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流枫鲜红或金黄的叶子也渐渐落尽,只有那零星少数的几片紧抱着已有些许干皱的枯枝,抓住生命最后一刻的摇摆不愿停下。小小的舞动,在北国萧瑟的凉风中显得有几许无力,于是终于,清扫得很及时的开封街道,也避免不了装点着打卷的落叶。一阵风起,便是一阵清凉。几阵秋风吹过,冬的气息就近了。
在厚重衣装初上身的时节,伴随着与季节相应的寒意,深秋的开封未冬先冷,未雪先白。奔马飞驰,狼烟千里,悲号声起,丧钟自城外而鸣,边境传来征西大将军杨文广阵亡的消息。城中素挂银裹,百姓人人垂泪,为百男皆战死的天波杨府,也为辽和西夏虎视耽耽下的大宋江山。良将陨,山河悲。
三年一个轮回。
三年一场雪白。
三年一份哀伤。
三年一段血泪。
襄阳城破已三载,陷空岛上的白公玉堂之墓已伫立了三个春秋。三年没有蓝白交影的日子在每日重复的生活中转瞬即过,三年后,开封城再度陷入全民的悲痛中,举城皆素装。
又一个鲜活飞扬的生命远去了。
开封府后衙的书房里,公孙策正在埋头写着祭文。这是多年来已经熟识的工作了,官员病逝,将军战死,身为开封府尹的包大人总要有所祭奠,更何况杨氏一门忠烈,几代英雄,几代捐躯,更让人嗟伤。从十三年前为那个人写第一份祭文开始,公孙策作为师爷,就一次次重复这个工作,只是每次送走的人都不一样罢了。十三年前是豪情万丈却笑中带邪的中州王,三年前是那一抹凌傲跳脱的白,如今,换成了飒爽晓勇的杨家好儿郎,下一个,不知又将会是谁?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在生命里来了又去了。公孙策静静看着这一切,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志在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少年,而是多了几分潇洒与平淡。心中的情感仍是火热的,笔下所言却早已麻木。
飞星将军。。。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几个字,即熟悉又遥远,仿佛忘却了千年,又仿佛就在耳边。平静的生活了这么多年,淡忘了多少过往多少忧伤,却总有那一丝一缕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出不来又抹不去,时常的隐隐的泛起心海阵阵涟漪。
再也没有什么飞星将军。公孙策低喃着,写完最后一个字。"公孙先生,大人请您去前厅有事商议。"差役跑进来报告说。拉回思绪,平复心情,丢下笔,来到前厅。
"万岁派大理寺刘大人明日起身前往延州交付岁币,要从咱们开封府调拨护卫随从护送,不知诸位以为谁去合适?"包大人问道。公孙策说:"怕是要有劳四位义士了。""嗯,这个。。我大哥自从老五出事后大病一场,身体一直没缓过来,延州地处西北,风干天冷,怕是吃不消。我手里还有几个案子急着要办,三哥为人鲁莽不够仔细,二哥一个人去也不踏实。"蒋平的眼珠转动,神态有几分游移,想了想继续说,"我看最好让展护卫前往,他武功高强,做事又稳妥细致。""展护卫目前身体也很不好,远途跋涉怕是经受不起吧。"公孙策说。"没事的,先生,我很好,就让我去吧。"展昭还是一贯的逞强。
包拯看看展昭,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啊,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他心里的伤痛每个人都明白。自从失了那如影相随的白色,三年了,他把悲伤藏在淡然之下,彷佛已经淡忘了,依然是如以前一样生活着,只是在办案的时候受伤的频率越来越高,人一天天消瘦,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让人看着心痛,却又无从提及。
延州。。。一个埋藏在心底多年不愿想起的地方。公孙策听闻这个地名,心陡然颤了一下,有几分失神。
"本王已经决定,三日後率兵去延州,对抗西夏。"记忆中熟悉的声音再度回响在耳畔。
"赵老六能不能坐稳他的皇位,本王从来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为了宋夏争端成日愁眉不展,本王心疼......"
