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在他的意识里,大叔交代的准没好事。
似乎还写明了,要"大声"唱歌。
钟未空一阵头皮发麻。
咳嗽两声,将自己当作无良醉鬼,开口。
火烛银花触目红
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
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
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会同
一遍一遍唱着这最熟的也是唯一唱得不错的歌,钟未空在密林里兜来转去。
忽然便是不为人察的一个全身紧绷。
不经意似的往另一个方向转去。
袖轻扬,便是指尖红焰游曳而上。
那在眼前铺陈了一整条山道两侧的灯笼,应声点亮。
一盏一盏,依续亮起,汇成长龙。
仍是美丽耀眼,夺人心神。
"那小子,顺便托他照管,还保管得真不错。"钟未空心道,摸了摸身边的那盏八角宫灯,笑,"作为交换,这次,换个人陪你赏月对酒吧。"
眼光向后一瞟。
嘴角勾起的笑意更深,一个转身,隐入黑暗。
好半晌,一道墨色人影,出现在了钟未空站过的地方。
略带诧异地看着这一路蔓延的温暖之色,淡淡地无奈地,笑了一笑。
那一身宣泄无疑的豪霸之气,早已被那一脸恬静悠然的农夫模样掩去大半。只那眸子,在他傲岸一站里炯然精闪,仍是当年俯瞰天下的宇内第一人--静章王,莫秋阑!
莫秋阑轻轻碰了碰身边灯盏挂下的流苏,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顺着这光之山道,慢慢往前走。
直到看见那个小亭,亭里一张石桌,桌上几碟小菜,菜边一盏清酒,还有,旁坐对月的那道纤长人影。
莫秋阑的眼神,顿颤。
"未空,今夜是你失约了。"那个人影淡淡笑起来,似乎连回头看一看都懒得,自顾说道。
眼睛看着月亮,手握了一只酒盏,闲闲靠在唇边。
听见身后一丝回应也无,不仅有些疑惑,缓缓回过头来。
不算精致非常,甚至可称略显平凡的脸容,只那月下眸色带着凡人鲜有的诱惑璀璨,一瞬夺目。
而这夺目,又转眼被几乎盖了小半张脸的狰狞疤痕遮了去。
从左边脸颊至眉梢,狼狈骇人的伤疤,似是被猛兽啃嗜,年岁长久,那外翻的黑红息肉仍是明显不过。
即使这样,还是能让人毫不费力就认出,这是谁。
嘭吭一声,朱雨君手里的酒盏,应声落地,碎裂成片。
而莫秋阑,泪光闪烁。
他慢慢走上前。
其实他已经不记得了,有多久,不曾这样心神震颤。
自从被打下悬崖,历经数月准备复出,一切也正在上轨道的时候,他突然决定,放弃。
不论愿不愿意,当日朱雨君对他说的话,他记在了心上。
他想,真正为自己而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很久以前,他就不是为自己而活。
终于想要为自己而活而做的了断,却是同时,杀死了倾心所爱的人。
其后,便是为了那个人一心所念的天下,而驰骋疆场,君临王座,睥睨天下。
做了这些,自己真的快乐么?
所有的心念与执着,都被自己硬逼着灌到了那个永远不会接受他的人身上。
不论生,还是死。
毕生,竭尽。
自己并不是心死,而真的只是,疲了。
再没有力气,去真正看另一个人,想另一个人,接受另一个人,追逐另一个人。
不论是那个叫他燃起激情的钟未空,还是这个一直默默陪伴的朱雨君。
他知道,这,不是爱。
但为什么此刻,还是汹涌而出的泪水,打湿脸颊?
莫秋阑抬起手,抚上朱雨君的脸颊。
或者说,脸颊上狰狞的伤疤。
朱雨君怔怔地看着他的靠近,眸里逐渐泛涌,一片湿润。
此刻,却只是吸口气,冷清淡漠一句轻笑:"善若水一走,你就因耗尽功力而昏迷。我好不容易拖着你逃脱狼群追咬,送你进了客栈。"
莫秋阑的手很轻柔,似怕碰碎一只水晶杯子:"那之后,你就离开了。再也没出现。"
"那你现在,还来做什么。"朱雨君转开脸去。
莫秋阑的手,便悬在了半空。
朱雨君凄恻一笑。
他想过,只要莫秋阑来找他,他便跟他一起,无论去到哪里。
可是,一个月,三个月。
一年,两年。
一晃过去。
他的心,等得累了,累得死了。
也就,不再有痛觉了。
可是为什么,再见到这个人,仍然是从心底泛上的接近惶恐的喜悦,打破了那好不容易静下的心海?
