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月朦胧————且听子[下]
且听子[下]  发于:2009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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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
虽然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只有围着篝火的那片军歌,悲壮地围绕在这孤清寒夜。
他的视线扫过所有角落,似是要将那细枝末节全刻进记忆中去。
怀念,却并不留念。
当他终于回了自己的大帐,里头一身将军装束,正焦躁地摞着胡须反复看着手中书信的人立刻回过头来,急急走到钟碍月跟前道:"真的么?"
劈头就听见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钟碍月却是平静地笑一声,也是没头没脑一句道:"真的。"
"你疯了!!"顾不了礼数地出口,高望山不平的情绪又激动几分,"这种关头,你要突然离开?"
"抱歉。我知道这么做很不负责任。若按军令,便该枭首示众了。"
"你还笑?!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作出这种不可理喻的决定?"
"很重要的事情。"钟碍月淡淡说着,脸上的笑容,是真的敛去了,"重要到我事到临头,才知道原来更重要的事情。"
钟碍月的笑容,是一年四季挂在脸上的。
随时都会叫人如沐春风。
而一旦他不笑,并且郑重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便是另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甚至低头的力量。
纵使身经百战的高望山,也是一时无语。
钟碍月已与他错身而过,迈开一步站定:"魁城此战,必是生死关键。而北方百里,交通轴心的申信城便是莫秋阑南下相争的虎口,一旦失守,则立纵莫军成包围之势困攻魁城。我军完矣。"
"申信城镇兴城还有其他几个要城都已派重兵,只要本阵不出意外,该是不会出问题才对。"高望山开口道,又皱眉,"但太子这么一走,便是动摇本阵了......"
"我有非走不可的理由。而且,我也不是你们太子。"钟碍月轻笑着,走到床铺边,从被下拎出一个蓝布包裹。
"竟连行装都准备好了......"一见之下,高望山黑了脸,沉默半晌,终于重重叹口气,"既然太子说到这个分上,那我也就不阻了。你的决定,我一向衷心佩服。这一次,想必是真有难处吧......那最后,我便要问清楚了,真正的太子在何处。还有你的真实身份。"
"在济远城那晚我说的话,全部是真的。我本就是冒名顶替的无名孤儿,未空才是莫飞盖。而现在的杨飞盖,才是钟碍月。也就是你们的太子,日后可能的钟氏江山,真正的王者。"
高望山眼里一震:"果真如此?那真正的钟未空呢?"
"真正的钟未空,我就不知了。一时也说不清吧。"钟碍月笑道,"我只能告诉你,他们三个的确是自小就被长灵教收养,为保安全才打乱身份。而我只是因为长得和未空,就是莫飞盖相似,才以钟碍月的身份被混了进去。而真正的钟未空却是一早被送往别处,分开抚养长大。
"长灵教长老心机深沉,料知迟早莫氏会找上门来,便将我交了出去。当年会决定让我带着真正的钟碍月走,也即是赌一把莫秋阑的狂傲,不会对眼皮底下严密监视的人动手,从而留下性命。"
高望山又开始摞胡须。
他正在将那些往事理通顺。
但就在他理顺的时候,钟碍月却突然,朝他直直跪了下去!
"啊太子你这是做什么!!"高望山吃惊不小,忙弯腰去扶,却怎么也扶不起来。
而钟碍月抬头笑道:"您又忘了,我不是太子。"
"哎呀还管他你先起来!"高望山被钟碍月任何时候都气定神闲的性子折腾够呛,被腰带勒紧的粗圆腹部本就不适合弯腰,胡子抖着脸都急红道,"我老头子半百多岁,什么风霜没经过,还头一遭这么连着受惊吓,你就别再折我寿了!有事相求就直说吧!"
"那我就说了。"钟碍月的脸色诚挚认真,顿一顿才再次开口,"这个世上,我想保护的人太多。但到这最后我才发现,也许我,一个都救不了。但至少我要保住,最想保护的两个人。"
"你是指......"
