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裂的轻功承自钟未空,不过几个飞身起落,便已掠过百里。
避开护院众人,直接从窗口翻身而入,朱裂刚将杨飞盖放在床上躺好,就听见身后一道笑声:"终于回来了。"
还带着一声轻松的舒气声。
"谁!"朱裂一惊猛转头,手上已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出鞘的半长兵器。
"不用紧张。"那人和缓的声音继续道,"是我。"
"......枫?"朱裂一愣。
"呵,真是波折连连,他发现我放跑钟未空,却没罚我,而是思考片刻后就立即冲了出去,放话叫我在他房里继续扮作他,等他回来,却是这副样子,真教人担心。"枫看了一眼杨飞盖,道。
"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出你担心他。"
"如果是钟未空出手,必不会下杀手。如果是你,那就更不用忧心了。"
朱裂笑起来。
两人交换一个了然的眼神。
"平时聪明过头的人,一旦笨起来,那还真是叫人没办法。"枫道。
"就是就是,都看不下去了。"朱裂道,转身就要走。
"你要回去?"
"正探查莫秋阑的情报,却偶然发现他的身影并尾随而去,又坏了他的好事,留在这里定会被他劈了的,渣都不剩。"朱裂指指床上某人,笑道,"我还是早溜为妙。"
"的确,不过在你走之前,总得把那迷药的解药给我。"
"怎么,你要让他早醒来抓我?"朱裂一挑眉。
"是必须让他早醒。"枫站起来,走过去,"现在。立刻。马上。"
朱裂皱眉,嘴上哼了一声:"又有什么花样?"手上却已从怀里探出一个小瓷瓶,交给枫。
而枫手里也多了一样从怀里掏出的东西。
是一封信。
"钟碍月,或还没有死。"枫轻道。
下一刻,他就怔住了。
朱裂也怔住了。
因为他们同时看着枫手中那封信,而那封信就在枫说完那句话之后,没了。
两人一惊,俱是扭头看向床边。
只能勉强辨清那封信就是往这个方向被空气"抽"走的。
而那封信现在,就捏在一个人的两手间,安静地平摊着。
朱裂觉得,他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一阵凛冽的寒意与惧意。
--是因为杨飞盖的突然醒来让他开始害怕自己可能受到的惩罚,还是因为杨飞盖此时看着那信时分明半分表情也无,却比冰还冷比霜犹寒,叫人莫名升起随时会被他撕裂的感觉?
朱裂不知道。
枫也不知道。
但他们的感觉,是同样的。
也都只能默默地或者说紧绷地站在那里,看着杨飞盖狭长的双眼飞快地掠过信上的字。
然后,便是一声冷笑。
"子时?那不就,快到了么?"
杨飞盖说着,缓慢却有力地撑着床沿坐起来,似是又瘦些许却是强韧更甚以往的裸臂便被遮在垂下的袖子里,淡淡目光锐利地扫过床边两人。
而那两人看了一眼杨飞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只觉寒意从脚底窜上,直冲脊背,飞快地低头,静默。
直到杨飞盖的嘴角再次扬起来:"我们,也该开始了罢。"
钟未空的脚步,一直未停。
刚出镇兴城两三里,就听见前方一阵喊叫。
--而通常,半夜里的喊叫,不是做恶梦,就是喊救命。
很不巧,这次是后者。
也很不巧,现在的钟未空脑袋里有些浮躁混乱,心情欠佳。
更不巧的是,那堆拦路抢劫的人正好堵在钟未空的前路上。
钟未空眉毛一扬,速度未降丝毫,掠身过处,还没人来得及惊讶或叫嚣。
扑通数声,那七八者盗众便相继扑倒在地。
钟未空的速度,仍然没降。
笔直往前而去。
"钟哥哥......"
猛闻此言,钟未空心中一动,骤然收步。
那是个,他不记得的声音。
转头看去,那个小男孩眼泪鼻涕一大把地抱着手里差点被抢走的包袱软倒在地上,旁边一个老人有些颠簸地扑过去安慰他。
那声音,就是这个小男孩发出的。
视线,却不是看着钟未空。
钟未空更加疑惑。
那一老一小他都不认识。看来也都没武功,那方才自己那样快的速度,即使武功较高者也只能辨清他的轮廓而已,这个男孩,是怎么知道他就是钟未空的?
"......的东西,只有这个,你们不能抢......"
钟未空便明白了。
看来是,另一个姓钟的。
刚要转身,又听得身后那老者道:"俊儿这样勇敢,你钟碍月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夸奖你的。"
钟未空的身体,剧烈一震。
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直直看向那男孩手里抱着的包袱。
看起来,也就只是个极普通的包袱而已。
钟未空止不住,一步接一步,直到变成小跑变成轻功急掠,落在了那两人的身边。
一个时辰后。
一处简陋农舍的窗口,探进一个蓬乱的脑袋。
"小空空啊你果然在这里!"大叔压低了雀跃的声音,看着就坐在窗边对着昏黄灯豆,呆呆看着手中一张纸的钟未空道。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终于有些回神,钟未空抬头道。
而此时大叔正费力地攀过窗口翻进门来,好半晌才笨拙地落地:"跑到李家大宅一看,墨珠和九霄竟然都不见了,只好回来找你。卜了一卦发现你还挺近,就找过来了。这是谁家啊?"
