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胡同————晓渠
晓渠  发于:2009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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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瘦小单薄的韩雪卿就跪在上面,他没穿外袍,严冬的风一吹就能打个透。梁红地当年没受过这等苦,裴玉亭待他如掌上明珠,所以才养成自己这嚣张个性。他常常会想,若没有自己这么三番两次顶撞,裴玉亭或许能多活几年,所以自己肯定不会赴他后尘,既然这孩子要给自己养老送终,当然不能让他年纪小小就忤逆自己,这头不开好,以后他红了,靠山硬了,还有自己好日子过?
伺候的人进来收拾碗筷,他昨夜是喝得多了,连着两碗醒酒汤,宿醉后头昏脑胀也没好转,带连着心情也不好。下人明白不能惹他,大气儿也不敢吭,收拾好就要出门,正看见裴玉亭进了院子。
"爷,裴爷来了。"
"知道了!"梁红地猜到他会来说情,"让外头的人小点儿声,我听着烦。"
裴玉亭走进来,在他身边坐着,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说:"你心情不好,拿孩子出什么气?外头怪冷的,你让他那么跪着,是怕他活得长啊?"
"进了这个门就不是什么孩子!"梁红地见裴玉亭穿得也不暖,可见是匆忙赶出来,回身翻了件袍子给他,"当我不知道,就是你鼓弄他出去玩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过年的时候外头什么样儿,他那模样的出去,转眼就给人拐走,明儿就卖到对面去了!"
"你手里有卖身契,怕他什么?"
"那要是卖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呢?那些人犯子赚的就是这两头的钱。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银子买他?别看他小,可不便宜!"
"你这是算计得多余了,以后不许他出门就成了,这次就算了吧!怎么说也是初犯。"
梁红地和裴玉亭的关系,跟韩雪卿与他的关系是不同。他不是裴玉亭买的,而是他收养的,当时的裴玉亭是想过退隐,带个孩子,过平常日子,然而世事难料,多是身不由己。因此两人有点真的感情,也只有玉亭能约束住红地儿的脾气。
"这院子现在是我说的算,还是你说的算?"梁红地任性起来,无比娇纵蛮横,"当年你脾气好,现在呢?天天受我的气,我要是制不住他,这么大的买卖,也不会交给他!从小就得管,不管不成材。"
"呀,你承认给我气受,在我跟前儿这脾气怎还一点儿不收敛的?"
正说到这儿,外面有人慌张跑进来,跟他说:"爷,昭哥儿昏倒了!"
5

韩雪卿梦里看见三郎黝黑的脸,不顾一切地伸手抱上去,张口忍不住就哭,一哭便停不下来,声声叫道:"三郎别走!别扔下雪卿一个人!三郎,三郎回来!"三郎练着武功,胳膊总是很结实,抱着自己的时候,紧紧的,硬邦邦。雪卿不能识别是幻是真,缩在那人的怀里里,蜷着身子,泪水流得汹涌。
醒来时,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庞姨正好走进屋,看见他醒了,忙走过来,伸手在他额头摸了把,试试热度,嘴里念念有词:"观世音菩萨保佑,咱昭哥儿是福大命大的!"
说着拧了汗巾,给雪卿擦着脸,说:"没见过象昭哥这么能哭的!这两晚上,睡着睡着就哭哟!我的小祖宗,你哪那么多眼泪呀?"
雪卿的脸火辣辣,半掩在被里,怯怯地问了句:"三郎呢?"
"给爷罚着干活呢!过两天还来您这儿当差!"
"爷,爷,没赶他走?"
"本来都赶走啦!这不给您晚上哭闹得没辙,又给找回来!"庞姨喊外头当值的嬷嬷进来收拾水盆,"这几日只管灌药了,这会儿可饿了吧?我去厨房给您弄点儿清淡的先吃着!"
雪卿确实饿了,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庞姨出去不久,帘子一掀,陶荆走进来了,在他床边坐下来,眼神委屈地看着他,说,"昭哥你可别听她们嚼舌根儿,我没去爷那里告状!"
雪卿还小,有些事不怎么懂,可短短半年,就算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应付过去的本领还是学得到,他往里欠了欠身子,示意陶荆往里坐,又说:"我没往那头儿想。荆哥挨过罚没有?"
