那么多的东西,可是外表和眼神依然能如赤子般的纯洁无邪,会让人糊涂,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宣德几步上前,将柳云若拥入怀中,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柔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柳云若睁开眼,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惊讶,艰难地聚集起一丝笑意,唇上还带着血痕,刚说了句:"不要紧......"却又"嘶--"得攒眉吸气,身子一阵轻颤。
宣德抬眼一看,太医正在给柳云若上药,臀上血迹虽然拭去了,露出的肌肤却是肿烂不堪,两边臀峰上伤势尤重,皮肉都翻开了。太医正用药水擦洗那里,怪不得挨打时都能支持住的柳云若也痛得呻吟出声了。
喝了一声:"轻点儿!"更紧地拥住怀中人,似乎这样能给他些安慰。宣德冷冷地看了黄俨一眼:"给朕开发了那两个行刑的,打了招呼还敢下这么重的手!"
黄俨身上的汗不比柳云若少,赶紧躬身:"是是......"
柳云若却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别......",似乎竭力想撑起来,却又无力地沉了下去,宣德轻拍了下他的背:"不要动,就这样说,朕听得见。"
"他们还是留了情分的......腿上没事,也没有内伤......上两贴药就好了......"
宣德刚想说,打成这样了哪是上两贴药能好的,却突然明白了柳云若的意思,太后下旨责罚,自己一转身处置了行刑的,明着是扫了太后的颜面。悠悠的叹了口气,柳云若这一颗心算是七窍玲珑了,在宫中如此小心翼翼,还是召来四面八方的暗箭。想起太后那句"积毁销骨",宣德忽然一阵歉疚,只顾想着他能帮自己,却忘记了他的处境。
"好吧,听你的。"眼看着太医手上的棉签又要去触碰伤口,宣德先喝了一声:"小心!"吓得那太医一激灵,拿着药的手都哆嗦起来,心说给皇上看病的时候也没这么胆战心惊过。屋里其他的太监更是噤若寒蝉,恨不能赶紧逃出去才好。
宣德不停地指挥,倒让太医不知所措起来,他越是小心翼翼,上药的过程越慢,柳云若受的罪越多。他缩在宣德怀里出了一身又一身的虚汗,却不愿喊疼--这是第一次,他在受伤之后有一个怀抱可以躲藏,有一个人可以安慰他,他甚至想张开手臂来回抱--他的灵魂已经寂寞了太久,渴求这样宽厚的胸怀,这样温柔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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