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一样。"他笑得恬淡而又优雅,转过头来,向小石头解释:
"枫树也有很多种,只有这几种,是秋灵山独有的。那一年,他在我那里看到这几棵红枫树,极为喜爱,也不怕麻烦,非要移植到这里来。他还说,等将来这些树长大了,就会和秋灵山上的红树林一样美......"
他的目光忽然一闪,一掌轻拍在面前的树干上:
"就是这一棵!你看,这棵枫树的叶子,和那片红叶都是同一种类。"
他再不犹豫,袖袍轻扬,"流云"清啸而出,人也跟着飞身掠起。
--灵剑"流云",在《灵剑谱》上排名第八位,剑身纯白而轻盈,质地非金非石。传言出鞘之时,堪比"烟云出岫,闲散随心,无迹可寻",如同它的主人一样,冲淡,平和,不带一丝烟火气。
然而此时,比流云更轻捷的,却是那一抹在枝头纵跃穿行的淡金色人影。他的动作其实也不算迅疾,只是随意几个起落,带动满树红叶乱舞,在身边飘扬盘旋,便有着说不出的妙曼和闲逸。
小石头瞪大了眼睛,简直不舍得眨一下眼皮。正在眼花缭乱之时,流云陡然一声轻鸣,宛如裂石穿云,又像是在召唤。一道玄光随即从正中的树冠破空而出,直贯九霄。
这是一种纯粹圣洁的光,既不像阳光,也不像月光。你甚至不能用世间的任何一种光源来形容它--因为它就是光明本身,足以驱散黑暗的神奇力量。
淡金色的人影遽然飘摇而下,如乳燕穿林,飞掠迎上。袖袍翻卷,便将那抹玄光纳入掌中。
风声止歇。漫天被剑气震碎的红叶,这才纷纷从枝头坠落。在他手里,已经多了一柄温润无华、长不过二尺的宝剑!
"比时光的流逝还要快,比永恒的星光还要强大。"
--这就是在《灵剑谱》上排名第三位的流光剑。质地如玉石,晶莹内敛,剑身修长韧薄,除了那隐约浮动的玄光之外,并无半点奢华耀目之处,却隐隐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雍容气质,仿佛根本不是为了厮杀而存在。
这样一柄剑,昔日曾握在它的主人手里,代表的却是胜利、希望、正义、尊崇......等等不容侵犯的象征。只要有它在,再艰险的境地,亦能绝处逢生,渡危难如履平地。
--如今剑还在,它的主人又在哪里?
秋原缓缓举起手中的流光,眼里已是泪光闪动......
小石头除了万分惊讶,再也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他的心情:
"哇,太神奇了!枫树里面怎么还会藏着一把宝剑呢?"
"那是他预先藏在里面的。他居然连流光也没有带......玉扣里的那一片枫叶,就是他摘下来做的记认。如果不是我,恰好认得这些来自秋灵山的枫树,就算是带着这枚玉扣,也一样无法找到流光。"
他竭力平静地述说,内心里如何能压抑住澎湃潮涌的感伤?