"本王再度出山,不是为了赵祯,而是为了你,为了天下黎民百姓!"
这声音依旧悠然,温柔与霸气并重,就像多年来反复在梦中回放的一样,再一次,仿佛就在耳边,是那样亲近,那样自然。
我的飞星将军。。。没有了你,没有了飞云骑。如今有的,只有求和和岁币。
你走了,杨家将也走了。
大宋。。。岁币。。。
公孙策陷入回忆的思潮中,勾起了往日的情愫,勾动了心底的痛。
"公孙先生,展护卫现在的身体赴延州可有问题?"包拯见到失神沉思的公孙策,料想他该是又在思怀那故去之人了吧?此情,此境,此国难之际,又如何能让人不想起他?那曾经威震幽云十六州名动西夏,令辽人不敢南下牧马,夏人不敢东向射雁的飞星大将军庞统,和那百战百胜的飞云骑。只是昔时人已没,唯余秋意寒。想起年少时那些青春萌动,包拯记忆犹新,想公孙策也决然不会忘记。于是不愿见他在众人面前失态,提高声音说了这一句,既是询问,又是将他唤醒。
果然,颇为默契的。公孙策身子一怔,被这一声问话从思绪之中拉了出来。他挺了挺身子,轻咳一声,又做回了那个波澜不惊的含笑长者。"展护卫身体尚有些虚弱,不过也无大碍,只是最好还是不要过于劳累。"他说完抬头看了看蒋平,希望他能把这份差事揽过去。而蒋平却错开他的眼神,四下里张望一下,然后低头看着脚趾,装作没看见公孙策眼中的含义,一言不发。
"大人,就让我陪同刘大人前往延州吧,我身体很好不用担心。"展昭说道。
"呃。。"包拯沉吟了一下,看了看公孙策,又看了看蒋平。与公孙策有一样的疑惑,他们知道蒋平绝不是一个推脱公务,偷懒耍滑的人,他将这份差事推给展昭定有他的用意。想必是希望他换个环境出去走走,调整一下心情,从白玉堂亡故的阴影中走出来吧。想到此,包拯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展护卫了。"
"属下即刻就去整理行装。"展昭说完,转身走出大厅。
"学生去打点一些常用药品和补养身体的药材,给展护卫路上携带,也好调理身体。"公孙策也跟着站起身来。
议事完毕,蒋平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桌上一个没有姓名没有地址的信封,从里面掏出一片雪白的鹅毛,拿在手里轻抚着,低喃道:"老五呀,四哥也不知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不知道是成全了你们的牵绊还是搅扰了你的安宁。你心里怎么想的?忘了他吗?还是依然割舍不下?千里鹅毛,礼轻义重,却惟独不见你的心思,哥哥猜了,可是对了吗?我真不忍心见他一天天憔悴下去,整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丧了。不管怎样,赌这一把吧!若是真有那缘分,许就是个机会,有缘千里能相聚,不是吗?你这性子一直是我行我素的,谁也主不了你,今儿个,哥哥就代你做一回主了,许也是想咱们兄弟相聚的私心吧。若是添乱了,希望你别怪我。只是很多情况你不知道,而哥哥又没法告诉你,我现在真悔了当初那一句但求不知,若留下了根线扯着,现在说什么也方便些。算啦,就让你们自个儿去碰吧。"
第一章
延州地偏,风干多尘,比起中原更为寒冷,还未入冬,便早早飘起了雪花。展昭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一阵风过,更觉寒冷,将衣服裹紧了几分。
许是大战初平息的缘故吧,整座城市显得尤为荒凉,街道两旁的店面民居很多都有所破损,留下了烽火狼烟的印记。大街上人很少,冷冷清清的,只有少数几个小贩在吆喝叫卖着。
展昭漫无目的地走着。这几日的行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岁币交付完毕,和议罢兵的约定也达成了,西夏方面似乎也疲于多年的战争,并未再提出什么找茬的条件。刘大人定下了两日后回京城向皇上复命,今明两天便是闲暇无事了。于是展昭趁着空闲的时间出来转转,想看看边境的生活和风俗,看到战火洗礼后破败的城市和生活困苦的百姓,心中颇为难受,忍不住涌出伤感的眼泪。
回想三年前,襄阳城也是一夜之间被毁废,同时被毁掉的还有那一抹灵动的白色。于是,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那个白瓷坛里装着的不仅仅是那人的骨灰,还有自己的心魂。封存了,埋了,世间便不再有白玉堂,而展昭也不再是展昭。
想着,走着,不知不觉抬头,发现正路过一个门面很别致的店铺。
冷香居!
