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步 走一步————幸福的苹果树
幸福的苹果树  发于:2009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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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姐姐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以念心头一片冰凉,从来没有过地感觉到孤独和害怕。变成一个真正的孤儿,那种惶恐是以念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那几天,虽然周围来慰问的人流从来没有间断过,但一切都是无声的,黑白的,以念觉得身边的这个世界如此之大,如此空旷。
但以念心里还保持着一点清明,知道这个时候,最需要得到安慰的是姐夫。就在前一天,他还是一个幸福的准爸爸,搂着快要临产的妻子讨论孩子的名字,讨论孩子长得像谁。他开心地在厨房挥舞铲子,根本想不到不幸就在眼前,在不远处静静地等着他。
送走一批慰问的同事,洪捷正呆呆地坐在沙发里,眼睛没有目标地看着前面。以念走到姐夫的身边,蹲下来,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以念发现姐夫的手很大,但是自己用双手合拢,也可以完完全全地包住它,像一对翅膀一样,能给那只疲惫的大手一点点温暖。
13
妈妈的消息来得让以念有些疑惑,但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心灵震撼。他对妈妈没有太深入的思念,也没有惊人的恨意。他依稀记得很多年前,有一个衣着时髦的女人曾经到部队里看过自己和姐姐。那个女人穿戴非常漂亮,完全不同于八十年代初中国妇女的普遍的土气和简朴。她让以念想起了刚看过的一个电影,叫做《庐山恋》,那里面的女华侨穿着打扮就很像眼前的女人。衣服漂亮,却不似电影里面常见的表征时髦女特务的那股伧俗的风尘味儿。以念从那以后一直有一种错觉,认为自己的妈妈就是个电影演员。
她给以思两姐弟留下了一笔相当大的财产,还留下了一封简短的信。信上一直说三个字:对不起。以念不知道她当年为什么会抛弃自己和姐姐,也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也许是被迫。不管怎么样,她不知道姐姐已经死了,不需要在更大的内疚中度过余生,这也许就是一个人最大的福气了。但是,目前的问题是:美国,去还是不去?
邢卫意识到,以念也许会就这样离开。这种分离,不是从深圳到广州的距离,也不是这个星期到下个星期的距离,更不是从自己宿舍到他宿舍的距离,这个距离非常之遥远,也许会成为一个无法跨越的距离。而且,最让邢卫难以忍受的是那种一切失控的无力感,他突然发现在以念即将远离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立场没有任何权力对以念说"不要走"。此时,他比任何时候都觉得舍不得以念走,但他比谁都明白,如果这个时候绊住以念,就等于绊住了以念的未来,甚至毁掉以念的大好前途。
天下着小雨,这个季节本来是干燥少雨的,这一场小雨却让气温整个儿地降了下来。屋外是深秋的景色,树叶在风中响得很热闹,但屋里却很安静,邢家所有人都在。邢伯伯闷声不响地抽着香烟,家里的气氛沉闷得要命。沉默良久,还是邢伯伯打破了僵局:"念念,这是关系到你一生的事情,你自己做决定,不管你怎么想,我们都会尊重你自己的决定。"
邢卫接腔说:"爸,瞧你说的。你这么说以念会有压力的,明明就不舍得他走,潜台词里都是让他不要走。"
邢伯母气得照他的肩膀打了一下,说:"你舍得吗?坏小子。以念要是到国外去,念书、接管他妈妈的公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说以念还小,出去了也不会照顾自己,他又特别肯病。有洪捷到国外去不就行了?"说着就要抹眼泪。
邢卫说:"妈你看你又来了,以念又不是永远不能回来,你们也可以到国外去看他。"
郑洪捷也抬起头看着大家,果断地说:"我的意见也是让以念出国去。他是个男孩子,不可能永远依靠在我们的身边,总要有自己出来奋斗的一天。出国以后,可以好好念些书,学习如何经营好他妈妈的公司。这是他一生事业发展的大事,不能在这时候儿女情长。"
邢卫看着郑洪捷,心里骂着他"狗东西就你聪明",嘴上却附和着郑洪捷说:"对啊,多少人要拼搏一生,也不可能到达的平台,以念一下子就能达到,这对他一生来说太重要了。就算他现在还小不明白这个利害关系,我们做大人的也一定要把好关,不能毁了他的未来!"
