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裂的确说得对。
钟未空不是笨人。
其实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当他真的摒弃心障开始思考,就能很容易地一针见血抓住关键,继而打通前经后络一把扯出所有真相。
特别是在危机关头。
就好比是现下。
钟未空蓦地看见杨飞盖的白袍下摆,斜斜一抹朱红。
所以当他的眼眨了眨,再眨了眨之后,睁大双眸!
钟碍月此时看向钟未空。
忧伤担心地看向钟未空。
那是想要安慰的眼神,却找不到安慰的途径。
他也看出来,钟未空想明白了。
只是还没有接受。
所以钟碍月什么也没说,转身缓缓走开,只道:"结束了。"
这样一句打招呼似的话,却似是在钟未空心上砸下一记天雷,终于唤回元神。
"结束了......"钟未空低头。
好半晌,猛抬头,目光犹如一把尖利钢刀直视杨飞盖:"并不是,侥幸没有在营中被逮住,也不是钟碍月回来清剿,而根本就是你和钟碍月的合作?凭着你右鬼的身份,得以轻易发动突然袭击......你就是钟碍月的先遣军,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你带人杀的,是么?"
钟未空的声音,一点也不响,说得也不快。
却是一字一句石头里蹦出来一般,冷硬无情。
杨飞盖沉默了一会儿,道:"是。"
"很好。"钟未空缓缓看向钟碍月,"你下令屠了济方城,以为就我不知道?还有星源寺周边百人,比目寺周边千人,无辜的人,你也不放过......长灵教,对任何一朝的统治者都是太过不安定的存在,不如趁早肃清敌对势力,让合作伙伴执掌教中大权,是么?"
他突然想起很多人来。
长灵教对钟未空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回忆的地方。
有的,也基本都是些没有意义去回忆,或者回忆了也没有乐趣甚至只会难过的日子。
但在这一刻,他莫名地便开始回忆起来。
那一张张匆匆划过留不下多少印记又确确实实在他曾经的年月里出现过的脸。
他的师兄弟师叔伯或者只是打杂的服侍的各色人物。
印象中本就没有色彩的那些脸依旧没有色彩,只是忽然活动起来般,告诉他,他们都死了。
死在那个曾经差点杀了他,但就在方才,他还为那人的生死担惊受怕的一个人手上。
还有那个,轻轻松松靠近,轻轻松松说了一句辛苦了,又轻轻松松离开的一个人手上。
"真的,那么重要?权势,名利,成就,皇位,对你们来说,真那么重要么?打啊杀啊,就不累么?"钟未空低头,声音低低地传上来,强忍的压抑,"为了完成你们的野心,什么都可以背叛,什么都可以利用,包括我么......"
钟碍月和杨飞盖站在风里,各自瞥向一边,却没人动,也没人回答。
"我也是,你们随手利用的,杀人娃娃?"
这样一句说着,两人心头一震,看向钟未空。
而钟未空,也在此时,抬起头来。
是,笑着的。
同时,泪流满面。
也是同时,一道突现的红色幻光,霍然耀眼冲霄!
那道光芒,自钟未空的指尖,携狂风骤雨之势摧肝摄心之戾,锐不可当地扑向咫尺之遥的,杨飞盖!!