"我一直很高兴,在我的双手沾满鲜血之前,有那么两个可爱天真的孩子陪着我。有时候我会蓦然想起那些童年和少年时光,那些一同孤寂一同取暖的日子。"钟碍月定定看住高望山,道,"我‘暴病身亡'或‘意外遇刺'的事就由您来安排吧,位子自然由紫辰继承。紫辰他......不论执掌江山闲云野鹤也好,他的未来就托付您了。但对于莫氏之后的未空......我只希望,也许在未来某个时候,您能出手一救。"
高望山听到最后一句,皱了下眉头,面有难色,稍稍思索后,却是果断坚定的一句:"好,我答应你!"
"那就,谢过高大人了。"钟碍月神采一笑,一揖到地。
高望山有些颓丧有些担忧地坐在钟碍月平时坐的椅子里,看着那个孤清绝拔的背影,掀幕而去。
甚至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却依然长成的那样闪耀优秀,即使身不由己无力回天,也坚强无怨走在自己之路上的人。
终是在那快要熄灭的灯火里一声长叹:"从头到尾被牺牲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啊......"
钟碍月隐藏身形,绕出了守卫森严的营地。
而一辆有些破旧的马车,早在树林掩藏下等待他。
裹足衔环的马,已有些不耐烦地喷着鼻息。
"走吧。"钟碍月对下车迎上来的老人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对着他笑的小孩道,利索地钻进马车。
轻轻斥声,马车,便背向营地,渐渐远去。
钟碍月坐在没有开窗的马车里,和身边布衣小孩笑闹一会儿,对着车棚外的老者道:"张老,这回真是麻烦您了。"
"哪里,反正我们爷孙俩也顺路。"老头带着紧张的声音传进来,压低声音,又笑,"老头子活这么多年,送人逃亡还是头一次。恩人您日后要自己多加保重,虽不知您惹了什么祸,得罪军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走吧,越远越好......我,也要走了。"钟碍月笑道,低头,从未有过的舒心,"终于可以用真实的自己,来看看这个人间。"
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突然从营地方向传来躁动声响,让一车的人惊了一惊,摈息听去。
"怎么了?"老头惊惴道。
"......不,没什么。"钟碍月一愣之后,摇头轻笑,"大略是我的一个朋友,正惹是生非助我畏罪潜逃吧。"
他笑得很舒心。
也很感激。
他有足够理由认为,钟军大营里突起的打斗噪乱声,是高望山为了掩护他逃走而布置的。
可惜,他错了。
※※※z※※y※※c※※c※※※
杨飞盖一路急奔。
完全没有目的地地往前往前再往前。
等他突然回神时,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高地上。
虽说是高地,也就是郊外一片未及开垦的草原。
草,已经长得很高了。
之前被乌云遮掩的月亮,也终于穿了出来。
清冷的光芒,便迎头罩了下来。
突然被笼在那光里的杨飞盖,终于停下来。
他认出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再走几步,便是钟未空常常整日整日坐着看远方看天空看脚边的所在。
杨飞盖就这么站着,很久的时间里,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那块早就没了人影的地方。
然后他坐下来。
不知多久,忽然便是一阵催心裂肺的咳嗽,不由得躬起身子。
血腥味,缓缓扩散。
杨飞盖面无表情地蜷起身体,把脑袋搁在膝盖上。
也像极原本那个该在这里的人时常做的动作。
风声刷过草野,带起一片连绵的悉嗦声。
宁静,浮躁,随遇而安,年华流转,亘古不换。
当杨飞盖再抬起头,便是另一种冷漠的无谓的轻笑。
带着种类似这样便足够的安慰。
深吸一口气,他站起来,缓缓走向极近处那个仍留着某个坐痕的草地。
草软,一旦被人坐过,总会留下一个不小的被压折的凹痕,扁平一片。
更何况是几乎天天坐很久的同一个地方。
杨飞盖走近,轻笑一声,玩笑地用脚踢了踢那被压实的草堆。
脚尖伸到草堆下,将草拨弄起来。
自然的,压弯的草一时半会儿也直不起来。
但已经足够时间让杨飞盖看到一样东西。
当他眼里一跳,慢慢弯腰仔细查看,便看清了,那是什么。
他的表情,震惊!
