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以念没有声音了。郑洪捷猜他又睡着了,就轻轻把他放下,转过身想去找医生。谁想到身体一到床上,以念马上就惊醒了。他蹭的一声就坐起来,掀开被子就想下地跟着郑洪捷走,差点就一头栽下床来。郑洪捷吓得一手扶住,看到以念正睁着一双没有神气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郑洪捷明知以念此时根本神志不清,但那种信赖的眼神,却让他整个人几乎化成了水。他只好让以念躺下,自己拉住他的手,在旁边坐下来。以念这才放心地闭上眼睛。
也许是因为药物吧,病中的以念,一直处于一种半醒半梦的状态。他总在做一些连接不上的梦,明明记得自己醒着,可头脑里全是不连续的梦里的片断。等他彻底清醒,思想和感觉全都协调统一起来,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了。
广州的春季是个多雨的季节,一下雨,回暖的天气就又透出一股阴冷。以念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外有淅沥的雨声,还偶尔有几声稍强一点的击打屋檐的声响。以念静静地看着窗户,好久都没回过神来。其实他挺喜欢下雨的,广州的空气太混浊了,只有雨后,才会有一天短暂的清澈。
他记起了很多事情,有邢卫,有郑洪捷,还有更遥远的从前的回忆,像电影上的情节一样,变成浓缩的片断,显得不太真实。
他轻轻转过头,看见病房里空无一人。他很伤心。在以念的印象中,每次生病醒来,都会有人守护在身边,从来没试过独自一人。他想,这也许就是成长的代价吧,长大了,就要学会独立地面对一切。
可以念并不是一个人。郑洪捷刚刚离开他的床边,到门外听一个电话。再进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以念四顾的眼光。
以念费力地转了一个身,用后背对着郑洪捷,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眼泪自然而然地跑出来,以念很用力地试了几次,才轻轻地说出一句:"你走吧。"声音带着一丝哭腔,而且他的肩膀也不可遏止地抽搐起来,看在郑洪捷的眼里,无限的楚楚可怜。
"以念,对不起!对不起!"郑洪捷轻轻扳过以念的身体,对他说:"你打我也行,骂我也行,别不理我。"他看见以念的眉头依然紧紧地锁在一起,像个受了天大的委屈的孩子,黑色的眸子里全是雾气,眼看着要滴下水来,却任性地不发一语。
以念的情况渐渐稳定,但他还是固执地不和郑洪捷说一句话。郑洪捷开始不再日夜守护在以念床前,他告诉以念,公司已经积攒下很多的事情,需要他回去处理。不过虽然忙,每天到病房里呆上一段时间,总是不可避免的。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以念可以下床了。他经常独自在医院的花园里坐着,有时候静静地坐在石凳上,一言不发地看草地上的小鸟觅食,一坐就几个钟头。郑洪捷在的时候,会和他一起看着小鸟发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虽然身体在逐渐康复,医生仍旧不允许以念出院,说他身体太弱,血压心率一直也不大稳定,硬是把他扣在医院里。
住在医院里,以念和外界接触的就只有电视上的午间新闻或者晚间新闻。这天他正在病房里看电视新闻,突然看到郑洪捷的样子。
播音员用好听的声音说:"信德实业总经理郑洪捷日前与广东省韶关市始兴县人民政府签订一揽子扶贫助困计划,以帮助在去年粤北水灾中无家可归的过万灾民重建家园。前期信德实业曾传出高层内部意见不合,郑洪捷愤然辞职的消息,此次签约令该谣言不攻自破......"
怪不得这两天不见郑洪捷的背影!以念在心里冷冷地想。这算什么,安抚我?还是嘲笑我?
当天,郑洪捷签约仪式结束以后,代表信德集团接受了邢卫举办的答谢宴会,吃完饭,已经很晚了。他匆匆忙忙赶回医院,边走边想,以念可能已经睡着了,两天不见,不知道小家伙怎么样了。他按了按公文包里的合约,满足地笑了起来。
在护士站,一个值班的护士看到他,好奇地说:"郑总,您弟弟已经出院了,您不知道吗?"