郑洪捷转身对闷声不响的以念说:"这件事儿就这么定了!听姐夫和你哥的话,一定要出国去。那个高度别人可能要奋斗一生,你有机会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别浪费机遇,这是上天给你的机会。"
邢卫则接上他的话头说:"对啊。以念,明天开始,哥就休假,陪着你好好准备出国的东西。手续那些事儿律师会办好,我们用不着操心,我陪你再到处玩玩,买点儿东西,省得到了国外想家。"
以念怨恨地看着邢卫,埋怨他怎么不懂自己的心事。他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邢卫带回来的东西。哥已经将长途飞行要用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有旅行专用的靠枕,耳塞,晕车药,还有一本以念最喜欢的旅行杂志。以念心里冒出一种极为矛盾的感受:一方面为邢卫的耐心而感动,心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另一方面为邢卫的冷静而恼怒,怪他心里没有为自己留下位置,竟然可以这样轻松地让自己离开。
邢卫哪里知道以念肚子里的弯弯肠子,只一味地要做顾全大局的那一个。他自顾自地对以念说:"念念,你别弄得满脸不在乎,我们到底在说谁的事情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不说话?"
见以念仍旧不出声儿,他就想调整调整气氛,于是就说:"你一定想着等继承了你妈的钱,就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那可不行,我们一家人可都指着你呢!爸妈想到国外看看,我也要发展我的事业,我们可都得靠你了,到时候你不能翻脸不认人了。"
以念突然就觉得很烦,他把手中的东西一推,叮当叮当地响了一串,然后他人就一抬身出了房门,冲到了阳台,自己在阳台上生闷气。
邢卫一家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给闹得愣住了,邢卫觉得脸上挂不住,就说:"嗨!这算什么,原来皇帝不急太监急,他自己这算什么态度啊?我们别管他了,让他以后后悔去。"
以念嘭的一声又撞门回到了房间,直冲着邢卫就嚷过去:"后悔就后悔!你们光在这儿说去不去的,谁问过我的想法了,你们问过我到底想不想去吗?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不去了!那些遗产随它去了!"
突然遭遇以念这样任性地发脾气,邢卫明显感觉到以念和平时总依赖着他的那个小孩子有很大的不同。他倒是一心一意舍不得以念走,可这不是为了他的前途吗?"遗产随它去了,你还真敢拿主意!"邢卫哼一声,又接着说:"你给我写个授权,我去继承得了。这个时候,是你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吗?也不分分场合。"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把那些钱全捐掉算了!"以念气急败坏地喊着。
"哟,你还真当我们都看中你的钱了?念念你还真不怕伤我们一家人的心。爸妈养你这么大,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难不成他们预见到了今天你会很有钱,是有所图有所求的?你的钱你爱捐不捐。得了,以念你要这样想的话,算我们一家人白疼你了,这二十年的时间算我们养了一头白眼狼!"
邢卫说到这里,邢伯母已经觉得不像话,厉声地打断了邢卫的话:"住口,你在乱讲什么!"
另一边的以念听了这话,本来就堵在心里头的委屈和郁闷,一下子变成眼泪涌到眼里。他拼命地死忍着,眼泪却一滴一滴地连续不断地掉下来。以念用力擦了擦眼睛,喊道:"你就那么想我走吗?你就那么急着赶我走吗?你们是不是早就烦我了?就急等着赶我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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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念说着话,已经闪身冲到了门口。邢卫跟过来想拉住他,却被他灵活地一转身闪过去,还顺手把门拉开,身影一晃,人已经到了门外。
门板被咣地一声碰上了,邢卫打了个愣,再拉开门,看见以念的身影已经进了电梯。
邢卫气急地吼了一声:"操!"然后回身进了屋,用力关上门。
到了楼下,以念发现邢卫并没有跟着跑出来,心里就有点后悔。于是他放慢了脚步,一步步慢吞吞地挪着,每迈一步都盼望着邢卫从楼道里闪出来追上自己,可那个邢卫就是不冲出来。
以念越发想哭了。此时小雨正下得不紧不慢,既不打算停下来,也没有下得更大。以念看看楼门口,又看看小区的出口,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走。犹豫再三,还是不得要领的时候,正好挪到了小区内的儿童活动场。他赌气地坐在秋千架上,心里想:我就这样淋着雨,等我生病了,看你们怎么后悔!
