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欠不知何时也立在船舷边,任经过芦苇丛层层过滤的水风吹在身上,难得享受片刻凉爽。他回首后望,方才行船开辟的苇丛,已经再度合并起来,仿佛那里并没有过来路,苇丛外边也从没有何水泊--这前所未见的新奇景观,不禁叫他欣然一笑。
"看到什么呢?"唐莘多日来尚是首见他真心展颜,当下也不顾烈日暴晒,自檐下蹒跚到他身边。顺着他视线去看,却不过满眼芦杆悉蒴摇曳,大小姐不由摇头嗔道:"一堆破败草柯,也能叫你这般开心?"
聂小欠油然道:"大小姐有所不知。我从来读书少,能记住的诗词不过十几句;今朝看见这处景致,难得和那‘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对的上号,这不正颇有心得呢!"
唐莘好笑的就要纠正他"水上无村"的事实,嘴一张却险些咬着舌头--
异变陡生!甲板上一干人马不分彼此,俱震惊脚下好一阵猛烈的颠簸摇晃,又伴有沉闷雷鸣声隆隆炸响,一时间尽化作滚地葫芦站不起身;苗人方觉察事有不妙,不待各自爬起戒备,临水一面又冲天爆起数股合腰粗的水柱,劈头盖脸朝船压来。唐莘尚不及叫喊出声,便已被其中一股冲下船舷。
聂小欠来不及瞥一眼十几个挈着尖刀,身着鲨鱼皮水靠的人不断自水里跳出,连忙趁着立足不稳,也顺势合身扑下去捞唐莘。他才一下水便急切张望,一扭头却看见唐莘正背紧贴着船舷,不住向他打眼色--聂小欠心领神会: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他随手摄来两根飘过的芦苇杆,递给唐莘一人口含一根,再度悄悄潜下水面。
携着唐莘软软小手,慢慢凫水,渐渐离岸越来越近,聂小欠不由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只要能往密密丛丛的芦苇荡里随便一钻,宗仁玉再想找到二人,就好比鱼入大海,再想捉住谈何容易?他捏捏唐莘示意,便加快速度摸索过去。
眼见就要逃出生天,一个圆溜溜的黑家伙随着水波浮动,自边上悠悠飘来。聂小欠直觉嗅到这貌不惊人的家伙透着的危险气息,本能一扬手送出一波水纹,想要将它推的远去;谁知这一推不得了,那黑家伙慢悠悠沉沉浮浮,便听"砰"的一巨响声,就此猛然炸开,好一股冲天水柱这就漫天激荡的冲击开来。
聂小欠身子单薄,又再水里紧张大半功夫,早就有些力不从心,这巨响恶浪劈头盖脸直教他打了个懵软,接着手里一滑一紧,唐莘的小手便鱼儿一般哧溜不见了!
聂小欠心叫不好,慌忙浮出水面去寻唐莘。正四面八方遍寻不见,却几个苗人远远望见他在水里探头探脑,一声发喊,都撇了对手敌人,怪叫着跳下水就来捉他。
他再不首鼠两端,只拼足了劲就往上爬;这一路上滴汤挂水,踉踉跄跄,湿透的衣裳就在沿途芦苇上挂来刮去,好几次扑腾跌倒,手足上俱是细密纷纷的口子--这些口子也不算甚是深重,却由着泥水一浸,都刀片般撕割的阵阵作痛;加之身后不远就是锲而不舍的苗人追兵,时不时回头望见十几步外苇丛剧晃,切切簌簌的脚步声声声催命,直好像挠在他心头的一样!
聂小欠心里焦急,眼前发黑,一挥手撸开眼前一蓬芦苇,却眼前一亮,竟现出一小块场院大的空地!
他心叫"天亡我也!",再要转身另觅他路已来不及--苗人的追兵正在这时追赶上来,呈扇形紧紧逼住聂小欠。
"世子爷!"为首的苗汉得意道:"束手就擒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乖乖和我们回去吧!"
聂小欠哼哼苦笑,道:"我聂小欠再不济,却也是任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搓扁揉圆的么?"