转头查看四周,果然看到掩藏在草丛下的,看似乱七八糟的石头和树枝,甚至还有些杂碎的瓦片。
他看懂了。
他当然看得懂。
因为他是右鬼,长灵教的右鬼吞雷公子。
而这些错落排布的东西所代表的含义,所有长灵教人都看得懂。
那是,钟未空留给长灵教的信息--钟军大营的布防!
极为机要的,钟军大营的详细布防!
甚至连守卫松懈的部分和易于攻破的捷径都表示了出来。
杨飞盖手上的青筋一暴。
他的心脏跳得很响,快要震痛耳膜。
因为他译出了,最后的那个信息。
今夜子丑交接时,攻入大营。
也就是说,短短时间里,钟未空已经联络上了所剩的长灵教另一股势力,并且约好,今夜袭营!
那长老掌控的另一股势力并没有杀绝,这一点杨飞盖知道。
至少在那一晚攻入总坛时,长老本人侥幸并不在内。
而长老,是与莫秋阑早有合作的。
若是长老今夜袭营,就意味着莫秋阑很有可能同时行动,一内一外两面夹击,一战决胜!
再以下,他就不敢想了。
他离本营已经够远,远得听不见可能正在进行的杀戮。
他万万没想到,钟碍月挑了这么个时间放走钟未空,而钟未空也挑了相隔极近的这个时间,攻杀钟碍月!
"这也......太巧合了吧......"
杨飞盖嘻了一声,却全无笑意,冷汗直直流下来。
回身,直奔大营!
※※※z※※y※※c※※c※※※
钟碍月的身影很匆忙。
刻意收敛的气息也压不住他的惊惶。
马车折回到一半,他就已经忍不住运起轻功只身飞了回来。
--他本是,就快要逃亡成功的。
可是他一直听见那嘈杂声。
虽然相隔太远,听不清究竟有多惨烈。
并且随着马车渐远而愈加模糊。
但他至少听得见。
而关键就在于,他听得见的时间,太久了。
久得已经超出了一场掩护所需的时间。
所以,即使没有确切证据,杨飞盖所想到的那些,他都想到了。
他的心里一阵悲凉。
终是晚了。钟未空,已经施展手段开始报复了。
只是不确定,是不是长灵教攻入而已。
已足够他立时折回马车。
现下,他的脚步,就停在一片狼藉的营里。
短短时间前刚出来的他自己的大帐前。
许多受伤的士兵见了他立即报告,有人闯营,似乎是长灵教众。
钟碍月一见士兵看见他的那种反应就知道,他失踪的事情还跟本来不及曝光,厄运就降临了。
降临在他这刚好不在的空隙里。
再听到他们的描述,所有该应证的,就都应证了。
他突然苦笑一声。
"师父,抱歉了。"没去理地上士兵的惊恐声与呻吟声,钟碍月此时一身孤绝清冷的气息将他生生与周边割裂开来,自顾道,"在劫难逃,而我终于舍不下。也许,真的要失去,最后的机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盯着眼前某处,一步一步走近。
对着自己的大帐。
白色镶金边的,格外醒目的大帐。
硕大清晰及至刺目地用血水写着几个字:"相思谷"。
就这么三个字。
潦草狰狞。
--不明所以,莫名其妙。
而但凡人去做一件事,特别是留下字句的时候,便一定会有用意。
而如果那字句叫人迷惘,便是有着叫该知道的人一见便知的寓意。
于是钟碍月道:"杨飞盖回来了么?"
