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竭力劝说无痕同自己一起回京。"你不是说梦里的地方是京城吗?那你就跟我们一起回去,我想办法帮你查访身世找寻亲人,一定很快就有结果。"
铁匠却回绝了:"十三年已经太久,我已对自己感到有些茫然了,我不想再去千里迢迢换一个无望的结果,我想等你们去长安的那天就和你们告别,延州的铺子好些天没回去看了,我也不放心。"
"你再回去怕是不安全。"
"不会有事,我们从府衙逃出来,西夏人只会想到是府里的人,逃出城再没有回去的道理,根本不会想到在城里搜查,我可以回去继续踏实地做生意。"
"其实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你害怕你梦里的人已经不再等你,害怕你现在的身份与过去的生活无法重合。我想不明白,你不是一直骄傲而自信的吗?怎会没有勇气去追寻自己的过去?"白玉堂说道。
"没有人是永远自信的,特别是面对自己的时候。"无痕回答。
"恐怕你这样的人,真正害怕的敌人只会是自己吧?"
"也许吧。"
两人相视一笑。
门外忽有人禀报,说是展护卫回来了,众人一阵吃惊,心道怎会如此之快。白玉堂忙起身跑向门口,正撞上展昭急冲冲走过来。
"猫儿你怎么?"不等白玉堂说完,展昭接口道:"我一进城就听守城门卫说你们到了,有话等下再说。"然后急急忙忙望向白玉堂身后,看着随后走过来衣着鲜亮面貌焕然一新的无痕微一迟愣,随即大步上前用力抬手拍向他的肩膀,语出惊人:
"庞统!"
第十一章
展昭骑在马上,往长安的方向飞奔。延州府衙危机已迫在眉睫,自己只身杀出重围往庆州求援,却不得不考虑到宋夏未来战况的大局而再度奔赴长安。庆州军马确实不宜轻动,然而府衙被围又不知还能撑多久?顾此失彼,心急如焚,只有拼命夹紧马腹,鞭下用劲,恨不能肋生双翼,一日千里。离开庆州已经一日一夜了,除了深夜不得不找客栈投宿让马匹歇息吃草外,天未明又再度登程上路。
附于马背之上,过了一城又一城,抬眼顺望一望无垠宽阔漫长的官道,蜿蜒起伏,算算路程,想必也是快到了。一阵狂风吹来,卷起漫天的黄沙,人烟稀落的官道更显几分苍凉。展昭想到府衙内殷殷期盼的目光,想到托付给无痕照料不知是否安好的白玉堂,想到开封府内的众人,不由得一阵心酸,更增添了离愁别绪,心下更为焦虑。忽然脑海中浮现出前日在庆州府衙住的那晚做的奇怪的梦。
"展昭,你会后悔的!"
"杀了你,我绝不后悔!"
梦中自己坚定地将宝剑刺出,一道寒光闪过,对面映出的,居然是无痕的脸。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杀他?难道。。难道玉堂。。。有难?不是,梦里绝不是这种感觉!
人在旅途,有时候难免思乡情切,尤其是在这种一个人孤单地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展昭想起过去生活的很多片段,想起朝夕相处如同亲人的开封府老少,想起自己年少时仗剑天涯的自在时光,那是没有包大人,也没有公孙先生,只有喜欢捏自己脸蛋与自己打闹说笑的两位大哥,如此而已。
烽烟迭起的双喜镇,风月楼难享风月,有的只是刀兵相向剑拔弩张。辽国大将军耶律俊才趾高气昂威风八面,自己以一人之力与他拼斗良久,难见佳绩。竟有一人似云淡风轻翩然闪出,一脸玩味不羁的笑,神态不急不恼,语气不轻不重,却在弹指间扭转了乾坤。
"我手里有五千精兵,你有多少人?"
"七十二人。"
"够吗?"
"足够!"
