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惑----掠水惊鸿[上]
  发于:2008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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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灯光,柳云若终于看清,宣德喉咙中已肿的犹如桃子,满口白涎,因为咽喉被堵塞而吸气困难,不住呼噜、呼噜作响,就像快断气似的。
太医的诊断是对的,喉蛾,民间又称白喉,若是错过了最初的诊治时期,就是绝症。宣德的喉蛾,显然已到了汤水不进、药石枉顾的地步。
从脉象看喉蛾的起因是风寒,柳云若想到了那天晚上大步迈进雨中的身影,心便狠狠地疼痛起来。原来你并不是厌弃了我,他在几乎绝望的哀恸中居然感到了一丝欣慰。
他料的不错,病因确实是那晚的一场雨。宣德满腹怒气又淋了一身雨,回到功德寺便觉得鼻息重浊,头昏口燥,他以为只是寻常的着凉,喝了一盏热参汤就睡下了。第二天醒来,除了忽冷忽热,头重鼻塞,满身不得劲以外,喉咙也痛得厉害,也晓得是真的病了。祈福仪式还有三天,若是他传了太医,太后一定要提前回宫。他不愿让自己的一点小病扫了太后的兴,更不愿跟太后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淋雨,便悄悄地让黄俨去拿了些橘梗来泡水喝,怎么着也等到回宫以后再说。谁知这一拖,就将一场寻常的风寒拖成了要命的病,等到太后发现、赶紧请太医医治的时候,宣德已经几乎不能说话了。
太后看柳云若脸上悲喜不定,屏着呼吸问:"看出什么了?有......没有救?"
柳云若缓缓回头,看见一双双眼中闪烁的怀疑、不安、期盼、焦急、悲哀以及恐惧,忽然替宣德难过,当皇帝有什么好呢?连一掬真诚的泪水都得不到。他第一次质疑汉王的追求是否值得。
平静下来的柳云若一扫方才的虚弱,目中晶然闪光:"有没有都要一试!"回过头对太医沉声吩咐:"准备银针银刀,将冰片和着盐磨成粉,再要漱口的清水!"
"银刀......"太医院的医正倒抽口冷气,他听说过民间医治喉蛾的一些野法子,用刀划开创口,将脓血放出。可是因为恶瘤生在咽喉处,动刀之后上药止血都很困难,所以用这个法子十个有九个送命!他当初不敢提出来,也是因为实在无人敢在皇帝脖子上动刀。
太后本来看柳云若镇定沉着,心里隐约有了丝希望,见医正面有难色,不由诧异道:"怎么?"
医正当然不敢说出自己的胆怯,吸着冷气道:"禀太后,皇上是万金之体,加以刀刃,怕是......"
皇后压根就不信--也不想让柳云若来医治宣德,忙道:"对!怎么能在皇上喉咙上动刀!万一这个奴才有歹心怎么办?"
"救不了皇上你碎剐了我!"柳云若冷冷地顶了她一句,他觉得可笑,他都没有想到这是个行刺宣德的好机会,皇后的想象力堪称丰富。
"好,"太后深深吸了口气,沉声对太医吩咐,"照他说的办!"
"母后......"皇后不忿地唤了一声
"还有比现在更糟的吗?你还想不想要皇上的命?!"太后提高了声音,吓得皇后也只得悻悻住口。
银针和银刀很快被捧了上来,柳云若伸手去拔针的时候才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他知道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严重透支体力的虚弱,臀上的伤已经觉不出痛了,这亦是昏晕的前兆--他不确信自己是否能清醒着为宣德施完针。
左手掐住右手手腕,几乎见血,勉强止住颤抖的手缓缓拈起一根针,柳云若强迫自己去想一些现实的理由:比如宣德一死,一定是他的兄弟即位,那么自己以前所做的种种安排都白费,营救汉王就更没指望;比如宣德一死,皇后一定会杀了他这个"男宠";又比如......太多的理由不能让宣德死,所以他不能失败,这是没有退路的选择,是搭上性命的豪赌。
柳云若以为自己将利弊权衡清楚了,他一贯也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可是现在脑子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混乱,几乎不敢给宣德下针。冷汗一滴滴从额角滑下来,是害怕么?心跳得如此剧烈,究竟是为什么?
