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随从在前头引路,哈着腰道:"洪爷楼上请,我家公子在雅座备了些酒菜,请洪爷过去一叙。"
蓝儿这时却突然想起一事,便对着弘啸道:"十三爷,你先去吧,待我先收拾一下马车里的包裹送去客房,过会子再过来。"
弘啸微一点头便随着那随从先上楼去了。
蓝儿转身却出了云中楼,去了附近的成衣铺子为弘啸购置了几件替换的衣衫。正踱步回来时,云中楼大门前却停了一辆蒙着华罗呢象眼格的华丽马车,一个颀身玉立面如冠玉的俊朗少年正和两位华服女子下了马车往店堂大厅里去。
大凡长得颇具姿色的女孩子遇上了其他容貌出众的女子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更何况那两位天姿国色的年轻女子虽然穿得有如大家闺秀,然而面上却绝无丝毫矜持之色,反而带了一丝不羁傲然的神色,更是令人侧目不已。
蓝儿不由自主便放慢了脚步,只听那少年正向掌柜问讯,"......是一个和我衣着打扮年纪都相仿的少年,个头比我矮一些,应该是独自一人......"
那掌柜见他服饰华贵气度非凡,便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回道:"和您打扮年纪相仿的公子小店这会儿倒有两位,不过却都不是独自来的,随从仆佣跟了一大群。不过,也未必就不是公子要找的人,不知公子将要找之人姓甚名谁,不如告诉小人,让小厮们帮您上去问问。"
蓝儿听到这儿心头突得一跳,便向那少年多看了几眼,待瞧清了他的相貌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这时,那少年也向她望了一眼,两人眼神甫一交接蓝儿便转过身子加快脚步匆匆上了楼。
这时天色已晚,暮色浮上层层薄云,如紫霭喷霞,归巢的老鸦呱呱叫着,在云中楼的飞檐翘翅边翩翩起落。
麦麦将雅座四面亮窗支开,只见外头华灯初上,藏蓝的天穹在未名湖畔楼亭台阁的灯火辉映下如丝绸般柔亮,弘啸起身倚窗南望西眺,但见夜幕灯火之下,湖畔新柳如烟,碧波微漾,东边那一带桃林朦朦胧胧的笼罩在若明若暗的褐紫之中,镀了一层几乎难以辨认的霜色月辉。
一时雅座之内三人谁也无话,气氛静谧得似乎有些个尴尬,阿九和麦麦面面相觑,都不知一直举止沉稳言语从容的弘啸为什么在麦麦问了一句他的哥哥后突然就沉默了下来。
麦麦走了过来凑在阿九耳际压低了声音道:"小姐,十三爷的哥哥可是个很凶的人哪,瞧十三爷这样子,说不定这一回是和哥哥呕了气出来的呢。"
阿九突然起身走到弘啸的身边,静静的看着他那如夜般深幽的眼眸,弘啸侧过头来望了她一眼,随即便又转了回去。
阿九却被这短促的一眼看得心神一颤,那流转的眼波,似是沉淀了星辉辰光,淹没了月影轻霜,幽幽落莫,不经意地一回眸,仿佛已令红尘间那璀璨繁华皆尽失色。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人的眼睛,可以在一闪而逝的时间里,告诉别人那么多的东西,仿佛要尽诉那世间的悲哀与忧愁。而且,他的眼眸里好寂寞,虽然才认识了短短几个时辰,但他在这之前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的笑容也是寂然的,温暖中带着一丝骨子里的冰寒,虽不至于拒人千里之外,让人看了却忍不住便会心酸起来。
正在这时,蓝儿推门进来,弘啸瞧见是她,静如止水的脸庞这才恢复了一丝生气,微笑着招手道:"蓝儿,怎么才回来,我给你留了你爱吃的辣酱鱼肚海参锅和甜点豆沙栗子糕。"
"十三爷......"蓝儿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阿九和麦麦都不是瞧不出眼色的人,见此情形便找了个托辞先行离开了。
两人才下了楼正欲往后头客房走去,迎面便遇上了由小厮在前头引路的弘远晓晓和何亦霏三人,麦麦见到弘远立马就认了出来,心中惊讶无比,不由自主的便往阿九身后躲了躲,眼睛却一刻也没从弘远身上挪开。
弘远打量了阿九一眼便停住了脚步,向跟前的小厮问道:"这位就是你们掌柜所说的公子么?"