"那不是常有的事?玖哥以前也经常罚跪不准吃饭的,这两年病得重,下不了地,麻烦倒少惹了。"
"玖哥是什么病?"雪卿早就想问,可没人跟他说。
"还不是爷......"陶荆说到这里,不知是不是故意停了口,"我得走了,庞姨回来,见我在这里,又惹她老人家不高兴!"
庞姨回来捧了粥,一口口喂他吃,见他把小半碗的粥都吃了,放在一旁,跟他说:"爷现今主持这么大份家业买卖,没规矩是不行的!昭哥以后可不能太任性。爷这是教你怎么做人,怎么做主子。这院子里伺候人的多了,但主子可只有一个!"
庞姨也觉得他年纪小,说多了深了也记不住,点到而止,于是跟他说,爷格外恩准了,用过晚饭以后,三郎就能回来了!她看见雪卿绽开花一样的笑容,心里不禁叹气,这昭哥啊,心地太单纯,日后少不了受罪。
韩雪卿病好以后,搬到裴玉亭院子里住,由裴玉亭一手打理他的学业。春天一到,又请了先生,不仅修学问,练书画,还要通音律,戏曲。裴爷虽然人随和,在他功课上管教甚严,用繁重课业转移了雪卿对外面世界的好奇。爷时常在过来请安的时候,顺便问问他的近况,开始他对爷的询问甚是畏惧,渐渐习惯了,也不觉得爷怎么凶恶。
两年后,陶荆满十四,跟着爷入行,加字号"想云",一鸣惊人。就在那个冬天,玖哥走了,临死前被挪到乡下,据说咽气时也没闭眼。雪卿跑到原来住的院子,已然人去楼空。下人正忙着烧艾草除晦气,如今这院子便是荆哥儿一人的了!雪卿后来才知道,玖哥的病因为是喝了毒药,毒一直也没清干净,而那毒药本来是人下在爷的茶水里,玖哥替爷挡了一劫。
玖哥刚走的那段时间,雪卿一直落落寡欢,裴爷劝解他说:"这院子里人来人往,跟流水一样,要是次次你都这么伤心,可不是要累坏了?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走,可有可无;人既在心中,不管生死,咫尺天涯,毋须挂怀。"
雪卿专注地注视着裴爷的表情,他说这种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空蒙蒙的,似有所思,又不与人分享,裴爷是个能藏得住心事的人。
"你又教他什么悖谬之论?"两人说着话的时候,爷过来了,这时辰一般是见不到他,除非昨夜没玩乐,"谁跟你说身外之物可有可无的?再让你这么教下去,又出一个呆子!让我喝西北风去么?"

6

"你又教他什么悖谬之论?"两人说着话的时候,爷过来了,这时辰一般是见不到他,除非昨夜没玩乐,"谁跟你说身外之物可有可无的?再让你这么教下去,又出一个呆子!让我喝西北风去么?"
裴爷慈爱地笑,也不与他理论,只说: "你一会儿带昭哥儿出去玩儿,我这有客。"
雪卿知道只有王爷过来的时候,裴爷才会打发自己出去。容庆王爷和裴爷来往快二十年,是裴爷早年的恩客,就算现在裴爷隐居,几乎不怎么见人,偶尔还是会愿意见他。
随着年纪增长,雪卿比以往自由了,可以四处走走,时不时也会到前面去看热闹,赶上爷高兴的时候,还会邀他过去坐坐,看小唱们花枝招展,五彩斑斓,跟做梦一样。开始觉得真是热闹,渐渐没了新鲜感,也不如以前那么向往了。
这天从外头回来,下了大雨,雪卿见还没掌灯,前面应该还没甚客人,索性从大门进了,想绕路回到后院,不想在院中撞见生人。这么早就来的,一定是爷的熟客,雪卿往廊里一闪身,那人眼尖,瞅见他登时红眼,一把拉住,双手托住他的脸,惊得称赞:
"哟,这是哪位神仙小哥?叫什么名字?我怎没见过你?过来,过来,赏你酒吃!"