没有呼救声没有惊叫声。
在"流光走焰"面前,所有挣扎求饶与妄然试图都是徒劳。
力量的面前,只有生命,或者更强的力量。
当那红光消退的时候,钟未空的面前,多出了一个人。
钟碍月就从那个妙不可言险之又险的角度插了进来,横亘在钟未空和杨飞盖中间,呼吸急促,脸色苍白。
而杨飞盖的右手却挡在钟碍月和钟未空之间,伸出的食指与中指正自淌着鲜血。
"的确是......很好。"钟未空慢慢地笑起来。
手心的炽烈剑气,却是随风消退不见。
红光一闪即灭。
此时的笑容,却是左鬼才有的那个。
在泪如雨下的陪衬里,更显璀璨闪亮空洞麻木惊心动魄的妖魅。
钟碍月和杨飞盖俱是有些不忍地看着那个笑容,沉默。
明明看不见对方的脸,却好似约好一般,同时轻笑苦笑叹笑无奈笑自嘲笑舍弃一切笑地垂眸。
只是钟碍月带着那种笑容瞥向一边,而杨飞盖带着那种笑容,看回钟未空。
"微笑的......恶魔......"留下这么一句,钟未空骤地转身,飞掠而去。
有窒重的一段沉默,钟碍月深吸一口气,轻笑一声道:"为何不防守。"
"你为何不,我就为何不。"杨飞盖道。
"他那一剑,本该我受。而且,迟早要受。"钟碍月撕下袖口,拉过杨飞盖流血不止的右手,包扎起来,"你又何必拦。"
"会刺中的是重伤在身的你,我自然要拦。"杨飞盖哼笑道,"剩下唯一能用气剑的我不拦,你就死了。"
"要是未空真立意要杀,你的手指,早断了。"
钟碍月的声音清淡,抑扬顿挫之间,总是带着些许轻叹一般的意味。
杨飞盖没有说话。
直到身侧所有的杀声停止,钟碍月也包扎好了他的伤口。
钟碍月抬头,复杂地层峦叠嶂地又锐又钝地看进杨飞盖的眼睛最底层,竟是低头掩去内心无处可去的疼痛窒闷,怅然一笑:"去吧。"
青山秀水,趁和着晨光熹微烟雨朦胧春寒料峭,总有股凄艳的味道。
一双湿透带着泥泞污痕的鞋,踏着一节节半泡在水洼里的山道台阶上,发出细微的水渍声。
钟未空的脸,也全淋湿了。
发丝伏贴地粘在背上。
不知名的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翻过去。
只是它挡在了面前,他就翻过去。
从山顶,再到另一头的山脚。
然后停在最后一道山阶上,空洞地看着眼前忽然消失只剩泥土的去路,呆站着,不知去向何方。
似是终于意识到这场雨,愣了愣,伸出手,却又收回来,改为仰起整张脸,闭眼迎向那雨丝。
他身后的另一道脚步声,也终于停下。
在他身边戛然而止。
没他的那双鞋邋遢,却也是一样的湿透。
钟未空兀自抬头。
杨飞盖就这么皱着眉头,心疼担忧又无所适从地看着钟未空的侧脸。
只剩下渐大的雨声,和湿寒的风声。
站着,听着,看着。
没人说话,没人打破,似乎都失去了思考,只剩两副血肉之躯。
另一道分明没有武功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晨间土道响起来。
打着伞背着箩筐,小贩模样的那人见了那傻傻站着淋雨的两人,疑惑一声,小跑了过去。
"两位小哥怎么下雨了也不知道避一避。"那小贩笑道,从身后的筐里抽出一把油纸伞,"拿去吧,着凉就麻烦了。"
杨飞盖带着疑惑地看着小贩。
钟未空终于睁开茫然的眼睛,也看向他。
"算是第一笔生意呵,不要你们钱。"那小贩挠头笑着补充道。
接过伞,杨飞盖看着那个小贩跑远的背影,又看了眼一直无动于衷的钟未空。
微叹一声,撑起伞来。
他依旧看着钟未空的侧脸。
而钟未空也依旧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
小贩继续向前跑。
却是绕了个弯,又跑回原来的地方。
有个人,在等他。
原来是站着,但现在,却是坐着。
坐在几乎挡不了雨丝的屋檐下,松散地屈着膝,一手搁在左腿膝盖上,眼神,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只有那一身水色锦衣,在这春雨连绵中,透着格外柔和清冽,格外让人安心,又格外脆弱的气息。
"客官拜托的事情小的已经做好了。"那小贩走近笑道,"您那两个弟弟还真在那犯傻淋雨呢。"