那小厮忙哈着腰为两边介绍道:"这位是恒公子,这位是洪公子。"
弘远便抱拳道:"原来是恒公子,幸会,在下洪远,正在找我的弟弟洪啸,他今儿个早上独自一个人从家里跑了出来,家中长辈都焦急万分,听说与恒公子结伴而来的也是一位少年公子,是以在下前来问讯一声。"
"呃......洪啸?"阿九怔了一怔,难不成真被麦麦说中了,洪啸是独自离家的么,这会子果然哥哥都已经找过来了,正待踏前一步说话,不妨麦麦在身后死命的拽着阿九的衣角,阿九略一迟疑便道:"洪兄所说之人,在下并不认得,抱歉。"说罢,便转身径自带着麦麦往自个儿的客房去了。
望着阿九的背影,弘远失望的叹了口气道:"这镇上的客栈都找遍了,瞧来十三他许是已经在前头路上了。"
晓晓在旁突然"卟哧"一笑道:"未必。"
弘远双眉一挑,一边扶着何亦霏上楼,一边侧头问道:"晓晓,此话怎讲?"
晓晓不答反问道:"十一爷,你认不认识那位恒公子身边的小丫头?"
弘远歪着脑袋想了又想,还是只得摇头道:"一个小丫头罢了,我并没留意,想来也不会认识。"
晓晓嘿嘿一笑,"那就奇怪了,那丫头看来明明是认识你的,一见你就躲到她公子身后头去了,在你问话的时候,那位恒公子明明就想说些什么来着,偏偏那死丫头在后头捣鬼,拉她公子的衣角,都被我瞧在眼里呢。"
何亦霏便也点头道:"这个我也瞧见了的,那小丫头和恒公子说不定是认识十三爷的。"
"真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十三说不定就宿在这客栈里!"弘远眼中精光四射,真恨不得立马就开始一间间客房都搜上一遍。
"急什么!"晓晓白了弘远一眼,推开一间雅座的门,"先吃点儿东西,过一会子安置了堂主,你就再去问问那个恒公子,若他实在不说,我便在外头把他包下的客房一间间儿细细的查一遍,只要十三爷在这云中楼,万万跑不了他。"
弘远想着出来找的第一天就或许有所收获,一直悬着的心好歹放松了些,便扶着何亦霏也进了雅座。
这边门才关,对面的门一开,弘啸和蓝儿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待下了楼,弘啸突然对蓝儿道:"蓝儿,你怎么了,自从外头回来神色一直不对,有什么心事可别瞒着我。"
"也没什么,"蓝儿朝弘啸虚弱的笑了一笑,缓缓的道:"只不过今儿拜祭娘娘的时候,总感觉娘娘对我带着你离宫很不开心,娘娘,或许还是希望十三爷能回宫去。"
弘啸突然停下了脚步,黑漆幽深的眼眸沉静地盯著她,突兀的问道:"蓝儿,你是不是讨厌我?不想我在你身边?"