"真是好傻啊!你总是这样,不懂得保护自己......为了一把灵剑,连性命也不顾么?可是,如果没有了你......流光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他慨然长叹,眺望这满目萧条的春灵山。五年前初相识的情景,就这样清晰地一幕幕涌上心头。
*****
雷武王朝十四年三月初三,一年一度的春祭日。
所谓的"春祭日",乃是一年之中的第一个盛大节日,代表了新一年的开端,也是农家开始春耕播种,为来年的生计筹备忙碌的时候。每到这一天,无论朝野,皆会举行一系列的祭祀活动,既为新年祈福,同时也为了庆祝过去一年的平安度过,祈求神灵庇佑,百姓安居乐业,社稷稳固安康。
而这一年的三月三,和往年有所不同的是,恰好为春灵山老领主秦洛石正式卸任,由新一任领主接位的日子。
排名在前二十位的领主的选任,一向比其他灵山更加严格。无论是家族继承、师徒相传,还是总领主指定,其中有一条原则必须遵守。那就是:当任领主的年龄,绝不应超过六十岁。否则的话,任凭武功再高,经验再丰富,也必得退位让贤,将灵剑转交给下一任继承者。这其实也是为了确保,前二十位的领主时常处于年富力强的鼎盛时期,从而保证108座灵山的总体战斗力。
这就不难理解,一些正当盛年的领主,往往提早十年、二十年便已未雨绸缪,开始物色、培养合适的继承人选。而在新一代的领主中,不少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才俊,正是青春勃发、试马江湖的黄金之龄。
那一年,秦洛石刚刚年届花甲,已到了卸任的年纪。秋原静自己,早在三年前继任为秋灵山的领主。烈海则是继承夏灵山的称号不满一年;至于冬灵山的老领主沈万江,彼时尚未退位,至少要一年之后,才是更换新领主的时候。
秋原静并没有见过春灵山未来的新主人。只是听说,秦洛石于十年前将他收为弟子,如今也不过刚满二十岁。秦洛石对这位唯一的弟子,可谓满意到了逢人便夸的地步。平日闲谈提起,张口就是赞誉有加,无非是根基如何如何的好,悟性如何如何的高,人品又是如何如何淳厚,诸如此类。倒是让同样也在培养继任者的沈万江颇为不服气,憋着劲就等着要瞧瞧,这位"得意门生"究竟是怎样出类拔萃的人物。
春灵山位列四季灵山之首,领主的确认程序自然要繁琐一点,简略言之就是:在就任仪式上,新任领主必须以灵剑流光,逐一与其余三位领主过招,以示服众之意。当然,这其中大都是走走形式而已,历来的夏、秋、冬三位领主,既属同侪,并不会在这个重大仪式上与新任领主为难,多多少少总会给点面子。
但不管怎样,这的确是新领主显示实力、扬名立威的大好时机,也是今后江湖上对其评价的重要依据。是以每逢春灵山的就任仪式,总是特别轰动,观礼的嘉宾也分外踊跃,无非是为了瞧个热闹,煞有介事的品评一番。
那一天,是在春灵山顶的春晖殿。将近正午时分,满堂宾客均已陆续到齐,大多为各处灵山的领主们和所带子弟,还有不少江湖名家。听说观礼过后,时任总领主风舞阳和副总领主东侯逸也会亲自到贺,更令众人期待不已,兴奋地议论纷纷。
秋原静素来不喜这些热闹的场合,亦不善结交朋友。因时辰未到,又不见秦洛石和新领主露面,于是信步走出殿外,独自来到后院的长廊下。
初春的风犹带轻寒,点点飞絮飘飞在潋滟的湖面上,仿如绵绵情思,格外惹人怜惜。水边的树丛里、山石中,到处都是一丛丛开得正盛的迎春花,艳丽娇俏,芳香扑鼻、
--这迎春花开得如此绚烂,难道也是为了迎接它们的新主人吗?
他不禁眯起眼睛,习惯性的仰望天空,任由丝丝柳絮拂落在头发和衣襟上。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已成为这一幅"湖畔春寒图"中最美丽夺目的风景。
旧友(二)
"扑通"一声轻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诧异地低下头,这才发现,一尾小鱼刚从水里跳上来,正在岸边草地上扑腾。
他弯下身子,将小鱼捧在手心,轻轻放回湖水里。
刚想直起身,又是"扑通"、"扑通"几下轻响......有好几条鱼儿接连跳出水面,就落在他的脚下,蹦得正欢。
晶莹的水花,溅得他脸上、头上都是。他仍是不厌其烦,将这些顽皮的鱼儿一条条送回水里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轻柔的笑声,从后面传来。
他微一侧身,意外看到,这长廊里居然还有别的人,正俯在另一边栏杆上,笑意盈盈望着他,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这是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人,浅绿的头发,深碧色的眼眸,看上去非常和蔼可亲,身上也没有带任何兵器。手边摆着一个小食盒,大约是在喂鱼。
他毫不掩饰对秋原的欣赏,眨着眼睛说道:
"古人形容美人都是‘沉鱼落雁',你怎么让这些鱼儿都跳出水了?"
