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依稀远了。
但那忽近忽远的呼唤声,却叫得九霄心里,一阵一阵痛。
他蜷缩在一个极难发现的角落,窝成一团,连脑袋,也缩进膝盖间。
水声轰鸣。
马上,就要满上来了。
但心里的痛,更多的,却并不是因为死亡的威胁。
那一声声叫着他九霄之名的,听在耳里,分明便是墨珠的声音。
他行走四方多年,也曾听说过有那么种怪异的毒药,唤作"情人语"。
也不知是哪个太过无聊还是太过痴情的药师研制而来。
九霄听着那一声一声呼唤,有的柔声细语,有的焦急担忧,竟是笑了起来。
那笑声掩在周遭水声里,无人发现。
已经大半身没在水里,他终于抬起头来。
有些出神地抬起头看着一片漆黑的虚空。
脑袋昏沉得厉害,身上是旧伤未愈新伤纵横,疼痛是麻痹了,只是酸软得只想就此睡去。
连耳边激烈的水声,也是遥远得仿似天边。
心里,很宁静。
只听得见那一声声的,九霄,你在哪里。
"还真是中毒至深,没得救了。"也不知是说什么,这样淡淡一句,九霄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哀凄。
除了那呼唤,便是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又寂寞又荒凉。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明白,钟碍月对这杨飞盖这些年来的心事。
明明总是在一起,却是那样清楚地知道,他看着的,不是自己。
是不是只能在他面前消失,他才会着急,才会心慌,才会这样一声又一声地,呼唤自己的名字?
这么说来,还要感谢单岫,让他有这么个机会,来听这么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吧。
水已经漫到颊边,九霄苦涩又幸福地一笑。
仰起脸,尽量稳住呼吸。
是不是每个人临死之前都会拼命回想前尘?
九霄不知道,眼前,却是不由自主地回放起自己断断续续的一生来。
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身在何方的彷徨,得遇张庆颜收养的安心,与众位哥哥一同练武念书的轻松,立志踏遍大江南北的雄心,最后得到密信刺探情报,这才遇见了,这么一个人。
他还是很喜欢捉弄这个人,欠一屁股债叫他还,变着法子逗他耍他,甚至时常装作武功低微被他一脚踢中屁股飞个四脚朝天。
其实也不过就是,想让这个人多看看自己,多想想自己,不要老是看着钟碍月。
只要他看着钟碍月,那眼里的敬慕与关切,便会叫自己犹如被人闷打了一拳。
钟碍月走了,便也无敌了。
这下自己也终于要走,这个人可会终于想起来,身边曾有过一个又呱躁又缠人的不怕死的人来?
九霄想着,又笑,那个虽然固执起来不屈不挠,但也博学多才见识广博甚至赛过西鸾太傅,更喜欢清静的自己,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这场扭不回头的爱恋,原来竟已深至此。
可笑却是这"情人语",才叫自己终于认清这个事实。
乱七八糟的开头,莫名其妙的过程,即使继续,也终究不得善终的吧。
冰冷触觉却已麻痹,只知道水已经漫过了他的鼻翼,叫他忍不住一声咳,却被呛到更多。
眼泪,都似要被呛出来了。
"我说墨珠,你怎么就长得这样好看呢?"
低笑着一句,九霄脑海里是初遇时,自己刚解决了冷落燕派来追杀的人马,一身血地靠在门外。
然后那个夜中精灵般的人,出现了。
瓷白的肤色,秀美过头的眼睛,朱色的唇冷冷抿起,一身冷艳又缥缈,简直叫人忍不住叹息。
却不知原来这个水晶娃娃般冰冷漂亮的人,有时候也纯真得可以,会被自己刷得团团转。
空气已全部消失,九霄的意识,开始混沌了。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比较喜欢纸船的。
不过,如果那时候,把心意说出来,就好了。
憋在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要是你敢烧纸钱纸元宝,就等着我找你报仇吧......
是水声太吵了么?怎么,那些呼唤,都不见了......