一个颇有江南意味的名字。
而店铺的设计也跟名字的韵味很吻合,外观很像江南的小阁楼,门口两侧有两小块很小的地方,各种了几株挺拔的翠竹。楼分两层,下一层是店铺,上层看起来像是主人的居所,有个小小的凉台,竟是竹子围成的围栏。整个小楼漆成雪白的颜色,清雅而高洁,在周围塞北风格的灰色粗犷大房舍中间显得别具一格,格外乍眼。从门口的装饰和招牌看,应是卖字帖书画的。
老板许是个江南人吧。展昭这样想着,带着一种在他乡寻找家的味道的想法走进了店铺。
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长者,慈眉善目,满面含笑,面色红润,看上去精神矍铄身体十分康健,从眉目间流露出的文气和依旧能显出年轻时俊秀影子的相貌可以看出曾经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客官,您想要什么?"掌柜热情地迎上来。
"我随便看看。"展昭回答,眼神却停留在墙壁正中一副巨大的山水画上。
"客官好眼力,这幅画确实是佳作,乃我家公子所作,不过是店中装饰,非卖品。"未等展昭开口,掌柜便看出了他的心思。
展昭并非是品画之人,对画风和笔墨的技巧知之甚少,只是爱此画中的山水意境,飞瀑清流,亭台小楼,桃花嫣红,分明都是江南的景致,这作者想必定是江南人了。最引起展昭兴趣的,是这画中的风景似曾相识,仿佛曾经身临其境。
"令公子可是江南人士?"展昭问道。f
"正是,我家公子祖籍浙江。"掌柜笑呵呵回答。
"浙江。。"展昭心头一动,瞬息间又瞥见那画的右下方誊写的白居易的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最后一句"能不忆江南?"的"忆"字最后一笔刻意拉长后向上苍劲的带起,这是那只骄傲的耗子的一贯书写风格。是凑巧?或是奇迹?展昭顾不得思考,忘记了那个青白瓷坛告诉自己的冰冷的事实。
"你家公子可是姓白?"他扯住掌柜的衣袖问道。
掌柜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得一愣,旋即一笑,说道:"客官弄错了,我家公子姓冷。"
"潇湘公子冷倾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有后进来的客人闻言插嘴道。
"冷倾颜?"展昭小声重复着。
"冷公子是塞北第一才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这里没有不知道他的人。"
"这样啊。。。"展昭定了定神,笑自己竟失态至此,不过是一幅画,他的玉堂早已化风而去了,还到哪里去找寻呢?不管是塞北第一才子还是江南第一才子,都不关他的事。况且若真是他的玉堂,又怎会有这样安于书画的性子?那耗子终是不闹个底翻天不罢休的脾气。想到此,再看那画上的诗句,笔体确不是很像了,那一笔许是巧合吧,天下文人多傲气,有如那耗子一样书写洋洋洒洒的也不乏人在。于是一笑,言道:"劳烦掌柜了,在下告辞。"
"客官慢走,有什么需要再过来。"
未容掌柜说完,展昭已大踏步走出门来。迎面正撞上延州府衙的官差。
"展大人,不好了!我们正到处找您呢!"官差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展昭不解地问。
"西夏大将军被杀了!"