"不是这样的!十三爷,我怎么会讨厌你呢......"蓝儿低低的垂下头,喃喃道:"若你不嫌弃,蓝儿愿意一辈子跟在爷的身边。"
弘啸心底暗暗一笑,脸上却不动声色,柔声道:"既是如此,那么,刚才那种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到了后面的一栋楼,早有阿九的随从迎了上来,在前头指路道:"洪爷,这边请,您和这位姑娘的房在我家公子在对面,云字一号和三号房。"
弘啸微笑着谢了一声,便对着蓝儿道:"蓝儿,你先去安置,我得去恒公子那里道声谢再过来。"
蓝儿应了一声,便自去了。弘啸便在那随从的指引下敲开了阿九的房门。阿九和麦麦正在房里头商量刚才那事儿,想着要去弘啸那儿给他传个话,不料这正主儿却自个儿过来了,忙两下里招呼着坐了下来。
麦麦便道:"十三哥哥你先坐着,我去泡壶茶过来。"说罢便给阿九使了个眼色,笑盈盈的去了。阿九自然知晓麦麦的意思,刚才麦麦便建议她开口邀弘啸到恒府中暂住,想到这儿,脸上不由得泛起了一阵红云,
弘啸却不晓得阿九这番心思,先谢过了她的盛情款待,又闲聊了片刻,见天色已晚便欲告辞,阿九正事儿还没说呢,忙道:"洪兄不如喝了茶再去也不迟啊。"
弘啸正要推辞,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伴随着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道:"请问恒公子在么?在下洪远有事冒昧造访。"
避而不见
弘啸再也料不到弘远居然会出现在此时此地,听到他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不由得心都停跳了一拍,急速的向房内张望了一圈,四周家俱很是简单,除了几尽透明的花梨木湘绣屏风后头的一张大床外无可躲避之处,怎么办!弘啸只觉全身如坠冰窟,无奈只得咬了咬牙,向阿九打了个手势,缓缓向屏风后一步一步挪去。
阿九的心也砰砰的急跳着,看着弘啸已躺在了床上并放下了水湖色的丝帐这才定了定神,上前打开了房门,故作惊讶道:"不知洪兄此来所为何事?"
弘远一步跨了进来,先向屋子里头瞧了一眼,咦道:"恒公子,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么,刚才在门外我好像听到有两个人的声音呢?"
"呃......"阿九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挡住了弘远和屏风之间的视线,硬着头皮道:"一直就是我一个人在屋里头啊,想必是洪兄把窗外的风吹树叶声错听了吧。"
这时,麦麦端着一壶香茗,两个茶杯笑盈盈的进屋来,瞧见温柔和善的十三哥哥一眨眼的功夫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凶神恶煞的弘远,慌得手中的一壶茶全翻在了弘远的身上,忙不迭的道歉道:"哎呀,真是对不住,十一爷,有没有烫着......"
躲在床上的弘啸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颗心绷得紧紧的,几乎都快要绷断了,才随着外头这"哐啷"的一声彻底断裂开来。
隔着纱帐和屏风弘啸根本看不清外头的状况,也不知弘远到底被烫伤了没有,心焦得恨不得立刻就冲了出去,但这会子出去见面会是什么后果,弘啸心里头很是明白,于是,已经攥紧纱帐的拳头还是松了下来,每根手指都在不住地哆嗦着,弘啸狠狠的咬住还在颤抖的手指,几乎要咬出血来。压仰的呼喊在胸膛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自己那已经开始抽搐的心脏,活生生的备受煎熬。
"是你,小麦麦!"弘远顾不上自个儿被烫得通红的手背,一双眼睛微眯着,盯着眼前那个想要躲到阿九身后去的女孩子,起初惊愕的脸上续而浮起失望,原来是小麦麦,难怪认识他,晓晓却以为她知道十三的下落才躲着他。
弘远心灰意冷的叹了口气,随口问道:"麦麦,怎么你如今跟了恒公子么?一切还好吧。"
"我还好啦,"麦麦唯唯喏喏的道:"可是十一爷,你的手......"
"没事,我回房上点药就是了。"说罢弘远对阿九道:"恒公子真是抱歉,打扰你了,在下先行告退。"
弘啸的七魂六魄仿佛都跟着弘远离去了,当真从此不再相见么?当真能够把他从自己生命里完全抹掉,不留痕迹,当做一切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放下即解脱",弘啸想起了这句佛家的禅语。然而,即便是信佛的人,也未必能有几个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何况自个儿这种心中无佛之人呢,当真能够放得下么?
如果那晚的一切不曾发生,自已是不是就无需如此惆怅?弘啸跌跌撞撞的下了床,那晚的记忆似潮水般的涌上来,背脊上冒出一层层的冷汗,身子几乎要软倒在地,虚软的双手扶著床前那花梨木湘绣屏风强自支撑着,口中不停地喘息,原来,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样的坚强......