小雨中夹着些微的风,树影一闪一闪地摇晃,却没有太多沙沙的声音。以念觉得周围寂静得可怕,才不过过了几分钟,他就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了。这时他心里就恼恨起邢卫来,恨他忍心让自己冒着雨就跑了出来,又想起他平时最心疼自己生病,受一点凉都紧张得要命,不免就自怜自艾起来。再看暗淡的灯光下面的树影斑斑,觉得都像鬼影。他并不害怕,只是气,气得眼热心跳头晕。从丹田中冲上来的一股热气穿过喉咙,直冲上眼睛,再冲上头顶,让头脑胀胀的晕眩,可是心脏那部分,却升腾着一股空虚,怎么也压不实。
屋里面,郑洪捷正劝邢卫出去追以念。邢卫拒绝:"以念真是给惯坏了,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郑洪捷就说:"你也不看看外面正下着雨,以念最爱生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邢卫咬着嘴唇看窗外,硬撑着不肯动窝。邢伯伯邢伯母也一起催起邢卫来。他们都知道以念的任性,知道他最依恋邢卫,而且也知道就邢卫才能哄得住那小魔王,别的人别说劝他回来,能不能近得了他身边都是个问题。
看看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想想以念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偷偷掉眼泪,邢卫自己先扛不住了。他知道以念正等着自己去哄,想得也很心疼。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哄着以念,以念也已经习惯了被他哄着,这一下子狠下心来,就如同用自己的手去打自己的脸,两边都痛得受不了。
以念看到邢卫匆匆走过来的身影,心里不但没有觉得轻松放心,反而长起了一股更盛的火气。他不知道自己不过在雨里坐了十分钟,却以为自己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了。眼看着邢卫就要走近,以念灵巧地站起来,迅速地跑开去。
邢卫没想到以念会这样跑开,下意识地就直追了上去。两个人奔跑的速度都很快,脚底下腾起了阵阵的水花。以念出来的时候还穿着拖鞋,邢卫怕他摔倒,急得越发猛追,眼看手都要碰到以念了,又能被他闪开了。他越追得急,以念就越跑得快,这样一前一后就跑出了小区的大门。
看到以念跑上公路,邢卫更着急了,嘴里连声喊:"小心!以念小心车!"却冷不防自己脚下一扭,在马路沿子上面绊了一跤,身子一歪往地上就倒。邢卫平时常常打打蓝球,身体平衡的机能很好,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身上只在湿地上沾满了水,并没有受伤。
以念眼看着邢卫摔倒,不知道邢卫伤得怎么样,急得回身来扶他,嘴里失声喊道:"哥,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邢卫生气地一推以念,推得他打了个趔趄,同时自己也一挺身从地上爬了起来。以念顾不上生气,又冲上来看他的伤。邢卫甩开他的双手,干脆地喊了一句:"走开!"然后自顾自往回走。
以念长长地"昂"了一声,带着点威胁,也带着点不耐烦,同时也像是一句撒娇。他硬拉住邢卫的手臂,检查了一下他全身各处,看没有破损的地方,才放心下来。
邢卫再次甩开以念的手,向小区门口走去。以念匆匆跟在后面。两个人没走几步,以念脚底下踩空,人差点栽倒,心里正慌的时候,却被邢卫一把扶住。以念顺势滑进邢卫的怀抱里,还没等他挣脱,邢卫竟然一展双臂,紧紧地拥住了他。
以念先是用力挣扎了一下,想表示自己还在闹别扭。见邢卫越发用力地围着自己,这才半真半假地扭了扭身体,安静下来。两个人就这样静悄悄地靠在一起,身体之间什么缝隙也没有。在以往的无数的日子里,他们总是紧紧靠在一起,但从来没用过如此无间的姿势。此时些刻,两人之间没有暧昧,一切都明明白白,再也用不着猜测、用不着怀疑,更用不着退却了。
一辆车子无声地滑过雨幕,没有响喇叭,但车灯在黑暗里显得特别刺目。邢卫仿佛梦醒一般松开了以念。以念抬头盯着邢卫的眼睛,半晌才轻轻地说:"哥,你还要逼着我走吗?"
