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步 走一步————幸福的苹果树
幸福的苹果树  发于:2009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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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洪捷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高考制度正是深入人心的年代。它让大伙儿全都看到了一条通向幸福未来的康庄大道,他们眼里的大学像神殿一样让人响往。不过,能进入大学学习的年青人非常少,那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壮观景象和不同凡响的效果是今天的大学生根本无法想象的,程度直比古代中了状元。他虽然学习很好,但一点也不书呆子,上山摘果下河摸鱼爬树掏鸟无所不能,用现在的标准那就是一个素质教育的成功典范。
不过在考大学之前,几乎必须要过一道考重点中学的关卡,郑洪捷是经历过那种暗天无日的。临近升中考的时候,天气又常常是热得不行,晚上大家都在外边乘凉,只有他一个人在复习。除了热,还经常累得不行,最讨厌的是经常黑灯瞎火的,因为经常停电。那个时候几乎还见不到空调,所以热的问题大家很认命,人手一只大葵扇也摇得不亦乐乎,但没办法亮灯是个大问题,特别是对于初三的学生来说。
部队的学校本身就是为收取子弟而建立的,地方偏僻,好老师照例是不愿意来的。年年都有人去参加升重点中学的考试,但实际上年年都是铩羽而归,根本就一个准大学生都培养不出来。也因为这样,学校的学风很宽松,老师既不对学生抱有太大的期望,也不会对学生是否做得到头悬梁锥刺骨耿耿于怀,师生关系十分和谐。停电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可以放心地出去玩而没有任何的内疚,在父母那里也可以很轻松地得到谅解。因此,这些黑灯瞎火的日子就变得很快乐,有孩子成群结队地在乘凉的人群中疯闹。
郑洪捷是少数几个异类中最典型的一个。就是最热的时候,屋子里一点风都没有,他也一天都没拉下复习。即使是停电的日子,郑洪捷也会点燃蜡烛复习功课,有时候他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在停电的夜里,屋外的生活是典型的社交生活。在营区里的人家虽然不像城市里的居民那样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但也并没有太多的闲暇时间来进行社交活动。而停电的日子,大多数的人会齐齐在屋外纳凉,使这个时刻变成最迅捷的信息交换时间。在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中,各种趣闻以令人想象不到的速度传播,任何一点有新闻价值的内容,都会像风一样迅速传遍社交圈内的所有角落。那些消息的传播过程还伴着观赏星星这类的活动,有一点浪漫主义色彩。
4
郑洪捷考高中那一年,以念七岁,已经差不多要上小学了。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故,以念认为是自己一生中最有象征意义的一件事情,因为那一件事,他、邢卫和郑洪捷的生命线紧紧绑缚,缠绕着结合在一起。后来的许多年许多年中,他们的生命都彼此相交,错落纠集。
那一年格外闷热,停电的时间也格外的多。郑洪捷像往常一样天天在屋里复习功课,而以念则跟着邢卫一起,在乘凉的人群里穿梭着疯跑,常常被乘凉的人用大葵扇照着屁股上打一下。