意识越抽越远,却骤听数道呼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比方才更是响亮焦急数倍地响起来。
皱皱眉,九霄终是苦笑一声,心道,单岫的手下也忒尽忠,这么久了,还不离开。
即使是真的有人来救,此刻的自己,怕也没有力气冲出去了。
心念俱灰间,猛然听到一句:"芝麻开门!!"
第五十六章
九霄一怔。
模糊的思维一个失神,骤地清醒无比。
会说出这一句的,这是世界,怕也只得那么一个人。
冰冷的封鞘尽数裂碎,也不知从哪得来的力量,九霄脚下使力一蹬,借着水的浮力支撑沉重的身体,几个回旋,硬是绷着最后一丝劲道,冲出了已漫溢水洼的水牢!
他的身形一现,便被箍进了另一个身形相似的人怀里。
周围,是李家的重武侍。
"你抖什么......"九霄窝在那个不知是冷是热汗流一片的胸膛里,窒息还未过去,还是忍不住笑道。
墨珠一个怒目瞪过去,却不知道自己这么眼中含泪犹带担忧欣喜,实在是......
"风情万种......"九霄眨眨眼,脱口而出。
墨珠一拳就要挥过去,想想又收住,看着九霄好一会儿,才闷闷说了一句:"捡回命来见到我的确值得喜极而泣,你也不用忍着。"
"泣?"九霄一愣,眼神灼灼,却笑道,"六年前,我就不会流泪了。"
墨珠一惊,回想起来,九霄这么水光盈盈却始终掉不下来的情形见过多次,倒是真的没见他掉过泪。
"刚才以为要死了,莫名回忆起许多淡忘的事来......我的记忆,开始于十年前。那时候,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过了整整四年的乞讨仆役生活。六年前的那个主人脾气暴躁,时常将下人打虐致死。有次我被打得奄奄一息,扔到乱葬岗,才终于被张庆颜找到,带了回去。老头对着刚睁开眼睛的我说,不要流泪,不要为自己和过往流泪。等你变强,却是有了再强也得不到也舍不得放手的东西的时候,再流泪吧......"
九霄的脸色已经接近紫色,这么一通长长叙述已用了许久。说着,九霄看向远方的视线转回来,看着怔怔瞧着自己,眼中疼惜一片的墨珠,墨珠眼里那样温柔的眼色,瞧得他心里便是一阵不是甜酸的感觉来:"自那以后,我就不会流泪了。"
说着,竟是不觉自己的眼角,扑朔地滑下两行清液,灼痛脸颊,也灼痛墨珠的双眼。
"不用说了。"墨珠猛地抱紧九霄。
"不对。刚才我就想明白了,一定要早点说,否则就怕没机会。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听清了......"九霄一边笑一边咳,药性似乎还未过去,脑里一片混沌。使劲伸手掰正了墨珠紧靠在他肩头的脑袋,直直盯着,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犹如宣誓,"我喜欢你。"
他的神情很宁静,有些狂风过后的味道,随着最近骨骼迅速拉长和连日劳顿而一下子瘦削深刻不少的脸依旧是叫人赞叹的温润丰逸,带着仍未脱却的可爱,此刻正静谧温和又诚挚地半皱着眉头。
墨珠看着九霄,眼里好似波涛汹涌。
而九霄吃力地昂起头,有些颤颤地抖着唇,想要吻上去。
半路就被墨珠截了过去,带着愤恨一般的狂意狠狠吻住,搂了个死紧。
喘息很慌张激烈。
也就只那么一下子。
因为那一下子过后,墨珠还来不及说什么,怀里的人,已然晕厥过去。
"九霄?九霄!!"一声怒吼,墨珠抱起九霄就往回赶。
然后就在快要走进李家大门的时候,那个笔直靠近的悠然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说了那一句:"我来。"
那便是,杨飞盖。
而墨珠压下满腔怒火与疑虑思虑片刻,也便扬眉说了那一句:"好!"
