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步 走一步————幸福的苹果树
幸福的苹果树  发于:2009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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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念的脸一下垮了下来。他确实急着回家。星期五下午也是以念最开心的日子,因为住校的邢卫哥会在这一天回家,以念的心思从早上开始就已经没呆在课室里了。偏偏以念被分配到今天留下来做值日,更让他郁闷的是,他要和大头一起做值日,以念想着大头摇摇晃晃的动作,真的快烦死了。他的脸拉得老长,根本不管郑洪捷不悦的表情。
以念先和大头把椅子全都反扣在桌子上。他的动作很快,两三分钟就摆好一排,大头才放了两三张,一边扣椅子还一边谄媚似的想和以念搭话,说话的时候照例会流一流口水。大头时不时用手擦一擦口水,有时还会带出一长溜的口水链子。以念更烦他了,手下的动作就越发快起来。等他弄好其它三排椅子,大头的那一排还没翻好,他只好又帮大头把那剩下的椅子扣上桌子。
以念觉得自己挺亏的,和大头一起值日,不就等于要多干很多活吗?讨厌的洪哥,不但没有关照他,还成天让他带头做这个带头做那个,弄得他比平时更惨。他盘算着怎样才能早点回家见到邢卫,就想和大头做个分工。他知道,倒垃圾要绕过前门,从学校大门一直转过半个学校围墙到后门,中间还要经过那一段雨季里特别泥泞的烂路。于是念头飞快闪过,以念转身对着大头笑笑,关心地对大头说:"大头,要不这样好不好,你在一边儿歇着,我一人扫地就得了,然后你负责把垃圾倒到学校门口的垃圾桶去。这样我们既分工又合作,你也用不着这么辛苦。正好我今天下午有重要的事情,赶时间,你去倒垃圾,我先走好吗?"
大头对以念的关心和体贴很感动,几乎流下泪来。同班三年了,以念从来都是老师和同学的焦点,从来也没主动和自己说过一句话。大头虽然动作不灵便,头脑并不傻,他也有爱美之心,也知道小帅哥的人气高,想亲近他。今天见以念这样关心自己,感动得什么似的,话也说不出来,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以念就干脆把大头推到门口让他等着,自己飞快地舞动起扫把。
以念迅速完成了课室的清洁以后,把垃圾全部用清洁袋装好。递给大头,然后关好门,扔下慢慢踱着方步的大头,"再见"两个字的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外面正好在下着毛丝丝的小雨,以念和大头都没有雨伞。以念动作迅速,很快就顶着书包跑到了公车站。他远远看着大头正慢条斯理地出了大门,向学校后面走去,鞋子后跟踢踏着泥水,还浑然不觉。
以念正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不已,公车来了。他跳上车,还能看到大头拎着巨大的垃圾袋,像卓别林一样的身影慢慢晃过车窗,跟一只缀着一个大包袱的鸭子一样,特别可笑。
星期一,以念回到学校。他并没有注意到大头没回学校。课间休息的时候,实习班主任郑洪捷把以念叫到办公室。以念还以为洪哥要交待什么工作给他,满脸堆笑地等着他的吩咐,结果郑洪捷很冷地望了他一眼,眼睛里有忍不住的怒意。他说:"以念,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可没想到你这么让我失望。"
以念完全摸不着头脑,只得睁着大眼睛无辜地望着郑洪捷,时不时还可爱地眨巴一下眼睛。郑洪捷叹了一口气说:"以念,你知道丘陵同学星期五做值日的时候摔伤了吗?你和他一起做的值日,你说说看,他摔倒的时候,你怎么已经走了呢?"