"哦,刚认识的人家。"钟未空放下那张纸,垂眸只道,"真是神奇,可以被两兄弟各从强盗手里救回一次。"
不是真兄弟就是了。钟未空心道。
"咦?钟碍月也救过他们么?而你也救了一次?这么好玩。"大叔兴奋说着,不经意看向钟未空刚放在桌上的那张纸,"这是--"
那是,元嘉国的地图。
而地图上五个地方被圈起来,各自标着一个数字,从数十开始翻倍,直到数百万。
五个圈,连上了直线。
五芒星。
"好像是钟碍月原想跟着他们一起走,半途又折了回去,行囊却留在他们的马车上了。衣装很简单,或是打算隐居去吧,就在他死的那个晚上,多讽刺。要是他就这么一去不回头,兴许就活下来了。只是这纸上画的东西很是奇怪,星源寺,比目寺,济方城,魁城......"半晌不闻大叔回话,钟未空抬头,"怎么了?"
却见大叔的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钟未空讶道。
"......不,没什么。"大叔牵强笑道,"这个,还是不要管它了。"
钟未空沉默一会儿,冷冷道:"你这不等于就是告诉我其中有隐情么?"
大叔也不说话了,低头皱眉。
而钟未空已经站了起来。
神情冷冽,锐利如电地盯着大叔。
很冷静很冷静的样子。
周身气息狂卷。
却是直如罗刹。
"那......好吧。"大叔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总是,要告诉你的。"
×××××××××××××××××××××××××××××××××××××
一双纯白精绣紫边的靴子,踩在泥石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停了下来。
面前,那轮黄金一般的硕大月亮,被崖上突出的一块岩体吞没小半。
而站在那月亮旁边的一个人也回转身来,衣袂翩飞游曳。
那张瓷娃娃般漂亮的脸依旧无甚表情,冷淡一睨停下脚步的杨飞盖,道:"你来了。"
而他身边捧着脸颊蹲坐着的九霄也拍拍屁股一派轻松地打个招呼:"哟~好久不见。"
而杨飞盖也是一笑,环顾一周后负手道:"在如此美景里等人或者相杀,倒都不是一件苦差事。"
"废话少说。"墨珠道,袖中一闪,枯木花近似木讷的光泽便跃在手中。
"如此心急。"杨飞盖冷笑道,却是丝毫未动。
"哎哎没办法,到了这里,总会有这一战。"九霄摆了摆手笑道,掌中劲气运起,"不然就白来了。"
"你们白来不白来不关我事。我到此,也就是想问一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杨飞盖说着,从怀里探出那一封信来,"‘想见钟碍月,子时,西六十里崖顶,孤身前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九霄道,"带你去见钟碍月。"
杨飞盖沉吟一声道:"......是去他的墓,还是他真的......"
"他死了。"墨珠断然道。
九霄接道:"而他的墓,也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所以如果你赢了,就带你去他的墓前,如果你输了,就送你直接去阴间见他吧。"
杨飞盖沉默,眼中动容。
死寂的好一会儿,才听得他低沉道:"我并不想杀他。"
"但他确实因你而死。"墨珠道,全身衣摆都随着真气流转起来。
"而你明明知道,他喜欢你。"九霄轻道。
这一句,杨飞盖和墨珠双双愣住。
各自握拳。
"只能看见自己喜欢的人,为那个人做任何事,甚至去伤害那些因为喜欢自己而愿意为自己做任何事的人。"九霄的声音低低的,却是水晶般清透,带着迷茫苦思,说完,看了眼杨飞盖,又深深凝视正看向另一边的墨珠。
好半晌,才听见墨珠的声音响起来,却没有看九霄,而是直直盯住杨飞盖,枯木花斜斜指前:"开始吧。"
"他呢。"杨飞盖淡然道。
"他不在,不是更省事么?"墨珠讽道,"免得你和钟未空相见,各自下不了手,打得都不尽兴了。"
"说得对。瞒着他,最好不过。"杨飞盖一笑,手中紫色幻焰流转,朵朵华光,"那就,开始吧。"
※※※※※※※※※※※※※※※※※※※※※※※※
"原来,竟是如此......"钟未空嘴唇轻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也就是说,你早就告诉过钟碍月,他的大限,就在那晚。所以他才会整顿行装,决计离开......"
"只是终究没能斩断留恋,失去最后机会,逃不过那一劫。"大叔低头。
钟未空突然想起来,许久之前杨飞盖曾经说过,钟碍月对于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从不拖泥带水,不介意一意孤行。就好像,被一个无法抗拒无力突破不可逆转的危机胁迫,被逼着激发了所有能量。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何年何月死,或便会悠闲散漫即使死期便是下一刻。
而钟碍月的危机便是他不但知道自己会死,并且很确定地知道,是什么时候死。
那种每日倒数生命的感觉,会是如何痛苦?