说完,就抱着九霄急向李府内院奔去。
"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杨飞盖这才转身对着哑口无言的钟未空道,"这天底下医术最高的人,是毒圣隐江子,而不为人知的天下第二,便是钟碍月。"
那眼里好似陌生人的平静无波,让钟未空心下一痛,恍如针蛰。
"......我知道。"钟未空道。
"而我的医术,便是钟碍月亲手教的。"
"......所以在九霄死之前,如果你也救不了他,便再也找不出人回天了。"
杨飞盖轻笑点头,有些虚浮,转身便要跟着墨珠的方向走。
脚步一抖,差些跌倒。
钟未空下意识便要去扶,半途又缩回来。
却不想杨飞盖一个站定却是另一个头晕目眩,更大幅度的后倾而去,碰到了钟未空缩到一半的手。
这回,钟未空是不扶也得扶了。
杨飞盖的视线定了一定,这才回头。
那种伤上加伤身体与精神一同受煎临近极限却又强自苦撑的面色,叫钟未空胸口一滞,一撇头,却是冷然一句:"为何。"
"左鬼流焰的能力,我从不怀疑。只可惜,你只是不够我狠那么一点点。"杨飞盖竟似在笑,"你抓我回来,让高望山白白苦找,不过就是想要利用我,不是么。"
"既然知道......"
杨飞盖打断他:"我也知道,你是故意先从左边点我穴道,又拉开间隙,给我时间挪动穴位。"
钟未空一惊。
"最后还是决定放我走......"杨飞盖垂眸苦笑,万千思绪划过眼帘,"不过既然你也说了,我们之间已经恩怨两清。所以接下来我要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
杨飞盖说完,做势要走,忽地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看钟未空扶在他臂上的手。
钟未空立时松开手。
刚松开,却又被杨飞盖散散地握回在手里。
两只冰冷的掌心。
贴在一起,依旧没有温度。
"有时候我会想,有没有那么一天。"杨飞盖依旧低头,轻道。
"什么?"
"我们可以肩并肩沐浴在晨光里,手拉着手静静看着彼此,谁也不伤害谁。"
云间传来一般的轻语,带着浓浓掩藏的倦意与温存,竟似叹息一般。
杨飞盖说着,抬眼。
那样温柔清淡又层叠翻卷的波光粼粼,一如上好美玉浸入清泉,映了月光洒过秋意,再轻轻扬扬,裹在一片白雪皑皑的最深处。
说完,再不留恋地松手,转身离开。
剩下钟未空站在那里,喉头涩然翻涌。
杨飞盖的背影,萧瑟又坚定。
分明看不见了,那仅此一见的眼神,好似将他牢牢包在里头,挣脱不得喘息不得摆脱不得。
只能跟着那样缱绻忧伤的眸色,一步步,走向灭亡。
窒痛又不祥的感觉叫钟未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剪不断理还乱,钟未空烦闷不堪往外一路掠去,也不知多久以后去到何处,坐在树杈高头闭目休息,却再也甩不开眼前恍惚的过往场景。
即使甩开一切,也便是杨飞盖最后那一句那一眼那一松手那一转身。
便是,苦笑起来。
还是不行吧。
还是,放不下。
分明下了决定,竟就这么轻易地,开始动摇。
终于站起来跳到地上,转身便要折回。
不愿,再次错过了。
却便是那一个转身,就再也挪不开步。
眼中的那个人,冲他笑了笑。
这一笑,大片大片的血,纷涌而出。
从这个红衣如血面皎胜月的美丽少年口中肩上还有那腹部巨大骇人的伤口上,纷涌而出。
直如全身的血,全部洒了出来。
钟未空的脸色顿时一白,几乎是飞扑过去,一把抱住红衣人往后摔倒的身体。
这一摔一抱,钟未空才看清,那被相似颜色的红衣掩盖下的伤口,多么恐怖。
再差一点,整个人都被砍成两截。
"你怎么了!朱裂,清醒点!!"
"终于是让我......见着了......"朱裂扯出一个笑容,甚是欣慰的样子,"真好......"