苗汉"啐"一声道:"世子爷,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那身好武功早就废的不剩渣了!给你面子道是我们请你回去,不给面子,就是一只手鸡也似提了你去,你又能奈何!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聂小欠被刺着痛处,不由厉声喝道:"不错!便是我现在确是大不如前,你们这些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的奴才,小爷眼里也不过是猪狗般蠢材。"
听他色厉内荏一番挑衅,为首的苗汉不禁又讥笑道:"便是猪狗那又如何?不如让小人的刀子领教一下世子爷的手段,是不是连猪狗都不如了才是!"说罢,一挺手中苗刀,直向聂小欠劈来。
聂小欠内力废了,眼界却还在,一看他脚下动作,便已料定后踏一步,侧身避开,教那苗汉一个趔趄,扑了个空。
苗汉收刀回身,摸摸鼻子,嘿道:"想不到没了内力,却还有几分本事!......嗯,我敬你也曾是好汉,今日我们便一对一,你若能从我手里露出去,你能逃多远便多远吧!"
聂小欠闻言眼里一亮,这便深吸一气,压下方才翻腾浮动的气息,将心神凝练集中脚下。
苗汉一挺大刀,也不论招式路数,身子有如扑食猛虎,紧紧收折腰身,略略弓了身子,步步向聂小欠逼来。聂小欠紧盯苗汉腰胯,忽见苗汉腰肋一扭,赶忙又一跃侧向避开--那苗汉却原地不动,不过作了个姿态,却逗得背后众人呵呵哈哈的笑了起来。
聂小欠脸上发烧,心知自己草木皆兵过于紧张;可是逃命重要,这便暂时忍而不发,只在意苗汉的下一步动向。
那苗汉被同伴呵呵一阵笑,却似是引逗聂小欠上了瘾,只见他左一步右一步耍的聂小欠乱跳,每每一个动作,甚至自己也直身同乐起来。
聂小欠力气早已不济,脚下显见飘虚,瞟眼看这一番作弄已将他步步逼近芦苇丛里,便暗自警醒上心起来。
苗汉也看出聂小欠支持不住多久,又侧耳听听远处船那边动静逐渐平静下来,便自言自语道:"那边似乎打的差不多了,抓你回去正好有赏啦!"拿定主意,这次便真个扑向聂小欠擒拿过去。
聂小欠心道来得好,趁苗汉腾起半空中,这才脚下发力,用力一蹬,背向芦苇投身而去。
苗汉眼见聂小欠倏然飘飞就要逃出伸手所及的距离,不由惊觉自己上了大当!一思及宗仁玉酷烈手段,头皮炸紧,也不假思索,将手中苗刀抖手就掷!
苗刀破风凄厉势重,直奔聂小欠胸腹而来。聂小欠心道算人终算己,心灰意冷间,只有闭目等死......
他无所作为,任凭脚下发软,扑通仰倒在芦苇丛里摔个结实;开膛破腹的惨状却迟迟未到。聂小欠偷偷睁开眼来,一个红衣人,挡在他原先站的地方岳峙如山,诸多苗人,却如都抽了脚筋般滚倒一地......
聂小欠懵懂着爬起身来看,就见方才猫戏老鼠还不亦乐乎的苗汉正愣愣看向自己小腹--苗刀霸道锋锐的刃头,正被红衣人雪葱般的两指牢牢钳住;苗刀汗熟圆滑的刀柄,却早挤碎苗汉掌腕,深深没入他肚腹中。
这狠辣手段,这精练手法......聂小欠看着红衣人仿佛与己同龄的俊俏侧脸,不禁冷汗唰的透体浆出......
21
窗外杨荫庇护,鸟鸣阵阵,浅浅幽风轻扬入窗,不经意撩起阁中人鬓边一缕青丝且舒且卷......
聂小欠正懒洋洋拥着被单,支肘半躺在一张云床絮帐的考究床榻上。他斜斜挑一眼阁房里布置清雅,镜奁俱全,心想也不知是谁家云英待嫁的闺房,却倒霉招待了他这么个潦倒落魄的臭男人;再瞄一眼床前来回忙碌不停的红衣人,可惜分明不是个拈针搭线的闺女儿,却是个如假包换的江湖郎。
"前辈究竟是谁?"聂小欠刻意躲开红衣人探来的手腕,问道:"意欲何为?"
红衣人高挑风流,形容俊俏,一张出水青莲似的光滑瓜子脸上,碧墨双瞳深邃潋滟,与仗着脸嫩四处招摇撞骗的聂小欠竟还颇有几分神似。他闻言轻轻一叹,作态捧心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好容易见着个看上眼的后生,难得出手救命,更好生看待,小没良心的恁还这么提防着我?"
嗤笑一声,聂小欠不以为然道:"前辈出手不凡,身份骇人,连那肆无忌惮的宗仁玉见面都要唯唯诺诺,却偏对我一个废人青眼有加,莫非我聂小欠真是个宝贝儿不成?"