"就算你现在说你喜欢我,也迟了。"朱雨君快速说着,带着压抑不住的急促,想要压下心底的异样。
莫秋阑,没有说话。
只是那样,带着歉然的温柔,看着朱雨君。
就好似再一个微笑,就会说句抱歉,或者我明白了,然后转身,绝尘而去。
朱雨君突然觉得,快要窒息。
狠心咬住下唇忍住想要伸手去拉的冲动,撇开头去。
而同时,莫秋阑,真的一笑。
那一笑,朱雨君觉得,从脚尖到指尖,都冷了。
再也忍不住地回头,却见莫秋阑仍是那种表情地说了一句:"我不爱你。"
朱雨君一愣。
"我谁也不爱。或者说,谁也爱不了了。"莫秋阑走近一步,几乎贴靠在朱雨君身前,撩了撩朱雨君鬓角凌乱的发丝,"爱是这样沉重的字眼,我已经没有力气和心念去背负。"
朱雨君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心跳通通。
而两层衣料阻隔的另一道心跳,沉稳有力,不再虚幻。
"这些年,其实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活。也许我还是比较习惯,以前枪林弹雨尔虞我诈的日子。又或许是现在这种,安宁幸福得过了头,让我觉得不真实。"莫秋阑笑起来,"而在这安宁里,我终于想明白,我其实,谁都不爱。但是,我想你。"
朱雨君浑身一震,直直看着莫秋阑。
"这么些年,常常想起你。常常觉得,要是你在的话,多好。我想,所谓的想念吧。真是奇怪,想来想去,都只是一个人。"莫秋阑说着,拥住朱雨君轻轻地吻了吻,再抱紧。
朱雨君的头,靠在莫秋阑的颈侧。
温暖的语调气息与发丝的触感。
莫秋阑的声音,继续传过来:"下半辈子,还是想要你来陪。"
心跳,终于重叠。
朱雨君,闭上眼睛。
笑了起来。
泪水,滚落。
那一头,钟未空仍是那幅一蹦一跳的样子,从反方向走出那条灯盏山道,毫无目标地在林子里打转。
却以他的武功造诣也不知道,身后,早已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色绸衣,只领口袖口及一边肩头上臂绣着紫色水纹,外罩一件纯白纱衣,临风而立,飘然欲仙。
映在那只荷花灯旁的容颜,琉璃一般的孤清艳色。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随着钟未空的歌声反复唱了起来,眼神掠过身边一径远去的绵延灯盏,烛火摇曳闪动,美丽得恍人。
善若水轻轻一笑,看向头顶圆月。
带着些遥远的傲色与心伤。
终是一叹垂眸,睫毛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能和那呆子一起看一回,也是好的。"
却是没有听见,身后不远处的树后,便是一声轻笑。
藏青色劲装,一手胳膊肘支着树干,散散闲立的人自语道:"谁叫你老躲着我,这下后悔了?"
说着,收回手,抱臂在胸。
"上次以身犯险竟又让你跑了,太伤我自尊。"冷落秋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超越性别超越词汇赛过灯火百倍却自伤神的容颜,不禁笑得更惬意,"想你狡猾至斯,却为何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我会早你那么久醒来身陷江湖?不就是知道你个傻子,定会用‘九息还丹术'么。想我那么辛苦地找到了破解之法,让我至今仍记得这二十几年发生的事,只不过仍敌不过九息还丹的霸道力量,忘了个精光变成九霄,终于醒了,你又四处乱跑躲着不见我。"
说着,他踏步出去。
并没有刻意隐瞒鼻息和脚步声。
善若水闻声一惊,立时转头。
便见着那个带笑的风姿玉容。
隐隐泛着生人勿近的冷润颜色。
善若水立时便转身!
却又顿住。
身后的脚步,并没有跟来。
而他自己也无法否认地,有个声音从心底说,不想再错过。
慢慢转头。
便看见冷落秋一手拂过身边灯盏仍不免褪了色的布面,稍皱了些眉,叹息一般:"明年,还看得到么?"
善若水一怔。
"你在外面倒是混得逍遥。但你再不来芝麻开门,困在里面的我,就真的要被憋死了。"冷落秋说着,转头,笑。
这一笑,便是破冰裂霜,云开雾散,枯木生花。
善若水浑身剧震,颤颤地看着冷落秋。
四目相对。
冷落秋看着善若水。
善若水看着冷落秋。
万千灯影,流转嬉戏,熠熠光辉。
善若水,终于走过去。
一步一步。
踏过声声金戈狂鼓铁血柔情。
缓慢,坚定。
不再犹豫,不再放弃。
一步又一步。
站定在同样眸子湿润的冷落秋身前,哽咽道:"明年,再来看吧。"
冷落秋,一笑。
笑声泯灭在那个共同坠入的掠夺又温柔的吻里。
灯火,辉煌。
此时,钟未空终于停了下来。
伸了个拦腰,扭了扭筋骨,转了转腰肢,再打了个哈欠。
"够了吧,这么晚了......"皱着眉嘀咕一声。
想起什么,转身。
看向天上那一轮看起来甚是美味的大圆金月。
再顺着月色,望向天边。
皇城里,帝王寝宫的方向。
然后有点傻傻地,笑了起来。
那一边,杨飞盖从整叠的卷宗里,同时抬起头来。
望向打开的窗外,那个硕大的圆月。
不知怎地心里一动,也舒展眉眼。
静静地,温润地笑起来。
小小的幸福与满足。
格外动人。
继续低头披阅奏折,道:"焰王要回来了,去准备吧。"
身边静立的太监喏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风,微凉。
夜,渐稠。
这人间的悲喜离合笑语伤歌,总是继续。
--圆月,不过时机;灯火,不过缘分。
即使如此,也极可能敌不过人事变迁。
两分时机三分缘分一分幸运四分峰回路转的坚持,才能有幸在那之后,仍交叠双手。
那就,不要放开。
放开,或许,就找不回来了。
你听谁在唱。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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