不行,这个地方不能待了,一定要马上就走,连夜离开,再待下去,弘啸都不敢肯定自已能否控制自己的神智。
"洪兄,你还好吧?"阿九转到屏风后,见他脸色有些泛白好似连站都站不稳,便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扶,可是伸到一半却又讪讪的缩了回来,反而是身旁的麦麦上前一步将摇摇晃晃的弘啸一把扶住,柔声道:"十三哥哥,你不用害怕了,你哥哥被我一壶热茶给烫跑了。"
弘啸唯有苦笑,涩涩的道:"多谢......我得赶紧走了,阿九、麦麦,就此告辞......"
"洪兄且慢!"见弘啸转身要走,阿九突兀的拉住他的衣襟,咬着唇迟疑了半晌才问道:"你......是不是十三阿哥弘啸?刚才那个应该是十一阿哥弘远吧?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宫出走?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么?"
弘啸不着痕迹的将自个儿的衣襟从阿九手中抽了出来,从容道:"阿九,不要怪我瞒你,皇宫内庭之事,宫外之人知道的越少越好,再者说如今我也不是什么十三阿哥,刚才多谢你帮我掩饰,这会儿我真的得走了,请代我照顾好小麦麦,后会有期。"说罢,轻轻拍了拍麦麦粉嫩的脸庞,转身匆匆地去了。
弘啸冲到自个儿的房里拉着蓝儿逃一般的下了楼,直到坐进马车这才松了一口气,蓝儿喘着气道:"十三爷,怎么要连夜赶路么?待我去里面把车夫叫出来。"
"不用这么麻烦。"马车外突然传来一声轻笑,缓缓地道:"十三爷,如不嫌弃,就让我来做一回车夫如何?"
"阿晓?!"弘啸掀起车帘瞧见一身华服女装打扮的晓晓却拎着裙子吊儿郎当毫无淑女形象的正跃上马车来,虽然心情纷乱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帮主也在吗?"
"有劳十三爷记挂着,皇帝把狐狸她们放了,帮主这会子和狐狸他们应该在河北分舵呢。"晓晓掀了帘子大喇喇的往弘啸对面儿一坐,嘻嘻一笑,"十三爷,你和十一爷怎么了,你们两兄弟情谊不是很深的么,干嘛你明明知道十一爷在找你你却想溜?"
"啊!"弘啸一时惊愕不已,吃吃的道:"你是和我哥一起来的?"
"是啊,还有三堂主,我们欠了十一爷的人情,帮他一起找你来着。"晓晓笑眯眯的,一副好叫你明白这下你可甭想溜号的样子。
弘啸的笑容瞬间在唇间冻结,望向晓晓的眼波里涟漪繁繁流光暗涌,映着幽蓝皎洁的月色,仿佛沉淀了那夜幕的深沉,沉默半晌这才道:"我哥知道我在这里吗,他的手现在怎么样?可被烫得严重么?"
"堂主正在给十一爷上烫伤膏药呢,不过你放心,不算很严重。"晓晓话题一转,突兀的道:"十三爷,怎么说,是你自个儿上楼去还是要我请你去?"
弘啸一眨不眨的盯着晓晓,仿佛她脸上开起花来,片刻后又突然大笑了起来,"晓晓,你此番可是大错特错了,怎么你不帮我,反而帮他?我和你们帮主的关系可是非同一般哪。"
"哦......十三爷此话怎讲?"晓晓早就好奇弘啸和自家帮主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听这话,立即兴致昂然,凑过身来侧耳聆听。
"呃......原、原来是这样......难、难怪帮主一直对、对十三爷你那么好!"听完弘啸一番解释的晓晓这一惊吃得可不小,蹙着眉尖思索了片刻,便掀起车帘右手食指和拇指环成圈放在唇间吹出几个短促的哨音。
不一会儿,听到晓晓哨音的何亦霏便披着袍子由弘远扶着过来了,晓晓没料到弘远居然也跟了下来不由得一愣,略一思索转眼间已是得了一个主意,便跳下车辕上前扶住何亦霏道:"堂主,帮主派了一位特使命你我二人立即去一趟江南分舵,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上路吧。"一边说一边将右手掩在身前打了一个手势。
"特使?哪位?"何亦霏瞟了马车一发,一头雾水的随口问了一句,但见了晓晓的这个手势便不再问,只微微点了点头便沉声道:"好,那我们立即动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