"嗯,好。"钟碍月的视线被引回来,对那小贩一笑,将手里捏得带了温度的钱放在小贩伸出的手上,"你的伞钱。"
那一低头的淡然忧愁从那清丽过人的脸庞静静传过来,叫那小贩愣了好一会儿,才一低头看着手中钱币惊喜道:"哇这么多!多谢这位爷。"
刚要转身,忽地停下来,又从身后的筐里抽了一把伞递给钟碍月:"这些钱买三把伞都太过,这把也算卖给爷的。淋雨伤身。"
钟碍月看了小贩一会儿,接过伞:"好。谢了。"
小贩走之前,似乎还喃喃了几句,那么大的两个人了还闹离家出走,看这哥哥多好。
钟碍月听见了,于是轻笑一声。
手里的伞,依旧搁在身边。
把脸,也侧向前靠上横在左膝的手臂,脸向下地看着身前水洼里的点点涟漪。
这一来,便几乎是整个人,都罩在雨里了。
钟碍月握着那伞柄的手指,忽然攥紧了一下,又马上放开。
一模一样的,两把伞。
如此相似的,伞下或伞旁,三人的表情。
谁在淋雨,又是谁,没在淋雨。
谁的心里在下雨。
却没有哪个人,心里不下雨。
钟碍月并没有回头去看那两个人。
其实从他这个角度,即使回头,也看不到那两个人。
但他的心里"看"得到。
他甚至能看到钟未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只是偶尔机械地眨一下眼睛。
还有目不转睛看着这侧脸的,杨飞盖耸动的双瞳和里头不舍的情意。
转眼便又想起昨夜在长灵教总坛里目睹的,那两人的拥抱。
而自己只能静静地站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连视线都不敢让人捕捉到。
要将自己燃烧殆尽的悲愤与快将自己冷冻结冰的无奈绝望混在一起,生生将自己撕裂成无数碎片。
再多言语再多隐忍再多心伤,也不过就是那一刻的,只能静静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静静心念成灰。
钟碍月手指的力道,又重了起来。
如果是那伞面,就能替那两人挡风遮雨。
却不能被他握在手心。
若是变成那被他握在掌心的伞柄,却注定会被他的视线生生绕过,只专注地投向另一个,自己也不愿意伤害的人。
心里的愤火妒火恨火和情与理激烈斗争之火再也无可遏制地熊熊燃起来,便是啪的一声。
手里那伞柄,直接化作了碎末齑粉,粘了钟碍月整个右手掌。
潮湿粘腻。
钟碍月维持着那个姿势,轻轻地闭上眼。
又把整张脸,埋进臂弯里去。
带着淡淡的永远不为人知的哀伤,无声轻笑。
就在钟碍月那一笑的同时,杨飞盖说:"我想睡了。"
钟未空的身形猛地一震。
似是想起了什么,眼里终于带上极轻微的一抹生色,转头看向杨飞盖。
杨飞盖就微皱着眉,带着那个不忍的生怕碰碎似的又坚韧到最后笑容,伸手握住钟未空的手,迎着钟未空的视线,道:"回家吧。"
钟未空静静看着他。
没有悲喜。
很久很久。
就这么被杨飞盖牵着手,回到了大营。
像极数月前的某个场景。
钟碍月也回来了。
大叔早在他们回来之前,就又匆匆离开了。
一切,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什么伤痕都未留下过,继续运转。
只有突然安静下来的,整日整日坐在高处看着远方不知思考些什么的钟未空,在之后的几日里引起了旁人不小疑惑。
而那一小段时间之后,大家就都习惯了。
也就真的好像,一切如前了。
半月后。
魁城的一切防御都已完成。
与莫氏的决定一战,即将开始。
这众人皆知的预感,如一场黑云压城,笼罩在魁城上下,整个钟氏军中,莫氏军中,还有整个神州大地上所有的人心上。
悠闲的,似乎只剩下三个人。
整日跑到郊外远眺的钟未空,整日坐在营里晒太阳的杨飞盖,还有金帐里对着一大摞军机要件也是一笑而过以惊人的效率与质量处理完毕的钟碍月。
前两个人看起来就很闲。后一个刚好相反。
但钟碍月身边所有的将领心上都多少冒出一个怪异的疑问。
似乎自半月前开始,他们智慧又强悍的太子,就并没有将心放在即将与莫氏决定天下的这一战。
而更像是在尝试去做另一个,更加焦头烂额的决定。
但这天下间,又有什么决定,会在此时此地比那一场战事更为重要?