展昭闻言一惊,心想这签订和约的事刚结束,又横生枝节。于是匆忙随官差回府衙。
第二章
大将军的尸体已经被仔细检查过,一剑穿心,当场毙命,颈部的切痕很平滑,很明显是死后再被人以利刃砍下头颅。展昭详细询问了随从,得知了一些情况。
三天前,将军收到一决生死的邀约后决定赴约,并且拒绝向随从们透露邀约对象和地点。次日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一日后,将军的头颅在延州百姓自发搭建的祭奠杨文广杨将军的祠堂里被发现,而随后尸体也在城外树林找到。
"将军那天很激动,一直在说‘不能让宋人小瞧我们,让他们见识一下本将军绝非浪得虚名',不管我们怎么劝,都坚持要去赴约。"随从如是说。
"将军一向性情暴烈,他不许我们多问,也不许我们跟随,所以我们都不敢打听。"另一个随从说。
于是没有任何线索,凭借对伤口的检查,展昭只能看出杀人者是个高手,剑法出众,出招稳,准,狠。另外大将军戎马半生,武功高强,能在对决中一剑取他性命的人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从头颅在祠堂被发现能看出凶手杀人的动机应该是出于爱国之情,而延州城中百姓又有哪个不恨西夏人?哪个不为杨将军的战死痛心?于是,无从查起。况且出于私人情感,对西夏求和是朝廷软弱的妥协,展昭身为臣子只能从命,心中却也有着忿恨之情,对于凶手颇有江湖豪情的做法,他倒有几分敬佩。
"我们的大将军在你们的地盘上被你们宋人杀死,对西夏是奇耻大辱,如果你们不能尽快查出凶手为将军报仇,西夏大军将再攻延州,与大宋决一死战。"西夏和谈特使如是说。
刘大人惊惶失措,连忙命人查找凶手。展昭心中也不平静,毕竟皇命是要议和,如今这情形怕是要再起争端。虽然心里明白连年的征战西夏方面也是苦不堪言,再加上如今他们亡了大将,想必不敢轻易开战,所谓威胁不过是要求尽快捉拿凶手所用的手段,而且大将军之死也是自己与人决斗所致。然而这样的变故毕竟是有辱皇命,怕是回去要引起朝堂上的波澜,不知会不会累及包大人。思及此,展昭觉得心中十分烦闷。捉拿凶手其实非他所愿,然而不抓,又违了自己的职责。
巡查未果,茫然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竟又来到冷香居门前。凝望那颇有江南意味的画楼,忍不住又踏进门来。掌柜眼尖,看到展昭进门就认出是前次来过的客人,便迎上前去说道:"客官,您又来了,还是来看这幅画?"展昭点点头。
"客官,看的出,您是真喜欢这幅画。"
"是啊,这画中的风景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有几分留恋。"展昭答道。
"这画是我们公子为店中装饰画的,就是个摆设,没想到能让您看上。要不这样吧,等公子回来我帮您问问,看能不能出售。"掌柜热心地说。
"不用了,既是店中装饰,我也不好强买。"
正说话间,听到外面一阵人声喧哗。展昭转头向门外望去,只见临街对面的店铺门口聚了很多人,很是热闹,欠脚张望了一下,人很多,看不出是有什么事情。
见展昭对门外的人潮颇有兴趣,掌柜一笑,说道:"对面当铺的东家不是本地人,如今年纪大了想要回乡养老,把铺子盘给了做其他生意的人,店里很多过了期限的死当携带路上不方便,于是低价出售,这几天很多人都去凑热闹看东西。"
"也就是说这家当铺要关张了?"
"是啊,没过期限的东西都送去了城里另一家当号,门口贴有通告的,要赎东西的可以凭当票去那家取。"掌柜回答。
"既如此,赶上了我也去看看凑个热闹。"展昭说完向掌柜告辞。
这家当铺门面很大,门口搭了几张桌子,摆着很多等待出售的东西,几个伙计在照看着。围观的人很多,展昭分开人群慢慢往里挤,才逐渐看清桌上摆着的物品。都是些比较昂贵的东西,珠宝,古玩,字画之类的,看上去就知道价格不菲,因此看的人多买的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