那医正还是有见识的,赶紧帮他拿起宣德的手,柳云若在宣德左右手拇指、食指、小指的"少商"、"商阳"、"少冲"几个穴道上砭了六针。他仿佛看见宣德和自己的生命纠缠着在针尖上流淌,他们第一次离得如此之近--没有猜疑,纯粹是生命与生命的接触。
即使这片刻的聚精会神也让他眩晕,膝盖撑不住身体,他趴在了床沿上。汗水从发迹滑下,流到眼睛里,一片模糊中看见宣德明媚的笑,刮着他的鼻子叫他"小狐狸"。
太后有些担忧地凑近一步:"你怎么了?"
柳云若慢慢抬起头,伸手去拿银刀,他不敢回答,不敢说话,胸膛中的最后一口气是留给宣德的。望向宣德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脸,却发现他的眼睛是睁着的,投射过来的目光有信任,还有宽慰。
这是柳云若第一次从宣德眼中看到信任,他将生命如此坦荡地交了出来。柳云若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向医正示意一下,医正捏开了宣德的嘴,小巧的银刀一点点深入,伴随着是他胸口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往上涌。
我亦会真心诚意地对待你一次,不为汉王,不为自己,只为救你。他日的地狱之中,我会和你一起坠落。
刀子已探入宣德的咽喉,这一刀上有太多人的性命,有太重的负担,是他对两个人的承诺。唯如此,便不能有一丝的差池。
柳云若摒弃了脑海中的杂念,意定神明,无妄无断。只不知这样的坚定,是百死无悔,还是万念俱灰?
手腕轻轻一抖--几乎不可觉察的一个动作,宣德张口就呕,滑腻腻的全是脓血!太后大吃一惊,骤看之下,差点喊出来,那太医却还是懂得的,赶紧将皇上的头侧过来,轻轻帮他挤压颈部,吐了两口就听见宣德极为舒畅地呻吟一声,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气,睁开了眼。
虽然不懂医术,周围的人光听呼吸声就知道宣德已经死里逃生里,张太后一口气松下来,几乎站不稳,一直强忍的眼泪走线般落了下来。孙贵妃更是把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柳云若瘫坐下来,他再也压不住胸口的腥热,"哇"得一口血喷在地上,耳听着似乎有许多人在呼唤,却抑制不住浓重的疲惫,终于失去了知觉。

十七、从今而后(1)
什么样的梦,让你不敢做又不愿醒来,因为不知道梦境和现实,究竟哪个更残酷。
柳云若在自己的梦境里挣扎,汉王,宣德轮番纠缠着出现,他们在现实中折磨他,即使睡着了也不肯放过他去。
他看见汉王,汉王握着他的手,眼睛却望着远方,那是一双倨傲不屈又空负大志的眼。柳云若有时候想,是不是得到天下之后,他才能完全的满足一次?
是这个人让他开始确定,他在爱着,爱着这个高傲霸气的男人,哪怕这份爱如何的惊世骇俗,如何的为礼法伦常所不容。他甘愿背负起世俗全部的鄙夷,奉献自己的身体心智乃至尊严,只为听那人朗声一笑。这份爱已在他的生命里烙下印记,流淌在血管里,渗透在肌肤里,无处不在。这穿越无数磨难和痛苦的爱,是他所确信无疑的信仰。
可是,他却是没有资格再爱的。此身已废,当他的身体里容纳了另外一个男人的精液,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汉王。
宣德,宣德是他生命里的一个劫,宣德在他身体上留下了一个伤口,其实他本身就是他命定的一个伤口。他们做爱的时候,强悍的激情和放纵的不羁会让他忘记了仇恨,甚至比和汉王在一起时还要激烈。
他爱汉王,是用心,用他的魂去爱,可是宣德是皇帝,皇帝不允许自己的宠儿有灵魂。他们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是对等的,可以彼此抗衡,彼此折磨却又彼此安慰。他以前不知道身体的依恋竟可以如此冷酷,又如此深情。
他和宣德是黑暗中两只孤独的兽,排斥,戒备,甚至仇恨,却又要依靠着寻求温暖。
他在梦中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拥紧,那样坚实的手臂,占有式的拥抱,让他恍惚,是汉王还是宣德呢?柳云若轻轻呻吟,强迫自己睁开酸涩的眼。
飘忽的影子逐渐重叠,凝聚成一张峻峭的脸,不是汉王......柳云若不知自己是悲是喜,疯狂的疲倦又把他往睡梦中拉,就在他又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却猛然抖了一下,睁开眼睛失声道:"皇上......"