邢卫心中哗啦啦地一阵电闪雷鸣。被以念发着光的眸子这么一盯,什么理智全都跑到了九霄云外。他不顾一切地拉住以念,闪进了路边的树丛后面,蒙头盖脸地就吻了上去。嘴唇先糊里糊涂地落在以念的眼睛上,然后摩擦着找到鼻子,最后才乱七八糟地吻上了以念的嘴唇。两人的嘴唇都很柔软,有着年青人特有的润泽和鲜明,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接吻,既笨拙又熟练,一切都是无师自通的,是人类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本能和天性。浓烈的爱意,流淌在人类最敏感的部位,带来无法言喻的销魂和快乐。
"不要离开我!以念!以念!"邢卫一面喘息着,一面急促地吻着以念,还一面简短断续地说着。
以念也用力地回拥着邢卫,他也喘息着回应邢卫:"不会的,我不会走,你赶我也不会走的。"他觉得自己正被一种天地间的神秘力量感染着、主宰着,不由自主地翻腾在云端,飘浮在空气里。他吻了又吻,直到邢卫的动作慢了下来,翻腾的激情才蜕变成一种想哭的冲动。
良久,恢复了平静的两个人才缓缓拉着手,从树丛后面走出来,慢慢走向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的小区。雨停了,但天空中还有一些薄薄的雾气,偶尔穿过薄雾的汽车和车上的灯光,让两人身边像笼罩着一层轻纱。
邢卫拉着以念的手,一起往家里走。拉以念的手,对邢卫而言,并不是新鲜的经验。可是他此时却十分的忐忑,不知道怎样的力度才是合适的。他担心自己用力太大,会让以念窥探到自己内心的渴望,又担心自己用力太小,会让以念误以为自己漫不经心。而以念,则如被梦魇住了似的,一时间分不清楚是梦还是现实。直到回到家里,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定,才回想起来当时的感觉。他心里能想得起来的,翻来覆去的只有这一句话:天啊!哥的手心里,湿湿的全都是汗呢!
那天晚上,以念奇迹般地没有生病。只是他和邢卫都失眠了。两人都像被火灼烧着一样,被内心的欲望、喜悦和罪恶感折磨得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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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的决定,是由郑洪捷代表以思和以念到美国去了。一家人送郑洪捷上飞机的时候,已经是严冬的季节了。机场里,邢伯伯和邢伯母在前面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叮咛个没完,以念和邢卫则跟在后面,看似依依不舍,其实两只手在身后紧紧地拉在一起。
邢卫的手故意一忽儿紧一忽儿松,传递着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意义的密码。有一两次以念忍不住笑了起来,身体也不由自主地依向邢卫。然后他俩发现郑洪捷正好瞟了他们俩一眼,眼里有掩饰不了的狐疑。以念忙站端正了身体,而邢卫则不假思索地放开了以念的手。
那种感觉有点像突然从温暖的房间里回到室外的感觉,以念失望地盯了一眼邢卫。然后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郑洪捷面前,低头说:"姐夫,对不起。辛苦你了。"
郑洪捷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揉了揉以念的头发,说:"以念,我真担心你以后要为自己的任性吃苦头。好好念书,快点长大吧。"然后郑洪捷就很英雄地转身进闸了。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坐在后座的邢伯伯也对以念说:"洪捷讲得对,以念,你也已经大四了,过了年也应该找工作了,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要快快长大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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