"啊......"他身后的士兵面面相觑,"没看见......"
钟碍月沉默。
他一直盯着那三个字。
言下之意,他有必须去的理由。
落在他们手中的人,是助长灵教攻营的钟未空的可能性很小。
剩下的,就是跑走便没了踪影的杨飞盖。
当然,也有可能他只是没回来而已。
但这么大的响动,即使他跑远,也应该赶回来查看了才对。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杨飞盖回来过。
也看到了这三个血字。
而钟碍月,恰好不在营中。
"这真是......头疼的巧合......"钟碍月苦笑一声,瞳孔却在颤。
长长吸气。
再长长舒气。
终于抛开一切般地飞掠。
奔向,相思谷。
第四十四章
钟未空身下的马,是一匹千里驹。
当他一看到这匹马混在其他马中出现在自己帐子的旁边,觉得疑惑。
平时,那里并不是关马的地方。
而等他偷了来又骑在之上开始狂奔,心里的哀伤,便开始泛滥。
这的确是一匹千里马。
而突然撤下暗卫监哨,又安排了这么匹好马在他身边的人,除了钟碍月,还会有谁?
而正是他一手安排了即将发生的那一场偷袭。
并且他很确定,会成功。
而莫秋阑包围在北方数城的重兵会同时出动,猛攻以申信城为中心守备的钟氏大军。
本营一乱,整个后方大军必受影响,失去统一调制,对北方的援救一缓,以莫秋阑的实力,一夜攻克,决非难事。
钟未空其实说不上来,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何在。
是报复,还是体内莫氏血液里的称霸天下蠢蠢欲动?
但现在他宁可,什么都不再想。
直到他手中的缰绳,开始松下来。
因为他看见了,那些光。
绵延在他必须穿过的山谷狭道间,那些盈柔闪烁的光。
那是--灯。
很多很多很多盏,灯。
花灯,荷叶灯,跑马灯,八角灯,宫灯。
各种花色各种样式各种材质,每一盏都漂亮得令人惊叹的灯笼,就这么挂在狭道两边,带着些许仓卒挂起的痕迹。
有一些看来年代颇久,只是保存得极好。
这一次,便是它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闪亮。
如此尽力。
今夜有云,风却不大,即使挂在这山谷里,也只是轻曳地微微摇晃,划起一道道恍惚明亮如同精灵夜宴的火光。
似乎就着那一晃一荡,唱起了催眠曲般的小调。
这是一场,缤纷错杂又温柔若水的流光幻界。
华丽花火下,一排叹息到痛至心扉的永别钟声。
钟未空的喉头哽咽。
狠下心低头,不去看这绝美到凄艳的温暖摇曳,一震缰绳,埋头穿过。
--这场告别的灯宴,为何这样长?
长得钟未空疾行在这山谷中,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片梦境一般的淡彩萦绕。
长得叫他在这一场梦里不得不想起了,只有谁会知道他必经此地,只有谁会知道,还欠他一个未完成的灯约。
那样多的灯,钟碍月究竟是用了多少时间去发现,去找寻,去积攒?
他从来,没有忘记。
所以这里,便有了那么多盏,世界上最美丽的灯。
只是这次,不是带你回。
而是,送你走。
钟未空的头,更低了。
整双眼睛遮在刘海下,只让马自行辨认方向。
唇,咬得死紧。
眼前一片模糊。
甚至就在这么一片灯火辉煌下,回忆留念起那人身上总是若有似无的一种叫人安心的清冽气息。
--就像钟碍月所说的,他是个,自由的象征。
钟未空没能归纳出来这一点。
但他顿悟。
所谓的欺骗,说起来,也只是他自己欺骗了自己。
是他一厢情愿将钟碍月想象成那个样子。
在分别的长久时光里,其实就是那个假相,支撑着他走过那一个个暗无天日的光暗交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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