宣德只穿着鹅黄的底衣,看样子还在养病,柳云若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几天,有些不放心:"皇上,喉蛾最忌受风,您快回去休息吧......"
"你既不爱朕,又为什么冒死救朕?"宣德的声音有些暗哑,不知是喉间病痛未愈还是心情过分激荡,让柳云若心中怦然一跳,就怔在那里。
"还是不能说么?"
原来他还记得,柳云若苦笑,爱与不爱,真的不是如此简单的事,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他现在好累,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救他--那理由也是不能说的。
宣德就这样望着他,确切地是逼视,狭长的眼睛中流溢着奇异的光芒,几分伤心、几分悲凉和几分的愤慨。两人无声地僵持了片刻,宣德猛然揭开了柳云若身上的绸被,在他有任何动作之前,就将他以一种非常粗暴的方式拖过来按在了自己腿上,然后一记重重的巴掌掴在了柳云若因为养伤而未着衣物的臀部上。
柳云若忍不住"啊"得叫了一声,一半是因为惊讶,一半当然是因为痛楚,他身上有近二百下的杖伤,那个地方已经受不起任何触碰了。
--但他很快明白了这一巴掌的意义,宣德的愤怒,还有焦虑,用这样的方式来发泄,便是已经原谅了他。柳云若轻轻吐出一口气,嘴角几乎是划过了一丝笑意,但这笑意很快就变成了咬牙吸气,因为下一巴掌又落了下来。
宣德大病初愈,纵然是用力挥掌,也远远比不上板子可怕,但打在伤痕累累的肌肤上,依然疼痛难忍,柳云若不得不咬住袖口克制自己呻吟出声。然而他的心里却是释然了,宣德虽然在打他,却在表明一种态度,既他们终于可以平等地去交流感情。作为皇帝的他,第一次没有动用皇权,没有动用刑法,如此私密性质的责罚,是说明他仅仅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在愤怒,在爱。
这样一个闷打一个闷挨,柳云若在心里默数着每一个下疼痛,如他所料,二十下后巴掌停了下来,他听见宣德喘着气的声音:"......这二十下,抵去后边所有的板数,那件事,以后不许再提!"
已经痛出一身汗的柳云若勉力回头,身子却又猛然被翻了过来,堵住他言词的是一个霸道的吻,那样贪婪的索取,放纵的温柔。大概是身体太虚弱,柳云若觉得自己大脑开始混乱,但感官却又意外地极度清晰,宣德口中淡淡苦涩又甘芳的味道,宣德短短的髭须刺着他脸的麻痒,宣德紧捏着他肩膀的疼痛......统统都是属于这个人的感觉。

十七、从今而后(2)
过了好一会儿,柳云若终于在快要窒息的时候求饶:"我......上不来气了......而且......下面好疼......"
宣德怔了怔放开他,才发现柳云若的臀部正压在床沿儿上,他哑然失笑,有些慌张地重新把他翻过来,用被子覆盖好他满是伤痕的部位。
柳云若也一笑,向里让了让,揭开被子道:"进来吧......要是再病一次,我真救不了您了。"
躺进被窝,感到一片温暖,宣德知道这是柳云若的体温,总以为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被冰包着,原来,也可以这样温暖的。
"嗓子还痛不痛?"柳云若最关心的还是宣德的身体。
宣德摸摸脖子:"早就不痛了,放了脓血后当晚就退烧了,是太后不放心,硬压着朕又躺了三天才放回来。你,你昏迷了整整三天,朕还以为......"宣德咬住了下面的话,他该怎样说,一个皇帝担心一个太监?