更何况,他还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那样艰巨的事情。
钟未空蓦地想起钟碍月曾那样坚决地说过,尸军,必灭。
"真的是疯了,你会将这张图解释成这样,而钟碍月也会想去尝试这一条路。"钟未空看着手中地图,凝视那最后一座城旁标注的五百二十万,低声哼笑,"怪不得之前要杀那么多人......我还真以为,他本性便是如此冷血。"
"他本可以做到,只是,时间不够了。"大叔道,"所以我那天急忙赶回去。他是听了我的劝,选择了他自己,准备好脱离一切隐遁而去,只是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另一个人,放弃了他自己......"
"我明白的。"钟未空轻道,"他所做的一切,本就只是为了,那一个人。"
长长的眼睫覆下一层厚厚阴影,微微颤抖。
翻覆涌流。
"小空空......你没事吧?"大叔担忧问道,有些惴惴。
静默好久,钟未空才一片漠然抬头,却是忽道:"你刚来时说,墨珠和九霄都不在李家?"
"是啊。"大叔突闻此言,疑惑道。
钟未空凝重片刻,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大叔衣襟:沉色道:"快卜出他们的下落!"
大叔一愣,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堆奇怪的东西,摊到地上就开始默念起来。
不过一小会儿,就听见他咦了一声道:"怎么会在那里?"
"在哪?"钟未空急问。
"呃,这个......"
"送我过去。" 钟未空的眼威胁地眯起来,哼了一声,也不多说。
"啊啊这个太危险了正在打吧是凶卦啊!"
而钟未空双手环胸痞子状扬眉冷目对着骤然缩到画面右下角馒头脸三头身的大叔缓缓一笑,光彩四溢:"耶噫,那我还是把你弄坏那本书的事情告诉墨珠吧......"
"咦咦?嗷嗷嗷嗷~~~~~~~~"
※※※※※※※※※※※※※※※※※※※※※※※※
墨珠身上的汗已然遍布,混在那些细小伤口流出的血水里,占在青墨色的衣衫上,看不真切。但九霄知道,墨珠不是杨飞盖的对手,半场下来,已然疲累如此。
但他更奇怪的是,为何墨珠的武功会精进如此之多之快,简直可谓突飞猛进。
都快要,和自己持平了。
枯木花的剑芒凌厉非常,就在九霄这么一想间又扑了上去,划出一道流星般的光彩。
杨飞盖旋身一挡一送,身法流畅如凌空之燕,手指斜飞,化出的剑气随着放地的身体一并甩出,将九霄配合墨珠而进的攻势生生逼了出去。
"武功进步如此迅速。"杨飞盖看着墨珠道,又看向九霄,"你还真是深藏不露。"
"两人合力也不过将你打成小伤,你才是真正深不可测。"九霄俏皮一笑。
"为何要拖。"墨珠惯例地简短道。
"哎呀哈我有么?"杨飞盖笑道。
"你该知道,拖没有用,徒耗真气而已。我们两人已占上风。"九霄道,心下却略微忐忑。
既然杨飞盖有意拖延,那便很可能根本没下重手,真正谁占优势,还未可知。
"小朋友们想多了而已。"杨飞盖道。
说完才是微愕。
小朋友。
他这样一说才有些想起来,为什么方才一见那两人,会觉得有一些莫名奇怪。
--他们的个头,是不是长得太快了?
即使刚刚处在男孩子长身体的旺盛时期,这样一月不见,竟就已经双双拔高许多。
不仅是个头,还有脸型,气度,及一些说不出的威严,都叫人觉得他们俩好似骤然脱离青涩。
"是么?那,就不客气了!"墨珠眼神一冷,举剑便是一招"捉云唤月",一时竟是化出数十身影,包围了杨飞盖。
"雕虫小技。"杨飞盖一声轻哼,剑气过处,那纷乱的身影顿时散开,墨珠一个腾空避过剑芒。
嘴角,却是一个微笑。
杨飞盖顿觉不妙,而身后九霄的掌劲已然袭到!
而若是他旋身,背后便是墨珠反手而至的一剑!
"就是等我出剑的空隙么?"杨飞盖一个残忍的冷笑浮起,五指屈伸,手中剑芒,突然炸开!
却不是炸裂四散,而是转瞬就直插入地面,片片碎屑分别幻化出一道耀目光辉,写着巨大的紫色雷光,再次从地底窜上!!
声音,消失了。
全世界,只剩下叫人睁不开眼睛的紫色幻光,美丽妖惑,从心底泛上的强烈激颤。
还有,恐惧。
"灭天霜!"九霄的嘴唇张合,吐出这右鬼吞雷的必杀一招来。
但是,他听不见。
也没有任何人听得见。
甚至没人看得见他的嘴形。
两道身影,顿时被弹开了老远。
光芒,便如突来一般骤去。
而墨珠和九霄的身体,还在半空。
却双双,讶然的一个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