"告诉我,是谁!我去杀了他!!"钟未空眼里已赤红一片。
朱裂抓着钟未空的手,只道:"来不及说明白......我还是省省力气,来此只想告诉你,不要再讨厌自己了......做钟未空不是你能选择,但做怎样的钟未空,便是你说了算......做你想做的那个钟未空,就可以了......"
钟未空顺着朱裂的力道把他的手放在颊边,又惊又急得听着。
他看着朱裂的眼神,有平静又无怨,哪有平日那个总喜欢缠着他调皮捣蛋活蹦乱跳的样子?
这样一个好看到艳丽的孩子,似乎永远长不大,似乎永远会陪在身边。
蓦地就想起另一双眼睛。
钟碍月。
也是这样子牵挂又安抚地看着自己,直到生命逝去。
那该是,真正心里有自己的人,才会露出的眼神吧?
连死状,也是极相似。
钟未空突然便是惊慌起来,却只能连连道:"不会的,你撑住,不会死的......"
"你只需要记得,曾有一个人,深深眷恋那个在火焰里美如梦魇的红色魔物。不论,他是多么可怕......"
钟未空再傻,也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一把抱紧朱裂:"不要说了!你不会死的!"
"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怕,就可以了......"朱裂仍自说着,声音低下去。
钟未空的心里,只余混乱。
他与朱裂亲近了这十余年,便是亲情也比不过的感情,却是一直不知,原来朱裂不知何时,已经怀了这种心情。
"不用自责发现得这样晚......你这人其他都太聪明太好,总得有一样迟钝一点才平衡......"朱裂竟是浅浅低笑,"还有......你......要小......心......莫......"
声音渐低减轻,直到,不见。
钟未空的唇轻抖着,死死咬紧。
闭眼,握拳。
怀中的心跳,缓缓逝去。
好一会儿,才有些痉挛着,抬起头来。
朱裂,早已闭上了眼睛。
歪着脑袋靠在钟未空的肩上,很乖巧很讨喜,就像每次见到钟未空,他都会拉住钟未空的一角,紧紧跟在旁边充当尾巴。
只是现在的脸色太过不好,惨白如纸。
钟未空,便是一笑。
却是哭腔。
哽咽之声,立时被狠狠压在喉下。
"睡吧。"他抬起被指甲划出道道血痕的手掌,捏了捏朱裂冰凉的鼻尖。
这才终于抱着朱裂的尸体站起来。
目光沉钝,脚步却稳定。
转身。
七步之后,停下。
头也不回地开口:"朱裂是奉你之命监视莫秋阑。他的死,你脱不了干系。"
静静说完,继续起步。
杨飞盖手中反复思虑仍是特意带来的御寒外衣,便滑落到地上。
然后他也坐下来。
抱了一边膝盖,半晌,低低笑了一声:"原来,夏夜,是这样凉。"
急促混浊的咳声,在这静谧中忽然响起。
不多久,便是一阵,压抑的血腥。
平喜二十年夏初,钟氏复辟军突然宣告原太子钟碍月的死亡与其替身身份,而杨飞盖以真太子身份登临城头昭告天下,承继钟氏中断二十年之王位,废莫氏年号,自号雷王,诏令改当年为天初元年。同日,册封钟未空为焰王。
当日风劲,两人并肩而立,叫人不舍移目的无匹丰姿与傲笑浩荡的王者气势,让所有不安观望的军名感动无加,涕泪仆地山呼万岁,余音浩淼,长久不断。
此景此情,载入史册,永世流传。
同日,枫,不告而别。
高望山最近,合不拢嘴。
当然是开心得合不拢嘴。
钟军旧主忽逝新主刚立军心动摇,而莫军突失静章王莫秋阑这一主心骨大受打击,在莫誉津与一干忠心大臣的尽速接手压制下稍稍安定,这一系列变动让战事更显胶着难分,情势不明。
高望山收到钟未空手信,大喜过望前去迎接了杨飞盖入主,却不想连着钟未空也一同受封,加入了钟军的中央领导决策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