秋原静也笑了,站起身来:
"鱼跃出水,是因为水下气闷,所以要跳出来透口气。这说明天气将会起变化,明日或许会有风雨来临。"
他细细打量这年轻人,心中不由得暗暗纳罕。身为秋原家族的人,可谓阅人无数,平生曾见过多少风采出众、俊秀潇洒的人物?便是秋原静自己,寻常人和他站在一起都会紧张拘束,自惭形秽。唯有眼前这个人,明明是一派谦和文静,却有一种内敛的温雅雍容的气度,令人为之倾心。
--是哪一家名门正派的弟子,能有这样的大家风范?
那年轻人微觉讶异,一只手支在栏杆上,依然饶有兴味盯着他:
"是这样的么?我只知道,我在这边喂鱼,那些鱼儿原本吃得好好的,一看到你来,不知为何全游到你那边去了。你到底用什么,把它们引诱过去的?"
秋原居然有些脸红,赶紧转换话题:
"你也是来观礼的吧?怎的一个人在这里观鱼?"
"嗯......"他看了看大厅的方向,无奈地叹口气,"不是还没有开始么?我听说这仪式会持续很长时间,你们都在下面等着看,我可是有的忙了......"
秋原静眼睛一亮,立即明白这年轻人是谁了。
--除了尚未就任的春灵山主人,还有谁会不带兵器站在这里,却又有着如此不凡的从容气度!
哎?他很快就要在这万众瞩目的仪式上接受三位领主的挑战了,此时不去做好准备,还有闲心在这里喂鱼?!
"你是......"
秋原话才说到一半,水面又是"扑通"声响,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只听得头顶一阵"扑剌剌",一只白鹭鸟迅疾扑下,欲去叼那条鱼。因为飞得太急,竟把长廊顶上一个未放稳的花盆也撞了下来。
花盆一路滚动,连带旁边花架上的几个花瓶也被碰倒,正好对着两人所站的地方跌落。
那年轻人高声提醒:"当心!"
秋原岂会被砸到,一闪身躲开,却见对面的年轻人居然一动未动,眼瞅着一个大花瓶就要落在他的头顶上。
不好!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总不能让这位未来的新领主还未上任,便被砸破脑袋吧?也来不及细想,衣袖一挥,劲风席卷,将那几个花瓶远远击飞。
不料这头顶的花架极不结实,被劲风一带,立即哗啦啦垮下,连放在上面的好几十个花盆也一齐掉落,劈头盖脑全部向着秋原静砸下。
单从剑法而言,在八大灵山之中,秋灵山的确不是数一数二。但说到轻功,秋原家可是独步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所以,这区区几十个花盆,原本就不在话下,秋原自己完全有把握轻轻松松地避开。
却见眼前青影闪动,刚才那个差点被花瓶打到年轻人,已经迅捷无比地飞掠过来,迎着那些稀里哗啦掉落的花盆等杂物,赫然挡在他的身前。
秋原真是吓一大跳!这位初次见面的新领主,为了护住自己,竟然如此的不顾风险,连自身的防御都抛在一边?
他一怔之下,瞥见簌簌而落的沙土和花叶飘得那人满身都是,也有些急了,正想挥手替他挡开。谁想那人又抢在他的面前,双掌一拍,风声到处,将正在坠落的花盆等等一举扫开。然后一拉他的手臂。
"走吧!"
两人同时从长廊下面掠出。身后一排排噼噼啪啪的脆响,整个花架终于轰轰烈烈倒下。
秋原人未落地,已一个旋身,飞上树梢。只听到下方一声喝彩:"好轻功!"
他偏过头来,却看见那个绿色的人影负手站在湖边,意态闲雅地注视着自己。不禁兴致忽起,飞落到湖面,像一朵金色的流云在水面滑翔。
那年轻人会心一笑,也跟着翩然而起,飘落到水面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湖心纵跃如飞,都是一样的潇洒自如,只是一个飘逸如清风,一个散淡似行云,赏心悦目之极。
秋原惊喜地发现,对方的轻功比起自己也不遑多让,更是钦佩。
两人几个起落,如有默契一般,又同时掠回岸边,并肩而立,相视一笑。
这一天,春灵山上的风仿佛特别温柔,阳光也特别明媚,空气里到处氤氲着醉人的花香。还有那一双比春天更温暖的深碧色眼睛......