以念才知道,大头星期六下午倒垃圾的时候,被泥泞滑倒了,骨折。可怜的是当时下着雨,去垃圾堆的路上没人,他又站不起来,在泥地里躺了好久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已经在发烧,而且转成了肺炎,几乎引起生命危险。
"你好好想想看,应该怎么去向大头道歉。"郑洪捷最后说。停了片刻,郑洪捷又说,"放学以后等着我,我带你一起去。"
以念看着郑洪捷痛心疾首的表情,真是觉得晴天霹雳。在他的印象中,还从来没有接触过生命这么严重的主题。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的一个不小心,会差点害了别人的生命。如果当时没让大头自己去倒垃圾就好了,要不看见他出校门的时候,帮他一下也行啊。大头有软骨病,骨头折了应该很痛吧?以念又内疚又觉得委屈,他自己值日生的事情一点没少干啊,那时都让大头歇着了,不知道他父母会不会来找我算帐,找我的时候我要和他们说清楚。一整天,他在脑子里一直纷乱地闪着各种想法,不停地对自己说:丘陵的伤病又不是我造成的,我也没想害他,我又不知道他会摔倒,我也没做错什么事情啊。可是,不管怎样自我安慰,还是避免不了那种可怕的犯罪感,以念几乎已经认定自己是个罪人了。他被惊吓得不轻,那一整天,他都没有听进去一句课,越是慌乱,他就越是害怕,睁着眼闭着眼,脑海里出现的都是大头濒死的脸庞。从上午到下午,以念都忧心忡忡地担心着大头会不会死掉。
9
以念那天放学以后没等郑洪捷,也没回家,他自己坐着公共汽车去深圳大学找邢卫了。倒了两趟车,穿过了大半个城市,以念到达深大的时候,天已经都黑了。一路上,看见路上的绿化带已经换了品种,他也无心欣赏。
邢卫不在宿舍里,以念只好在那里傻等。平时他最不喜欢等人,但今天他就是被心底下一种无形的冲动激励着,好像觉得不见到哥不行,就算老天爷不让见,我也偏要等到他不可。这样一直等下去,一直等到夜里快十点了,邢卫才从外面回来,原来他正和老师一块在做一个项目,天天都忙到熄灯时间。看到以念,吃了一惊,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以念等得心焦,其间有一两次甚至问过自己是不是邢卫已经死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本来想象的那些一见到邢卫就要大声哭诉出来的话,这会儿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只是闪了闪大眼睛。眼泪自作主张地掉了下来。
邢卫连忙把他牵出宿舍,在宿舍下面的树荫里,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以念这才开始哭出声儿来。可是等了这么久,酝酿好久的哭声此时就是没办法大胆地发出来,压抑在喉咙里,只听到些哽咽和抽泣。邢卫没办法,只好一直等着,很心焦,很憋气,很着急地等以念哭够了、抬起头来。邢卫看见他脸上有一片飞红,原来以念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他害羞地又把头低下。把眼睛藏进邢卫的衣服以后,轻声说:"哥,你有话跟你说。"
弄清楚事情的经过原委,邢卫没评价以念和大头的这件事,而是嗷地惨叫一声,变了脸色:"你还没吃饭吗?你这个小傻瓜,怎么这就样坐着饿肚子,你不会先自己去找东西吃吗?"
"我没感觉到饿。"以念噘起嘴唇,委屈地说。
邢卫把以念带出学校,找到一间最近的快餐店,叫了东西逼着以念吃下去。以念把事情说出来以后,心情轻松了好多,心头再也没有那块恼人的大石头。他放心地等着邢卫告诉他接着该怎么办,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咽着牛奶。
接下来邢卫问的问题让以念差点呛到:"你出来告诉爸妈了吗?"