有一天,他因为有点发烧而被邢伯母禁足,用一个苹果哄着坐在邢伯母旁边听一大群叔伯大婶们海阔天空地瞎侃。结果那一天大人们进行的是有关人是否有灵魂的讨论,大家说了各种各样听说的或者想象的或者杜撰的有些神秘奇异的事情,内容很多很庞杂。以念记得最清楚的是几个不同版本的葬礼,大人们描述得特别详细,连葬礼上突然想笑的感觉都历历在目。然后他们谈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以念听到有一条蛇出现在某人的葬礼上,然后没有一周,死者的另一位亲戚也因为意外送了命。后来他们又分享了关于恐惧的体验,讨论在黑夜里,想象黑夜里有一双手或者一双眼睛,哪一个更恐怖。结果有些人觉得手恐怖,有些人觉得眼睛恐怖。
以念开始还认真地吃着苹果。因为他就坐在邢伯母的怀中,大人们议论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有多恐怖。但当夜里回屋的时候,经过黑漆漆的大殿,他突然觉得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感。他紧紧跟着邢卫,回到床上,盼望自己能尽快入睡。
可惜他并没有如愿睡着。不但越来越清醒,而且不可避免地一直不断地想象着黑暗的大殿里有一双可怕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他把自己整个地缩进被子里,热得汗流狭背,闷得几乎无法喘气,还是无法让自己安然入梦。他用力地靠近邢卫的身体,但是邢卫为了避免他的体温带来的热量,一个劲地缩向离他较远的地方。以念很想起来将为了通风而敞开的大门关上,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起身离开邢卫半步。他用被子捂着头,听着自己心跳的呯呯的响声和邢卫均匀的喘气声,想象着被子外面飘着无数的手和眼睛,害怕得快要昏过去了。但年幼的他不懂得向邢卫求助,就这样几乎一直清醒地撑到天亮,才迷糊睡去。
结果原来就没有完全退掉的低烧开始变成高烧,以念结结实实地大病了一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以念始终高热不退,处于昏睡当中,身体时不时抽搐一阵,样子十分吓人。邢伯伯一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部队的医生每天都来看他,用各种方法为他降温,最后终于控制住了病情。
那几天,邢卫每天都陪着他,舍不得离开以念一步。他殷勤地用冷水打湿毛巾不断为以念降低额头上的温度,隔几分钟便用体温计为以念量量体温,殷切地盼望着以念退烧。
邢伯伯邢伯母不放心夜里让以念和邢卫一起睡,怕以念病情反复邢卫发现不了,就把以念抱到他们房里过夜。没想到,离开邢卫的以念睡得更不安,有时候夜里会一次次地尖声惊叫着醒来,哭闹不止。直到邢卫和以思都被吵醒,一起跑过来哄他。这时,大家都发现,只要以念被邢卫抱在怀里,就会停止哭闹很快入睡,于是夜里陪以念睡觉的人重新变成邢卫。连以思都暗暗伤心:毕竟我才是以念的亲姐姐啊。
夜里以念仍然偶尔会惊叫着坐起来。邢卫很有经验,只要马上把以念搂住抱紧,他就会乖顺地停止哭闹,靠在自己的胸前沉沉睡去。邢卫那时变得特别耐心,在等待以念睡熟的时候,他就欣赏以念漂亮的小脸蛋。屋外有一些很昏暗的路灯,尽管在微弱的光中看不清楚以念的模样,却可以分辨出昏暗的光线里以念脸上柔和的线条和散发着光彩的皮肤。邢卫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亲上去或者咬上一口,这种冲动邢卫自己也觉得很怪异。
在这么细致入微的小心呵护中,以念的病渐渐好了。
郑洪捷的中考也逐渐临近了。在以念生病的日子里,以思总想办法陪在他身边。她不敢再让以念听大人们聊天儿,晚上宁可带着以念和郑洪捷一块复习功课。她喜欢一边抱着以念哄他睡觉,一边偷偷地打量正认真念书的郑洪捷。少女的初恋,从那个时代就开始萌动了。
就在升中考的前几天,晚上照例是停电的。以念被邢卫拉到外面去玩,以思陪邢伯母到营区的另一边去看一位刚生了孩子的同事,邢伯伯出差了。
邢卫带着以念玩了一会,以念就喊累了。邢卫把他带回屋里,陪他睡着。等以念睡着了,他又跑出去玩了。和以念睡觉的房间用一道木墙隔着的,就是郑洪捷在复习的房间。以念回屋睡觉的时候,郑洪捷正好觉得特别疲倦,也趴在桌上小睡。