只怨自己当时年纪尚小,未能留意到公孙大哥听着庞统一一拆解辽军败北原因时那含笑不语的神情背后的深意,怕是那时他就已经此心暗许了吧。
此后那个人就经常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总是一种非敌菲友的尴尬境地,与自己对峙过,交手过,始终带着一副让人看着来气的玩世不恭表情。
"三天,给你们三天时间。"
"两天,只剩下两天了。"
每每咄咄逼人,却总像是在嬉笑玩闹中。
"我父亲要是知道包拯死在我手上,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话虽说,那眼神中透出的却更像是挑逗,而非杀意。每当这时,公孙大哥总是在一旁微笑看着,既不回敬也不紧张,或许他们都知道,那个人不会也根本不想去伤害他们吧,他只是自信,自大,又自负。
以后的岁月里,偶然听已经成为了公孙先生的公孙大哥闲谈中带着怀念的口气提起那个人,他这样形容:"明明心怀着家国天下,却硬要做出一副浪荡公子风流天下的心性,偏生爱说些没脸没皮的笑话,一脸玩世不恭的不正经,惹人生气。"这番话,想是心声了吧。
"你有三败。一,兵分两路,削弱城中实力;二,街道巷战,人多必败;三,太小看敌人,深入敌阵中心而不知。一字错即可输千盘,更何况你连输三招?"
当日那玩味调笑的语气,挑眉扬目的表情,仍历历在目。
思及此,头脑中突然闪念出另一个画面。
在延州城南一间算不上宽敞的小屋内,有一人孑然而立,同样是一副扬眉嘻笑的玩闹口气,
"屋外那么大声响,整条街的人都醒了,所有人家都点起灯,若是只有我们这间屋漆黑一片悄无声息,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声调,那语气,那表情,那自负的笑。。。俨然。。如出一辙。。。
在兵器店初见时似曾相识的莫名感,心里隐隐存在的影子,竟将两个人在瞬间重合了。
三川口一战,庞统的尸体不是始终未曾见到吗?莫非?天意真是如此的眷顾人?回忆那个身份穿着发式都大相径庭的铁匠的音容笑貌,细想一番,幡然暗骂自己初见玉堂光顾着惊喜,又被杀人之事乱了方寸,只觉得那铁匠面熟却未曾多想,竟连如此"故人"都没能认出。
勒住马,望着前方官道尽头若隐若现的城市,心乱如麻。
府衙中众人看着自己离开时期待的目光在脑中闪现,围的水泄不通的画面挥之不去。待要再度纵马疾走,却又在心中闪念出开封府多少个秋凉冬寒的夜晚,主簿先生消瘦孤独的背影和对月轻叹的情形浮上脑海。寒夜更深,不止一次轻走过门口,听到屋中人梦里的咿呀呓语悲声泣呼。也曾推窗望看,见那清瘦的身子蜷缩在厚重的被下,腿脚不由自主地踢踏,屋内暖炉烧的正旺,床上人却仍止不住瑟瑟的发抖。这时,自己曾想过进屋再取一床被褥为他盖上,却最终止住了。因为自己明白,那内心深处无可缓解的孤独与冰冷非是一床暖被能补救的,他需要的,不仅仅是被子而已。而自己,也并不是该为他盖被的那个人。
"延州那地方冷,你现在身体又不好,多带些补品将养身子,千万小心。这些药你带上,有祛风寒御冷气的,医水土不服肚腹不适的,还有上好的金疮药,我都一一在标签上加以注明贴在瓶上了,你要用的时候看仔细了。"
临行前的叮咛嘱咐,情深义重,看着他一样一样的为自己打点,检查数边后亲手装进包裹,一丝不苟,仍像是对待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小弟弟一样不放心,事必躬亲。十几年的岁月,他已不再光鲜,虽未言衰老,却也不再青涩激昂,而是真正成为了那个老成持重的老好人先生,总是埋头整理着书卷案综,要么就是诊治伤患,再或者为府里上下打点日常,不多言,不犀利,以至于自己都渐渐怀疑记忆里那个伶牙俐齿爱瞪眼皱眉与年轻时的包大哥比试高下的意气书生,究竟是不是公孙策?是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还是因为根本早已失去了可以泛起他心底波澜让他纵横驰骋豪放天涯的那个人?