三天呵......柳云若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睡那么久,怪不得宣德都恢复得差不多了。淡淡道:"没事,您说了,每天二十板子,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宣德伸手轻轻摩挲着他臀上的肌肤,丝毫不带情欲的那种:"七天,一百四十杖......你心里恨死朕了吧?"
"臣不敢......"
"说实话!"
柳云若咬咬嘴唇,低声道:"有一点儿吧,其实也不是恨,只是,很......失望,我原本以为,您至少会来一次的......"
失望,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失望,会失望,说明是有希冀的,宣德翻过身来望着他,眸子里有火一样的炽热在跳跃:"不止是这次的杖刑......还有,还有那一刀,你还恨么?"
柳云若身子一颤,低声道:"您不必在乎这个的。"
宣德迟疑着道:"那个时候,朕以为你心里只有朱高煦,所以要试探你,要把你的过去都毁掉......其实当时朕也是犹豫的,若你害怕,或是求恳,也许朕不会那么做,你太倔强了......"
柳云若一言不发地听着,这样的生硬又别扭的解释算什么?是忏悔还是责备?也许让一个皇帝把话说到这地步已经不容易了吧?他当然不能指望宣德说一句"对不起"。
"难道,现在您相信我了?"他最关心的永远是感情之外的东西,那些可以帮助"他"的东西。
"朕当时醒着,"宣德无限怜惜地轻抚着柳云若的肩背,"你对皇后说的那句话,朕听见了。有时候真是奇妙,非要到生死交睫的一刻,才能把这个世界看清楚,谁爱你,谁对你好,真的假的,五颜六色在那时候都显了原型。"
柳云若一笑,怪不得他今天纡尊降贵说了这许多动情的话,原来是自己那一刻义无反顾的胆量感动了他。心里突然被强烈的愧疚填满,你可知道,那个时候我依然在撒谎么?但他又有些迷茫,用生命去圆的谎言,离真实又有多远呢?
"其实真心爱您的人也不少的,太后,贵妃娘娘......"柳云若知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你不必再说了!"宣德眼中寒光一闪,"朕这次下了决心,只是这事急不得,稍不小心就会让后世骂朕昏庸薄幸。再等一等,若是孙妃果能诞下皇子,这事就好办多了......"
他又缓和了语气,轻声道:"你别再操心这些事了,别再害怕什么,这个皇宫里没人再能伤害你。你能为朕而死,朕必然要让你平平安安活着。"
坚定的语气,这是一个许诺。柳云若有些怔然,这个结果太好,奖赏太丰厚,有些超乎他当初的企盼了。宣德突然倾泻的感情让他承受不及,他不知背负着这样的感情会让他以后的日子轻松一些还是更艰难。他怕有一天真相拆穿的时候,这感情会变成一笔他根本无力偿还的债务,若下一次宣德发现他在骗他,就不是挨板子可以了结的吧?
柳云若身子微颤了一下,他闭上眼睛,看来所有的布局要重新计算了,他原来的计划里并没有算进宣德的感情。
"怎么?"宣德关切地抱住他,"是不是很疼?"他高声叫道:"来人,传太医......"
"不......"柳云若忙止住他,"不疼,就是有点,累......"他想到一个借口,可以让他不用再调动心思去和宣德应答,他是真的很累,谋划感情远比谋划政治更耗费心智。
"那就好生睡一觉吧,是朕疏忽了,急着跟你说了这许多话。"宣德是真的有些歉然,自己的病好了,忘了他身上还有重伤。他换了个姿势,让柳云若枕在自己的颈窝上,笑道:"这样有没有舒服一点?"
"皇上......"柳云若的嘴唇贴着宣德的耳朵,用极轻的声音问:"是不是不管我以前做了什么,您都可以原谅?"
"是,朕只要你一个‘从今而后'。"宣德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柳云若笑了一下,明知是毫无意义的问题,毫无用处的答案,可他就是想听,仿佛可以从中得到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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