也许是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吧。桌上的蜡烛这天正好固定得不好,燃着燃着就倒了下来,跌到地上。跌落在桌子下面的蜡烛并没有熄灭,火焰慢慢地顺着垂落到地面的床单,依次燃烧到了蚊帐、桌子、柜子,以至于整个房间里的所有的木制品。
郑洪捷被火烤醒的时候,烈火已经形成了熊熊之势。那时的房子都不大,房间的功能区分也不明显,家里四处都堆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木头的,纸制的,塑料的各种东西在烈火中发出呛烈的气味。浓烟从火焰中冒出来,让一向镇定自若的郑洪捷也被吓住了,他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跳起来,夺路而逃,根本没想到要找水或者其它东西先灭火,手里还抓着正在看的历史书。
逃出房间的郑洪捷,被惊吓得很厉害,想要喊人救火,喉咙里却长时间无法出声。等他平静下来喊出声儿,大人们围过来,火势已经发展到从外面就可以看到火光了。大人们开始找水找东西灭火,一边庆幸幸亏晚上停电,没人留在屋里。
邢卫正在和小朋友在屋前的小树林里疯着,看见人们都向房子那边儿涌去,就带着大伙儿跟着去看热闹。等差不多到了门口的时候,看见满脸黑烟的郑洪捷,才知道大事不好。
他大声嘶喊起来:"以念!以念!以念还在屋里!以念还在屋里呢!"后来邻居们描绘起这种声音,都说这是他们从来没听到过的恐怖声音,仿佛世界末日已经到来了。
邢卫一边喊一边往屋里冲,旁边的大人没想到他这样大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拉住他了。郑洪捷听说以念还在屋里,也跟着邢卫一起冲进了屋里。通向大门口的一路过道其实还没有真正烧起来,他俩跑到屋门口时,看见以念已经醒了,正在火光中哭着。连接着郑家的那一边已经有些东西开始燃烧了。
邢卫想把以念抱起来,但比他高半个头的郑洪捷抢先一步,抱起了以念。两人顾不上说一句话,就又转身逃出门口。郑洪捷跑得比较快些,邢卫紧跟在后面。
出了房间的门口,走廊上和郑家相接的地方已经着火了,木头钉的门楣摇摇欲坠,然后砰地砸在地上,差点砸到邢卫。邢卫吓得怪叫一声,声音里已经带着哭音儿了。两人跑到外面,郑洪捷还好,邢卫吓得哭起来。而以念倒镇定下来,不再哭了。他挣脱郑洪捷的双臂,径直走到邢卫跟前,帮他擦了擦眼泪。邢卫干脆就哭得更厉害了,一把搂住以念,鼻涕眼泪地湿了以念一身,两人就这样子搂了半天,把郑洪捷晾在一边儿。
大人们见孩子没事儿,就都跑去救火的救火,找消防员的找消防员。郑洪捷没去救火,他就这样一直在这两个孩子身边陪着。到底是大男孩了,他让他俩哭了一会儿以后,小心地拉过以念,检查他有没有受伤。然后又看了看邢卫。除了邢卫的衣服有几块焦黑以外,大家都没事儿。
邢伯母回来的时候,火已经扑灭了,听到人家说两个孩子的英雄事迹,几乎吓死。她一把搂住以念,从头检查到身体,再检查到脚,一寸也没放过。她转身就打了邢卫一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就骂开了:"你怎么敢把念念一个人扔到屋里?你上哪儿疯去了?你这个混蛋。"
郑洪捷看了以思一眼,却见以思不错眼地正盯着他看。郑洪捷只得对着她笑了一笑,然后说:"阿姨,今天全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粗心大意,根本不会着火了。您别怪小卫,要怪就怪我吧。"
然后他又提醒邢伯母道:"阿姨,念念身上没受伤,我都检查过了。小卫也没事儿,不过我建议还得上医院检查一下,不知道吸进了浓烟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一派小大人的模样,好像这场乱子不是因他而起,而是请他来善后的。
郑洪捷一直就是邻里父母一致公认的好孩子,聪明懂事得不得了,大家都把他当成这一片儿的骄傲,好像当他是个公共的儿子一样,没有一个大人不喜欢的。他这样一说,邢伯母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说:"小捷你快回家看看,帮帮你妈妈。看看家里的损失大不大?"