"当生命变成了一口枯井,又岂会还有生趣?"这话,似乎是他曾经何时说过的吧。
定住神长出一口气,再望一眼远处那已然依稀可见的楼阁店舍,那官道尽头巍峨的一片繁华,自语道:"先生,不,公孙大哥!我展昭今日,定然要为你寻个明白!就徇私这一回吧。"
言毕,拨转马头,"驾!"竟是往来路回走。
未近延州地界,就见路上许多百姓奔走逃亡,打听后才知道延州府衙中众人已突围逃脱奔赴庆州府,百姓们恐宋夏战火不时重燃,故此多有先行向中原内地避乱的,有人提及锦毛鼠白玉堂冲霄楼未死的消息,说是听得护送着钦差大人同往庆州。于是展昭急忙转换路径,奔庆州而走。
这一声"庞统"唤得响亮,众人皆是一愣。展昭按住铁匠的肩膀说道:"看你这身装扮,想必已经想起一切了吧?" 却只见到对方一脸茫然的表情。
"猫儿,你说什么?"白玉堂疑惑不解。
展昭也是一愣,指了指无痕。
"哦,你说这身衣服扮呀,是刘大人特意送的,他这次可是大功臣,你看,这一打扮很有模有样吧?"白玉堂说着,突然想起刚才那一声,转了话锋道,"你刚才进来时叫他什么?"
"我一见他这般穿着还以为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不过这样我更是确认无疑了。"展昭说道,"他就是庞统,传闻十三年前战死在三川口的中州王庞统!"
在座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愕,白玉堂把嘴巴张的大大的,瞪起眼睛看着展昭。"你确定?"
"我确定!我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他眼熟,只是当时刚跟你见面,又有西夏将军的事情悬着,心里不踏实,再加上他现在的身份,穿着发型都改变了很多,面容也不像以前那般光鲜,我一时没认出来。若是现在这打扮,则与当年一般无二。"展昭肯定地说。
转而问面前的人:"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铁匠看着风风火火的展昭,听他刚才那一番话,再看看身边一脸错愕的众人,自己就是人们口中一贯所传的中州王庞统?延州百姓心目中那个战死沙场的英雄?却分明一点记忆的影子都没有,像是在听一个笑话。
"哈哈!有趣~真有趣!"他放声大笑,为自己听着一个十分认真的人斩钉截铁地说出属于自己的身份,心里却没有分毫印象,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而感到可笑。
"你真想不起来了吗?我是展昭!我们曾经在破脸谱奇案的时候大打出手,彼此都受了重伤吐血不止。还有,你一次次地逼包大哥,也就是现在的青天包大人限期破案,两天,三天;还有,在双喜镇的时候耶律俊才闯进风月楼要杀死我们,是你及时赶到把大家救下;你该不会忘了自己谋反的事吧?调集四方将领进京逼宫,还有太庙公审,皇上用剑指着你。"
展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以往发生的事情,摇晃着庞统希望他能想起来。而对方的眼中可见到的依然还是迷茫,听到的这些,似乎是故事,似乎又有影子,然而,却始终勾勒不出一幅完整的画面。
"还有这个!"展昭说着,伸手探进怀里,取出一枚翠绿色的翡翠扳指,递给他,"这个你总记得吧?你自己的东西。当年小蛮郡主自杀的案子,就是这个扳指让你成了嫌疑人。"
庞统伸手接过,下意识地戴在右手拇指上,仔细端详。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戴在手上的触觉是如此自然,仿佛就这样一直戴着,一直戴过,丝毫不觉得负重或者累赘;然而陌生的是想不起来任何相关的场景,何时戴过这个扳指,记忆里依旧是大段的空白。他沉默着,努力思索着,许久。
"好!既然这些你都不记得,那么你总不会忘了当年的二品侍郎公孙策吧?!就算忘了他,也不会忘了三月里金明池那一潭碧水和你的诗情画意的画舫吧!还有汴梁城下那一场雪中相送。"
公-孙-策。。。一个像是从心底泛起的名字,那么悠远,又那么亲切。金池三月花如锦,那一抹春色荡漾。。。画舟轻歌,烟雾曼绕,酒香四溢,美人如玉,一番艳丽旖旎,纵情交欢,婉啭嘤咛,娇软无力,那羞如带雨桃花的脸庞,白皙柔嫩的肌肤,诱人心魂的媚叹轻吟,几度沉醉,似就在昨日。
往事如云,笼上心头,慢慢散开,竟又一点一滴聚涌。炎夏的凉亭水汽迷绕,嫣红的蕃来西瓜津汁甘甜,沁凉可口,雪肌玉骨似冰璃,待浅尝,则别是一派热情如火,萦转梦里;中秋的灯市繁华如昔,冰凉的湖水令心陡然一颤,却更确定,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秋意凄浓,人心却未见得向离;起舞雪中,霜花凝落,贴身灵动间,剑划残风,冬风吹寒起奏惜别音,情缠绵,歌犹暖。
"愿将手中剑,直为斩楼兰。"
"庞统,公孙策等你回来!"