红衣人又一叹息道:"天可怜见,我秦初若是贪要你什么莫须有的宝贝,何苦还要千里迢迢赶回中原的费心医你?......嘿!小没良心的,你自管猜到便是,何苦还叫我亲口报上名来,岂不叫人笑我欺负姓宗的小老头儿?"
聂小欠闻言不禁一激灵要弹跳起身,又被秦初轻巧巧伸手按下。
他身上丝被滑溜溜的顺着胸膛淌下,肩头贴着秦初修长暖和的手掌,不禁脸上一红,忙一手捞紧丝被,嗔怒也似瞪着秦初。
秦初不慌不忙戏谑他道:"你掉进水里,满身湿透,不把衣服脱掉着凉了怎么办?何况我剥光时你一言不发,如今却半遮半掩矜持什么?再说了,你有的我也不少,搓搓摸摸,我这把老骨头还怕比你多些陈年老垢,都是臭男人彼此彼此,还怕我看你甚么?哦......看你这般紧张模样,莫非是见贤思齐?--那也别贼喊捉贼,平白诬赖纯洁无辜的老人家我的一世英名啊!"
"谁......谁稀罕你!"聂小欠被秦初好一番戏弄抢白,目瞪口呆竟堵的说不出话来,咬着嘴唇"呜呜"的几声,最后竟"忽"的拉上丝被,把自己连头裹了进去。
秦初大笑一场,这才逗够聂小欠算是解了气。他走到床前坐定,轻轻拍丝被包子道:"小欠你修习《玉髓功》多年,经脉极进天成,又似乎得了‘和氏玉玺'的锤炼改造,其间奥妙远非常人所知。我见你脉象稀奇,中毒虽深,却压制深藏;内力废损,犹藕断丝连,时能觉察飘忽一股逆流,猜是来自‘和氏玉玺',因为冲击游离出气海,在四肢盘桓来着。若是能引导它重归丹田,我保你这身子怕还能再作孽个百十年!"
聂小欠闻言不禁意动,但也深知世上没有白吃的宴席,隔着被单,声音闷闷传出,道:"若是前辈能给小欠个出路,小欠自然感恩戴德,不过......"
隔着被单,秦初并不怕他看见自己脸上似是苦涩自责,后悔莫及的表情,声音却还是淡淡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一见你就觉面善,只要条件许可,自当竭尽所能。然而,我这么些年岁不是白活的,与外物不免看淡,也不想你为我奔波什么;你若是觉得一定要有回报,不介意我换个人受用,是吗?"
聂小欠僵卧半晌,几乎在秦初以为他沉默以示拒绝时,才缓缓拉下丝被,淡淡问道:"这是前辈您的意思,还是别人的意思?"
秦初不悦的皱眉道:"小欠!我那小徒弟虽不太讨人喜欢,可好歹对你真心真意!在你心里,却只不过是个‘别人'吗?"
聂小欠冷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你太自以为是了!"秦初无奈,干脆动手,只见他袖子一扬一收,一股内力卷开两扇房门,一人正呆立等候,"我是局外人,摸不清你们小孩儿心思,只管准备药材去了。但事到如今,你无论如何将话交代清楚,别害己害人!"他意味深长看一眼聂小欠,推开挡道的纪严年,扬长而去。
难怪秦初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门外纪严年被携气迁怒推得一个趔趄,犹两眼瞬也不瞬盯着床上。
只见昔日冤家半坐半卧,侧身披散一头乌黑发丝,长发中分垂落面颊,遮住大半脸庞,更挑出尖挺挺的鼻子,衬托脸色越发病态的苍白;被单未掩住瘦出锁骨的两肩,单薄的身子正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冷还是激动。
纪严年两手捏着门板,犹豫不决该将它们掩在身前抑或身后;进退不过一步,却叫他如夹在刀山火海间寸步难移--他只有目不转睛的盯住聂小欠切切察看,但管他露出一丝冷淡厌恶,便再不抱希望--事到如今,原来真到了再不能糊弄自己凑合着对付的地步了吗?
聂小欠原以为纪严年会毫不犹豫直扑过来,可等他半天不曾动得一下,才醒悟可能自己不是自以为那么吃香,纪严年也可能一直是在敷衍着讨好......落差之下,他不禁再难自持,暴躁的握拳捶床,歇斯底里的厉声尖叫道:"你不管我了!你不管我了吗!我武功废了,麻烦缠身,你就嫌弃我了!"