郑洪捷这才想起来要回家看看。他想象家里可能已经烧成了一片焦炭,可进去一看,还好,并没有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有些东西还能用。当天郑洪捷是在邢卫的床上睡的,而以念则去跟邢伯母一起睡了,两家人这样对付了几个晚上,一切才又走上正轨。接着升学考试也到来了。
郑洪捷不愧是整个部队大院里最有影响力的学生,这场火灾并没有让他受到什么不良影响。在考场上,他发挥正常,考上了本地唯一一所省重点中学,成了营区第一个准大学生。收到通知书那天,邢卫也高兴坏了。不过这种高兴没有多长时间,因为不久以后,郑洪捷就离开了这个地方,到学校去住校了。而且紧接着郑家就转业去了深圳,郑洪捷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小山村。
5
暑假过后,以念也上一年级了。部队的子弟学校一向都不多人,除了一二年级偶尔会有两个班以外,一般都只有一个班,而且越往上升,人数越少。因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随着干部逐步转业退武,到了像郑洪捷他们这样的年级,不但不会分班,而且通常一个年级里只有几个学生了。
以念和陈松在一个班,那一年,一年级只有一个班,大家都在一起。不久以念变成了陈松的死对头,因为班里的女孩子都爱玩橡皮筋,她们不接受男孩子一起玩,却允许以念和她们一起玩。
每天早上中午下午,任何上课以外的时间,女孩子都在跳橡皮筋,而且嘴里念念有词,是一些很悦耳的、节奏感又很强的儿歌。她们的花衣服小瓣子上下翻飞,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男孩子虽然也有自己的可玩的东西,但他们心里很希望那些女孩子可以搭理自己一点点。但大多数时候,女孩子们都比较傲慢,对于这些男孩子明显带着向往的目光,往往不屑一顾。
可是人却有天生的接近美的事物的本能,即使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也知道自己被以念唇红齿白像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外表所吸引。她们不理会大多数男孩子的同时,却会主动地用嗲嗲娇娇的声音问以念:"张以念,你想不想跳皮筋啊?和我们一起跳橡皮筋吧!"于是以念就常常勉为其难加入跳橡皮筋的行列。被其他男孩子恶狠狠的眼光一直盯着,以念却一直惘然不觉。他依然每天跟着邢卫出入学校,与班上的男孩子根本不多交道。
陈松是师长唯一的儿子,老师对他一般都比较巴结,于是他的作风也带着些霸气。每天上学和放学都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身边也很快就围了一批崇拜他的同学。他看到以念不但受到女孩子的欢迎,而且受到女教师的欢迎,甚至以念根本就不崇拜他,从来不跟着他一起上学放学,当然是很不高兴的。
过了几周以后的星期一,下午放学以后,以念并不急着走,因为邢卫已经升上了初一,放学时间本来就比小学一年级要慢得多。可是做值日的学生突然对他说,他不能在班上等,会影响他们做值日,于是以念被赶到操场上。
以念找了一个树荫坐下来。他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观察一下斑驳的树影。抬头的时候,眼睛会因为树叶中透出来的日光而不由自主地眯缝起来,以念对这个感觉很有兴趣,一次又一次地抬头、闭眼、低头,抬头、闭眼、低头,在百无聊赖中消磨着时间。这时,陈松带着一批喽罗向他走来。
以念并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向自己靠近。他仍然看看天,看看云,依然百无聊赖,直到陈松来到他的面前。他觉得眼前的阳光一下暗了好多,然后他看到一双很漂亮的波鞋停在他的眼前。那时候能穿上这时髦波鞋的人也不太多,这双鞋子本身也是陈松让人羡慕的一个亮点。
陈松看着以念盯着自己的眼神,读到里面有迷惑不解,有疑问有惊讶,就是没有崇拜和害怕,他心里就有一股描述不了的怒气窜了上来。他尽量地用恶狠狠的口吻大声对着以念嚷嚷:
"张以念,你为什么不去做值日?"
"又没轮到我做值日。"以念很奇怪地回答。
"那你今天早上为什么踩了我一脚?把我的波鞋也弄脏了。"陈松继续用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唬以念,旁边的朱晓也插嘴说:"还有昨天,你把陈松的笔碰到地上了,你是故意的。"
以念歪着头想了半天,好像记得似乎发生过这件事儿,于是他鼓了鼓腮帮子,又扁了扁嘴唇,才说:"那你说要怎么办呢?"
陈松往斜刺里望了望天空,假装思考了一下,说:"我可以跟你和解,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啊?"以念继续歪着脑袋问。
"......那你要做我的部下。"陈松迟疑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可以啊!我就做你的部下好了。"以念也干脆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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