身子不由得一怔,思绪像是尘封的陈年老酒,一旦漫延出了味道,便浓的无法收治。记起那年汴京的冬天格外寒冷,雪花铺天盖地地飘落,连成大片的鹅毛。出征的那天,满目皆是银色,人马踏在出城的官道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印记。城楼上默默注视的熟悉身影,与地天一色的纯白融为一体,同辉映着自己身上亮银的铠甲,相顾无言,脉脉通心语。一片最为淡雅的纯净在那一刻有了一种全新的味道,叫做凝重。
策,我终是负了你。。。
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自心底涌上一袭酸楚,润成了眼中的晶莹。
然而,回来的,不只是隽永柔情婉转承欢,还有那血肉模糊尸横遍野,机关算尽徒剩慨叹。斑斑岁月模糊了霸业王权,匆匆流年却淹不没恩怨绝情天。多少骄纵一时的豪杰英烈手足兄弟血洒疆场埋骨他乡,犹记得自己当年那句指天誓日的承诺:
"赵祯!如果我这次能活着回去,一定亲手宰了你!"
看着面前人的表情由茫然到清澈再到痛楚,展昭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你,都想起来了吧?"
却不料那人突然收了眼中的希冀和温柔,紧绷住面上的表情,开口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你骗人!你分明都记起来了!"展昭冲过去抓住他的衣领吼道,"不然,你的眼中为何会有泪?"
庞统用手反抓住他的手腕,重重地一抖,把衣领从展昭手里拉了出来,重新整理好,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我真的一点也听不懂你说的话。"然后转身往门外走去,步履却有几分摇晃。
展昭想要冲上去揪住他问个究竟,却被白玉堂拦下,而刘大人是十年前中进士踏上的仕途,对庞统只听其名未见过其人,只听说当年的京城君臣斗闹得轰轰烈烈,此番见展昭如是说,颇觉得惊讶,有些兴趣。庆州延州二府的官吏也多是近些年提拔外调的,同样对传闻死去十三年的庞统怀有好奇。展昭见状,也思及到自己一进门就有所失态,所以收住脚步留下来向众人解释。
此后的两天,无论展昭怎么反复讲,庞统始终是一副笑对聆听的模样,临了道一句:"我不记得。" 展昭几次忍不住想挥拳砸向那张明明双目通红却口是心非佯装潇洒的脸,却气的连打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说展大人,您就别逼我了,我真的是什么都不记得,您说我是谁我就是谁行了吧?"
"你!!!你少给我装傻充愣!你可知。。"展昭气的发抖,看到庞统嬉皮笑脸的模样,再想起公孙策觉得心痛如绞,却又不好言明。
白玉堂看在眼里,也有几分沉默。
众人商议好第二日动身去长安,庞统不肯同往,坚持要回延州,展昭和刘大人死活不同意。
"王爷大难不死,实乃天籁之福,正应面呈皇上,回乡省亲。"刘大人言道。
"什么王爷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你们放了我吧。我一个穷苦的铁匠,要是真记得自己是什么王公贵族,干嘛不承认呀?巴不得过好日子呢。"庞统仍然不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