雪卿厌烦地躲避,因不知底细,不敢肆意顶撞,想挣扎出来,却不想这人抓得紧。
"梁老板真能藏宝,你可比那荆哥儿长得还俊俏!"
心里着急,雪卿四处寻,看有没有谁能帮忙脱身,院子里几个下人在干活的,都没敢说话。这时三郎从偏门儿那里现了身,这阵仗在"秋海堂"是常见的,他灵机一动,边跑边喊:
"昭哥儿,可找着您了,跑哪儿去了呀?爷找您找得急呢!快跟我来!"
梁红地娇纵暴烈的性子,在这胡同里是有了名的,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还都吃他这一套,他越蛮横越跋扈,他们就越喜欢。二十出头的人,手下头的荆哥儿的都出人头地,他却还站在风尖浪顶上,红得莫名其妙。这无赖的人,似乎也怕他,见三郎说爷要找,连忙放了手,不再纠缠,雪卿落荒而逃。
第二天,这事便传到梁红地的耳朵里。他把各院各处管事的人都叫到正厅,雪卿也给叫了去,当着众人的面,大发雷霆:
"那个杂碎是哪家的?"r
门房的认识,说是容庆王府的白大管家。
"我管他是黑是白?一个狗奴才,也不撒泡尿照照,轮得到他来这里撒野?"梁红地拉过雪卿,愤愤地骂:"他想摸你就让他摸?你当你自个儿是什么呀?小唱儿?小官儿?外头街边儿的黑相公?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以后再有这不要脸的无赖敢碰昭哥儿的,一巴掌给我招呼过去!"
下头人垂首听着,没人敢出声。梁红地发过火,气消了些,把他们都打发了,独留了韩雪卿,带着他到了自己住的院子,关上门跟他说:"这话你给我记住,再犯就罚,狠狠地罚!你跟这院子里那些小官儿,小唱儿不一样!搂汉子睡觉,本事高的,这院子里有的是!我养你,在你身上花那么多银子精力,可不是为了让你给人想摸就摸!以后象这种不三不四,没身份地位的,敢大庭广众地轻薄你,伸手就打,别留情面!"
隔天,陶荆过来串门儿唠嗑,跟他说,哪是什么大事儿?都是爷和江家二爷惹了气,借着那个倒霉瘪三发泄罢了!可怜他在外头也算有头面的人物,亲王府的大管家,多少人都想巴结呢!也就爷心高气傲,敢那么损他。
"你不看看爷的恩客都是什么人物?哪会把他个管家放在眼里?"陶荆有点幸灾乐祸,"爷现在可把你当宝贝了!"
韩雪卿这两年是长得比刚来的时候还水灵了,陶荆算是过来人,他知道有些孩子长大会长劣长粗,可明显昭哥儿不用为这个担心。听说连爷那不外传方子的"神仙水"都给他吃!爷这年纪还那么嫩彻,大抵就倚靠吃药了!
"江家二爷怎么惹到爷的?"雪卿边喝茶边问,将点心盘子推到荆哥儿面前。
"两人前晚吵起来,我也是听爷院子里的人说的,还能因为什么?二爷争风吃醋呗!裴爷呢?怎么不在?"
"跟人出门了,说过两天能回来。"
"你有空儿到我那院儿来啊!我最近得了好些个新鲜玩艺儿,有喜欢的分你几样!"
正说着话,"同喜班"的灵官儿也来了。他在小唱儿里头算出色的,今年十六,有老斗给他赎了身,这两日就要走,跟着去苏州。他这两年和雪卿处得很熟,特意来跟他告别。
雪卿跟他聊着,虽然难过,却不象玖哥走时那么疼得抓心挠肝了。院子里的小官儿,小唱儿隔三五年就换一批,见惯了来来往往,分分合合,也就习惯离别了。就是不知道他们出了这个门,日子过得如何,多是开始还有些消息传来,过段不长时日,就石沉大海一样,没音信了。
寒来暑往,暮鼓晨钟, 弹指间,五年过去了。

7

端午刚过,天闷热的,看似又要有大雨。韩雪卿庸懒躺在屋檐下的竹塌上,手上拿着本别人抄给他的《奇情记》,正看得津津有味,陶荆走进院,手里托着个果盒。
"装的什么?"他问。
"你捏着鼻子,"陶荆跟他说,"只准看,吃,不准闻!"