郑洪捷不死心,到以念住的病房前一看,床上的被褥全都被拆除了,空荡荡的病房里,流淌着一股讽刺的味道。
56
回到家里,也不见以念的影子。打以念的电话,却发现铃声在房间里响起来,以念把手机放在家里,什么可以联系他的东西都没带。
郑洪捷开始坐立不安。
他打电话找到魏静。魏静说以念下午曾打电话她,说自己准备出院,请他到医院帮忙办一下手续。她赶到医院,根本也没看到以念的影子,他自己早就离开医院了。
郑洪捷气恼变成着急,着急变成担忧,担忧变成惶恐,在空旷的房子里来回踱步。保姆小刘从来没见过郑洪捷如此焦灼,吓得站在一边,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更不敢去睡觉。
郑洪捷在房里踱了无数个来回以后,像突然想起什么,也不管正是三更半夜,一个电话过去,叫醒魏静,让她立刻去查查今天的机场登机记录。过了一个小时,电话铃响起来,透着一种欢快的气息,魏静从那边传来消息,说以念今天乘了傍晚的班机,飞到桂林了。
郑洪捷的心里像一块大石突然放下,变得空落落的。以念去了桂林,他们第一次去旅游的地方。郑洪捷此时只能说是五味杂陈,道不出是甜是苦。以念不辞而别,他几乎已经触摸到了以念的绝望,那种绝望带来的遥远的距离,让他没有信心自己是否可以重新接近以念的身边。可是,今天以念飞到了桂林,不管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和想法飞往桂林的,至少可以说明一点,他和以念共同度过的这段日子,在以念的心中,有着很重要的地位。
想清楚这些以后,郑洪捷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杂乱无章,他上网查了查最早的飞桂林的航班,简单准备了一下,就睡了。
一夜无梦,他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当他乘坐最早的航班到达桂林。他想,只要以念还在这个城市,他一定能找到他。
下飞机以后,他马上打车前往他和以念住过的那间酒店,一问,果然昨晚有一个叫作张以念的年青人住过,只是今天一早,就退房离开了。
"那是个特别帅的小伙子啊!"前台小姐顾不上自己形象,乱激动地哇哇叫着:"真是太帅了,瘦瘦高高的。可惜脸色不太好看哦,像生病了一样,青青白白的,让人看着心疼......"
郑洪捷转身跑出酒店,他越来越确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他来到出租车司机旁边,跟他说:"师傅,我想租你的车两天,这两天里,一切费用都由我负责。您开个价钱吧。"那个司机无端端捡了个大煎饼,高兴得一个劲儿点头。
车子开到阳朔,郑洪捷在他们住过的酒店大堂里,又遇见了当年和他搭讪的那个女服务员。女孩儿还记得他,认出他的时候禁不住脸红了一片。她仔细查了记录,今天并没有张以念这个人入住。她还热心地帮郑洪捷打电话给值班的同事,仍然一无所获。
郑洪捷谢过那位服务员以后,出门找到司机,让他直接开到龙胜。一听要去龙胜,司机着急了。他说上龙胜要走山路,他的车子性能不行,不适合跑山路,得把刹车皮什么的都换一换。两人找到一个修理厂,这一换,已经是晚上。
"夜里在山路上开车,很危险。"司机说。
"我一定要马上走。如果是费用的问题,我可以再加。"郑洪捷说。
"不是钱的问题,我也看出来了,您有急事。在找什么人吧?"司机边开车边问郑洪捷。
"对,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郑洪捷焦急地点着一支烟。
"别是恋人吧,我看你对她的感情还挺深。放心,我们明天一早出发,保证把你安全送到龙胜。"司机信心十足地说。
"不行,大哥,您看这样好不好,我们连夜上山。"
"不行!太危险了!万一出什么事儿,你就永远见不到她了。"司机跺着脚,觉得这个人特别奇怪。
"如果迟了,可能会找不到他的。他可能很快就会离开。如果走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上哪儿去找他。"郑洪捷恳切地对司机说。
司机盯着一脸焦虑的郑洪捷,沉吟片刻,终于下决心一般,点点头。
两人在路边找了间店铺吃了晚饭,连夜直奔龙胜。
那个司机平时在桂林市区开出租车,对龙胜的情况并不太熟,加上天黑路窄,直走得他暗暗叫苦。半路上,车子还抛了一次锚,正是上坡的路,郑洪捷在车后面推了好一段路,车子才重新打着火。
"嘿!哥们儿,给我讲讲你和小情人的故事呗,省得我睡着了。"在郑洪捷为司机点上第五根烟的时候,司机这样提议,让郑洪捷陷入了怔忡之中。
"她长得怎么样?"司机继续追问,穷追不舍。
"很漂亮,很可爱。"郑洪捷眼前浮现起十年前,刚考上大学,蹦蹦跳跳地来学校的以念:"而且,他特别天真单纯,特别善良。总是很容易就原谅别人,包括伤害他的人。"
"她为什么会离开家了?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吧?"司机促狭地坏笑着。
郑洪捷叹了一口气:"是啊,我做了非常坏的事,他一定是受了很深的伤,不然不会这样就走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门,一定很害怕,也很孤单。不知道他有没有哭......"