以念这才想起邢伯伯邢伯母这会工夫都见不着他,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模样了。他心里知道祸闯大了,站起来就要赶紧回家。邢卫一把拉住他说:"别着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快吃吧,吃完了我送你回家。"以念不同意,非要马上走不可。
那天兄弟俩回到家,才知道家里已经乱开了锅。司机到学校没有见到以念,就进去问话,才知道以念已经自己回家了。而回到家的大人们,左等他也不回来,右等他也不回来,都开始慌了神。火上添油的是郑洪捷,他晚上还一本正经来家访,知道以念不见了,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等郑洪捷回过神来,把日间的事儿一说,邢伯母立马开始哭了。大家都按着常规的思路去想,以为以念挨了批评,想不开,去干什么傻事儿了。
邢伯伯和郑洪捷开始一家家地访问同学的家,最初是和以念关系好的几个同学,然后是不太密切的同学,最后连最不可能和以念有关系的女生家里都找了个遍,越找越绝望,越找越害怕。打电话到邢卫的学校,宿舍管理员说邢卫没回宿舍。邢伯伯和郑洪捷到了邢卫的学校,连邢卫也不见人,不知道到哪儿去了。邢伯伯没法子可想,就去找在公安局工作的老战友,想要动用警方的力量寻找以念。
午夜时分,邢卫带着以念回到家里。邢伯母一见到失而复得的以念,飞扑过来抱在怀里,已经哭得泪眼婆娑。邢卫正准备劝慰一下母亲,邢伯伯和郑洪捷也回来了,大家看到以念,都松了一口气,各自散开,回家的回家,打电话消案的打电话。以念预计到自己的失踪会让家里混乱一阵,但没想到会乱成这个样子。
邢卫笑着拉开母亲说:"妈,以后别这么着急了,以念很乖,不会乱来,你用不着这么担心。"邢伯母这才止住哭泣,拉着以念一起坐下,细细地叮咛:"一个人跑出去多危险啊,万一给车撞到,万一给别人骗了,你小命还要不要?以后要出门一定要打电话回家报备,否则下回一定再不轻饶。"听说以念还没吃饭,又着急地张罗着到厨房弄吃的,吃完了就赶紧逼着以念收拾睡觉,还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入睡才罢。这样一来,以念也没再有机会跟邢卫说自己的心事了。
第二天一早邢卫回学校继续赶他的项目,邢伯母没有叫醒以念,想让他在家里休息半天。
以念醒来以后确实觉得有点不舒服。他盯着天花板想了半天,想到今天回到学校郑洪捷还是会逼着自己去医院,以念就有点害怕。万一大头用冰冷的眼光对自己怎么办?万一他道歉了大头不接受怎么办?万一大头的父母见面就开始骂人怎么办?万一他们打人呢?而且邢伯伯邢伯母这边也不好对付,他们肯定也会捉着自己讲一番道理,非要让他认错不可。这些问题让以念烦恼得要命,此时邢卫又不在身边可以商量。他自己七想八想,最后决定装病不去上学。
于是以念继续赖在床上,等邢伯母来看他的时候,假装才醒的样子,委屈地皱着眉头,告诉邢伯母说头晕得不行,想吐。邢伯母果然紧张得不得了,试试并没有发烧,只道他是昨天受了惊吓,嘱咐他好好休息,自己也打电话给单位请了个假,要留在家里照顾以念。
过一会儿,以念告诉邢伯母说想吃她做的焖鹅,把邢伯母支了出去。以念看邢伯母一出去,就穿着衣服跑到浴室用冷水由头到脚冲了个透湿,然后他跑回房间,把房门反锁上,打开空调,把温度调到最低,站在空调口对着冷风吹起来。他很有把握,因为他只要淋了雨湿了身,没有及时换衣服就会发烧感冒,多少年都是如此,所以邢伯伯邢伯母下雨天从来不肯让他自己上学放学。
冷风吹着身上的湿衣,显得格外的冷,以念不一会儿就开始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再过一了一会儿,以念的牙齿开始格格地相互磕碰起来,根本控制不了。以念怕程度还不够,又硬挺了好一会,直到身上的衣服全都被冷风吹得半干,身上开始感觉到那种高烧时候特有的酸痛,才爬上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10
以念感觉自己睡了好久。房间外边响起邢伯母敲门的声音,她温柔地喊着:"念念,快起来吃点东西吧,你要吃的鹅肉也做好了,快来吃哦!"声音像哄一只小狗似的。但是以念有点身不由已,他用力想把身体撑来走过去开门,可是却失败了。他重新又趴在枕头上休整了一下,等力量积累得差不多了,才用力借着床边的书桌把自己的身体拉起来。
开门的一刹那真是把邢伯母给吓住了。她看到以念吃力地把身体抵在门框上,摇摇欲坠,吓得一把扶住他,把他架回床上。接着她发现以念的衣服和被窝里都有点湿,以为是以念出的汗,又摸到以念身上滚烫的温度,心里又气又急,给以念换衣服的时候,心疼得手都哆嗦了。