后来,秋原静曾经略带责备地问过春城:
"你的轻功这么好,当时怎么光顾着提醒我,自己也不晓得避开那些花盆呢?"
他却满不在意的答道:
"秋原公子这话真没良心!我哪里知道,你的轻功居然比我还要好?我就想着,这么漂亮一个人,要是让那些花花草草砸到了,可不是大煞风景?与其弄脏了你的衣服和手脚,不如让我来替你挡一下好了。"
秋原默然无语。心下隐隐有一丝担忧:这人总是这样光想着别人,却不顾惜自己,会不会使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这件事的结局,自然是惊动了正在附近巡视的春灵山守卫长林洪,立马过来查看。两个罪魁祸首看见一片狼藉的花架,都有些尴尬。
可巧烈海从另一头飞奔过来,老远就大喊:
"秋原,你们刚才在做什么?是比试轻功么?怎么不叫上我!"
"不是......哦,只是出了一点意外,不小心把花架也弄倒了。"
林洪扫视一下这三个人,也不多说,转身去找人来清理。
烈海还是不依不饶,一手握住腰间的流火:
"你们刚才已经比过轻功了,不如我们现在来比比剑吧!咦,这位朋友用什么兵器?会打架么?或者我们比试摔跤也可以......"
秋原实在忍不住清咳一声:"咳,烈海......待会儿有的是你上场比剑的机会,你就不能让人家,现在多休息一会儿。"
这一句话等于暗示了烈海和春城两人的身份,稍微敏锐一点的,立时就能领会。
时任夏灵山的领主满脑子只想着找人比试,其他一概没放在心上。
"时辰早着呢,我坐在春晖殿里都快要闷死了!我看那个什么新领主,只怕功夫也不怎么样,到头来还得我们让着他,打都打得不过瘾!"
秋原咳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春城很好脾气地回答:
"我的功夫也不怎么样。但我不会摔跤,只会用剑。"
烈海立即喜形于色,上下打量着他:
"真的?你的剑呢?我怎么没看见?"
"还在老师那里啊。老师说,只有本门传承的灵剑,才能充分发挥剑术的威力,所以一向不允许我用别人的剑。我倒是觉得,无论多么稀世的神器,只是适用的兵器而已。只要领悟了剑法的精髓,就算是用最普通的剑,也能够达到同等效果。"
他随口淡淡地评述,却有着不容怀疑的笃定和自信。
烈海连连点头:
"我明白了!你的老师一定是赞成《灵剑谱》里面‘灵剑第一'的观点,而你却是站在‘剑术第一'那一边的。我那师父当年可是只认同‘天时第一'这一条。我却是个实用派--管他什么因素作用,打一场就知道了!"(注:参见《杂谈•论剑》篇的阐述)
秋原唯有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那么你愿不愿意,与我切磋一下剑法?"烈海紧接着又追问一句。
春城沉吟片刻,展颜而笑:
"这倒无妨,既然老师不在,我们可以稍微比划两下。"
"那好!我们就向那个过路的守卫,借一把剑使使。"
秋原还未来得及阻止,烈海已经兴冲冲带着一柄佩剑回来,十分热心的递给春城。
"只是一把铁剑,也算结实。你先将就着用吧。"
"没有关系。所有的剑都是一样用法。"他接在手上,轻抚着剑锋,冲着烈海友善点头。
秋原不得不出言提醒:
"烈海,你的流火可是排名第五位的。与一柄普通的佩剑过招,未免有失公平。"
这一句话其实是在提醒未来的春灵山领主,担心他在烈海的剑下会吃亏。
彼时,刚接掌夏灵山不满一年的烈海已颇负威名,在江湖上行走,鲜有人敢搦其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