纪严年一个炸醒,心头震如擂鼓,忙纵身而上制止他伤害自己。任拳头携怒擂在肩上背上,只紧紧锢胸前不放......"严年......"怀里声音有些虚弱,背上捶打也消停下来,纪严年这才稍稍放松双臂,急切解释道:"我没有......唔......"嘴唇被聂小欠封堵,相濡以沫间一如想象中那样如花瓣似的柔软甜蜜......他难以置信聂小欠会主动送上渴望已久的亲密,任聂小欠卖力的肆意勾缠,却做梦般神游天外,直到被猛地决然推开。
"既如此,你就走吧!"
纪严年骇了一跳,急忙掰着聂小欠两肩,赔小心道:"小欠,刚才还好好的,你怎说翻脸就翻脸呢?......我师傅是有心想帮我撮合,可你,你别一生气就这样对我啊!"
聂小欠垂着头,发丝自脑后滑动过肩,密叠叠的荡到脸前,遮住了脸。纪严年等不到他开口,只轻柔的将发丝潺潺别到耳后,才捧起他脸盘,委屈道:"我真的喜欢你,总是担忧你吃苦。你却又总跟自己过不去,你可知道你那时说什么就是千刀万剐也不留下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滋味?"牵过聂小欠手,看方才捶的红通通的,又心疼的揉捏起来。
聂小欠浑身无力,呆滞道:"你还是......还是像原先一样在乎我吗?我以为,你一点都不在乎,是已经对我失望了。"
纪严年忙又安慰补偿的连啜了啜他脸蛋口唇,笑道:"我这是高兴坏了,不是?你看我这......"
聂小欠心里稍安,道:"原来是这样,这样就好。我真可笑,你想要的时候偏不给你,到后悔时才抢着要给......我就是这么只顾自己的人!"
从没见过聂小欠示弱于人,听这番话自他口中说出,纪严年心里隐隐不祥,连忙岔开话题,一双大掌摩梭着他的脸庞,心疼的问他道:"这一路上,可吃了不少苦吧,看你竟然瘦成这样!"
聂小欠这才似猛然想起生死未知的唐莘,想起宗仁玉,想起京城的泰安王等等。顾不得与纪严年温存,竟猛地发力将他反按倒床上,急吼吼一把扯开他衣襟检视道:"我怎么也就这样了!倒是你,皇帝没有为难你吗?你哥怎么说法?你师父又怎个态度?泰安王有没对你怎样?哪里受了处罚,受伤没有?"他只顾手忙脚乱撕剥衣裳,疑神疑鬼的匆匆辨认纪严年身上的新旧伤痕,满心期待却又忐忑不安的寻找假想中受到的"严刑峻法"的蛛丝马迹。
"我没事,我也没事!"纪严年忙按住聂小欠到处游走的双手,"这次出京寻你,实是奉命而为。但虽是奉陛下旨意,王爷也叮嘱过要好生关照你,毕竟是一家人,你别对他这么生分。"
聂小欠自他身上抬起头,不无担忧问道:"那他究竟知不知道我们的事?你可会因为他不肯松口让步,而放弃我不要我吗?"
感受到聂小欠发自真心的介意忧虑,纪严年悬在半空的心总算安然落地。不同于别有用意的周旋斗胜,对未来怀有念想忧虑,才是两个人达到彼此间的认同。纪严年心想事成,胸腔里暖洋洋的,满溢爱怜的双眼也如漾着水光,漩涡般搅动起来。
感到握着自己的大手越按越紧,掌下的呼吸心跳也越发深重,聂小欠毕竟与之胡来过四五天,不用想也知身下人什么意思:
他此刻猛觉浑身凉飕飕的,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不着片缕,光滑溜溜的分腿跨坐腰上......弹性结实的圆臀下,一座火焰山正蠢蠢勃发着向上顶起,仿佛有熔岩就顺着脊梁直冲脑门,烤的聂小欠熟了一般通体透红;纪严年觉察他此刻窘态,故意逗趣的来回打量赏玩,目光更有意无意刻意停留在胸前胯下,仿佛指挥一只不知趣的小虫,搔痒难耐的爬上爬下。
聂小欠被扣着双手,扭动后退却躲无可躲,再一看纪严年难得占了上风的得意劲儿,懊恼的"嘿"了一声,索性身子一顷,整个扑在纪严年胸口--光天化日的,可不能再让人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