他们想不出来。
也就只能把这个疑问当作无端的意想,尽早抛开。
而现在,钟未空负手看着挂在眼前的军用地图。
视线从一条条山脉与河流间描画穿行。
眼神有些茫然。
更像是在欣赏着祖国大好河山,而不是一座前世今生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那种茫然,渐渐扩大。
他便吸一口气,索性闭上眼睛。
而当他的眉头也终于松下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应在昏黄的灯豆里,很是平静。
悠闲得近乎欣喜。
简直要笑起来了。
数个时辰之后,布置在钟未空营帐周围的所有暗卫与监哨,尽数撤离。
本就未睡熟的钟未空听见异响,一股脑坐了起来。
他竟是,和衣而睡。
变得终日懒散的眼里,竟是带上了一层复杂的光泽,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
"早了。"自言自语,钟未空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晃身贴靠在帐布边,侧耳细听。
营内巡逻兵远远的脚步声,更远处对这篝火取暖的士兵闲聊声。
还有风声。
钟未空心里有些猜到了,只是不确定。
不过有一件事不会变--逃离。
当他的身影穿梭在阴影间越行越远,背后暗处的两个人,才终于踏进光里。
"走吧走吧,越远越好。再不要扯进这些麻烦事里了。"钟碍月轻笑道。
"你真的,就这么让他走?"杨飞盖道。
"他从来不该留。"
"为什么?"
"为我,为你,也为他自己。"钟碍月说着,转身,"也许未空并不知道,这个让他温暖的想要依靠爱恋的我,一半只是他的想象。而真正的我,就如你所说,最最无情。"
"......想象?"
"这么多年,我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象征。自由的象征。他心底里最幽深最不敢触摸得快要发烂又最想得到的,自由。"
杨飞盖忽是低眉一笑:"也许吧。但他对你......"
钟碍月停下脚步,打断杨飞盖的话:"我想说得只是,很多事情必须自己去发现也只有自己能去发现。在来不及之前。"
杨飞盖没有回答。
他转头看那个背影。
一直追着那个敏捷得像是暗夜魅影的飘忽一片。
钟未空已熟练地偷过一匹好马,跨骑上去。
身前是月光,身后是月影。
揽了一身风凉如酒甩下一世前尘随风,振缰昂首,绝尘而去。
陷进了那个深蓝近墨浩荡迷离的夜里。
一去不回。
杨飞盖的拳,便这么握了起来。
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
松开。
更深地嵌入。
再次,头也不回。
而身后的钟碍月,终于回头。
一回头,就看见杨飞盖那种不甘追随另一人的视线。
心里的沉痛与悲哀,刹那便叫他快要抖起来。
再也不加掩饰地用目光描摹着那个浑然不知的人,把整个身形轮廓映进脑海,深深保存。
"我自然最最无情。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你一个人。可惜......"
极低的语调,浓重翻涌的眸色闪烁着,终是带着那个恬静的笑意垂下眼睑,划着一道凄怆优美的弧线,转回头去。
迈步,再也不留恋地,离开。
这个夜里,便只剩下了,杨飞盖一人。
那个飞速消失的背影,终是不见。
身后的脚步声,也终是不再。
然后他低头。
发泄一般地运起身法,用最快的速度,向着第三个方向,飞掠而去。
第四十三章
钟碍月走在回大帐的路上。
本就在营中,那该是很近的距离。
但他走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