韩雪卿目光回到书上,假装不理睬,"故弄玄虚,谁希罕?"
"你还不识好歹?"陶荆在他身边坐下来,"这可是进贡来的,别人想吃还吃不到呢!味道好着哩,就是闻起来臭!"
他自己先捏了鼻子,掀开果盒,顿时一股恶臭铺面而来,雪卿被这气味熏得翻江倒海,差点儿将午饭吐出来,手大力将那果盒推回去:"你从粪坑里拣出来的呀?拿走!拿走!"
"你吃一块儿,香着呢!"陶荆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探到盒中,揪了块就送到嘴里,雪卿蹦起身,离他老远:"要吃回你自己那院儿里吃去!你这恶心人的!"
陶荆吃得陶醉,见他不领好,收起盒子,招收唤来个小官儿:"你们昭哥没口福,送回我那院儿吧!" 小官忙跑过来,捧着果盒走了。
如今陶荆是京城顶红的相公,使唤人不眨眼,梁红地那点娇纵,他继承个滴水不漏,"秋海堂"上下没有敢惹他的。他见小官儿走远了,回身拿起雪卿刚刚看的书,只看见"状元夫人"几字,就给抢走。
"把你那蹄子洗洗再动我的东西!"
"当是什么宝贝?真是,"陶荆冲里屋喊,"曹嬷嬷,给我打点水来,我洗洗手。"
雪卿再躺回竹塌上,慢慢地喝茶去火。陶荆边洗手边问他:"谁给你抄的?字写得倒美。看完也借我瞧瞧!是写裴爷的?"
雪卿没怎么搭理他,无聊地说:"有裴爷什么事?"
"二十年前,裴爷可不是‘状元夫人'来着?"
"又听哪个找不着北的老斗说的?"雪卿接过庞姨递上来的药,一口气喝了,"你见天儿跟那些口无遮拦的人混,小心哪天爷收拾你!"
陶荆一笑,"我伺候谁,不伺候谁,还不都是爷安排的?他倒收拾我什么?"说着又把话题转回"状元夫人","你是真不知,还是跟我装糊涂?现在昭哥可学奸了,有什么话都藏在心里!"
"当个个都是你小人之心?"雪卿轻蔑嗤他一口,"我是怕你胡说惹麻烦。"
"什么乱说?裴爷以前就是的!这在外头根本不是秘密。"陶荆说着,趴在雪卿耳边小声说,"那个人还给裴爷赎了身,养在城南的一个胡同。"
"后来呢?"e
"朝中出变故,惹了事,万岁爷一道圣旨满门上下都给杀了!要不是容庆王爷保着,裴爷怕是也要受牵连,拣了一条命,没办法又回来,支起这个‘秋海堂'。"
陶荆最近过往的恩客多是朝廷大员,消息灵通得很。韩雪卿想这话虽不能全信,但六七成是真的,他也听说过类似的说法,开始只当无聊人嚼舌根,听多了,也渐渐相信。
韩雪卿十四岁那年从裴爷的院子里搬出来,独占了个小院儿。爷还没正式介绍他出去,倒是爷相熟的几个,私底下都见过雪卿。陶荆近来盯雪卿盯得紧,直问见过什么人,跟谁有交往。他觉得爷是故意的用雪卿试探自己,这不是什么难想的问题,雪卿年纪好,模样好,他一出道,自己恐怕是红不过他的。若是以前,他肯定恐慌,可看着爷二十有五了,即便没前两年风光,这恩客也没断过,江家二爷更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自己的路也长着呢!
正说着话,庞姨走过来:"昭哥起来吧!爷不是让您晚饭时候过去?"
"哟,我差点儿给忘了,"雪卿伶俐地一跃而起,"庞姨帮我准备水,我要冲个凉。"
陶荆跟着进了屋,靠在门口问他:"今晚见谁啊?"
"爷跟我说了,我没留心,给忘了。"
陶荆暗自冷笑,就你这人精,还能没记住?他冷眼看着雪卿脱外衣,进了里屋,那眨眼消失在帘子后的一截雪白的脖子,让他心里风起云涌,气不打一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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