"嗨!我说哥们儿,我看你对她的感情也不是一般,到时见到她,好好跟人道歉,她肯定会原谅你的。"司机热情洋溢地鼓励着郑洪捷。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开进龙胜景区的时候,开已经蒙蒙亮了。司机撑着疲乏的眼睛,对郑洪捷说:"快去吧,我先睡一觉,等你把你的小情人劝好了,我再接你俩下山。"
郑洪捷沿着熟悉的山路往他们住过的那个家庭小旅馆走去。天还很早,农舍里都冒着袅袅的饮烟,诉说着一种平静满足的生活态度。偶尔有几个游客在山道上散步,显得整个村子更清静脱俗。
远远地,他看见那个捉野鸡的老板倚在大门口抽烟。不待他走近,老板的妻子从楼上咚咚地走下来,震得楼板一阵阵抖动。
"老公老公,不好了。昨晚住进来的那个小伙子生病了。他让我今天一早去叫醒他,说起早就要离开的,还约了隔壁三子用摩托车送他下山。今天一早我敲门,里面没动静,进去一看,他病得不清,额头烧得火一样,怎么叫也叫不醒。怎么办啊?老公。"女主人的声音又响又脆,说话的语速又快,乡音也不太好辩认,但不知道为什么,郑洪捷一下子就听懂了,他们说的是以念。
他飞跑上二楼,来到他们曾经住过的那个房间。在门口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决地推开了房门。
以念静静地躺在床上。虽然是五月,但山里仍然是寒意逼人,以念盖着厚厚的棉被,仍可以看出他在艰难地呼吸。
时不时地,他还喃喃地说着胡话:"姐夫......难受......好难受......"
郑洪捷冰凉的手接触到以念的脸时,他抖了一下,似乎不习惯这种陌生的触感一样,轻轻皱了皱眉头。然后又舒服地把脸往这只手上凑了凑,好像贪图那一瞬间的清凉。
郑洪捷的眼泪缓缓流下。
尾声
郑洪捷抱着以念从山道上走下来的时候,上山下田的农人、背着小孩的瑶家妇女、去上学的孩子、还有早起看景的游客,已经把狭窄的小道挤得颇为热闹了。大家看着这奇怪的一幕,都自然而然地让出了道路。
以念的脸被包裹在郑洪捷厚而宽大的外套里面,他一直没有醒。长长的山道走完,郑洪捷竟然没有感觉到一点疲劳,在他的手臂里,似乎以念身轻如燕。
郑洪捷叩了叩司机的车窗,把沉睡中的司机惊醒。因为还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司机强睁的眼睛里有一丝丝清晰的血丝。
"嗨!哥们儿,没办法了,不能给时间您休息了。我爱人病了,我们必须立刻上医院去。"郑洪捷焦急的表情让司机立马清醒过来,他呼地下了车,帮郑洪捷拉开车门。
他努力地想看清楚这个女孩儿的面孔,可是以念的脸在外套里藏得很深,只能看到一小块白晰的皮肤。"皮肤倒是很细嫩,不过看装束,怎么跟个男孩子一样,个子也够高的。"司机在心里嘀咕。
郑洪捷先把以念放进车里,自己也钻进了后座,重新把以念搂在怀里。他把外套往下扯了扯,以念整个头部露了出来。
前座的司机抬头从尾镜上看到了以念的脸,顿时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郑洪捷千里追寻的,是一个男孩子。
他回过头看看像捧着珍宝一样的郑洪捷,意识到自己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那就光管好好开车吧。他这样想,打着了车子。车子箭一样地向山下飞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