后来的时间以念极为后悔,因为病得实在太难受了。他觉得心里、脑子里、身上每一处都痛得一塌糊涂,头晕乎乎地分不清人和事,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为什么要生病。当天他就被弄到医院,好一顿折腾以后,医生没让他回家,直接住下了。
等到了晚上,几大瓶点滴打下去,温度降了下来。以念头脑清醒了一点,身上感觉也好多了。这时他又觉得不太后悔了,心想受这一顿苦也是值得的。邢伯伯和邢伯母肯定不会再追究这件事儿,洪哥肯定也不能再追着他去给大头道歉,而且他也用不着面对大头的父母了。
住了五天院,邢卫只来过一回。他的项目设计正到了紧张的时候,所以匆匆来看了一眼就走了,弄得以念非常伤心,私下里不知偷偷流了多少次眼泪。而这段时间里,郑洪捷倒是经常性地守护在病房里,一方面他觉得以念的病是因他而起,另一方面,他仍然没有放弃诲人不倦的打算。
以念倒不再害怕被郑洪捷逼着去道歉了。因为他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邢伯母就打断了他,说:"小捷,你看看念念的身子还弱,这些事情等他好了以后再说行吗?"言下之意对郑洪捷颇有些埋怨的意思,好像是因为他的咄咄逼人,才把以念逼进了医院。郑洪捷哭笑不得,面对邢伯母的责备的目光,只好放弃。
其实,过了两三天,以念就已经活蹦乱跳了。他也发现郑洪捷不敢再跟他提大头的事情,心里很是洋洋自得,对自己的妙计异常满意。虽然他为此吃了一点苦头,但已经脱离病痛的以念早就忘记当初病中的难受和当时心里的后悔了。
郑洪捷正在给以念削一个苹果,一边削一边表演自己一刀就能不间断地削下果皮的技巧。以念乖巧地笑着,还时不时地鼓掌喝彩,最后还爬上了郑洪捷的后背,赖着非要让他背着自己下楼散步,连苹果也不吃了。这些年,他也渐渐地他学会用一种天真的方式去防卫,别人看着都是单纯,他自己知道自己是狡黠。
郑洪捷背着以念到医院的院子里散步,边走边抱怨:"你说到底是我散步还是你散步啊,你再不下来,我们就回病房了。"以念只是调皮地笑着,双臂把郑洪捷的脖子搂得更紧。
突然,他们看见穿着病号服的大头,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坐在轮椅里,也被他妈妈推着从路的另一头走过来。以念见对方已经走到了跟前,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避不过去了,只好跳下郑洪捷的后背向两人问好。他使劲儿地做出最可爱的表情,启图获取大头妈妈的好感,降低自己可能受到的责备。
谁知道大头的妈妈只是慈祥地对着以念笑了笑,说:"你是张以念同学吧,丘陵经常说起你呢。说你在学校最肯帮人,他经常得到你的照顾。"
以念一下子弄了一个大红脸。大头妈妈的表现和他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一时间,以念的小聪明都不知道上那儿去了,他只好结结巴巴地说:"阿姨,哪儿啊,我没帮丘陵什么。那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大头妈妈说:"这孩子多乖巧啊!长得也一表人材。丘陵说那天值日生的工作都是你一个人做的,他只是负责倒倒垃圾,就不小心摔倒了。"大头妈妈看了儿子一眼,叹了一口气:"丘陵听说你也在这医院住院,非要去看看你。还说你这么照顾他,一定要我来谢谢你。"
以念这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无言以对,只好羞愧地低下了头。
回到病房以后,郑洪捷看以念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就说:"念念,丘陵受伤的事情,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内疚吗?一块上学的同学,差点送了命。你想想看,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你可能就从此都再见不到他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很可能突然就会离你而去,你不会觉得伤心吗?"
以念趴在枕头上,闷闷不乐地说:"洪哥,我是不是个很坏的人呢?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过会害丘陵受伤啊。听说他受伤生病,我也很难过的。"
郑洪捷说:"那就是说,其实你一直都关心着丘陵同学的喽,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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